第59章 他們很少哭
熱情是紅色的，水是透明的，不,我的血是紅色的,河底是黑暗的。
——《荼白的悲傷騎士》
袁磊走出審訊室,阿毛端詳他的臉色問：“隊長，這怎麽辦？”
久違的香煙味道令人鎮定，大院裏起了風，把煙往袁磊眼睛裏刮,刺得他滿眼通紅，他把煙蒂踩在腳下,聲音聽不出情緒：“該怎麽辦怎麽辦,綁架殺人未遂不是小事。”
“行,我知道了！”阿毛點點頭，轉身又進去，拍拍桌子,“別嚎了！給我坐好！”
袁磊背對着離開，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走到門口,看見一直等在那裏的小孩和父母。
他蹲下來,又點了根煙，兩手攤在膝上：“說吧，怎麽做到的？”
小天成低頭絞着衣服，邊哭邊把事情經過說了明白。
原來他偷聽到艾嘉失蹤後跑去找了以前認識的那些人，他喊他哥哥、幫他偷錢包就能吃飽飯的那個人、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了。天和地永遠貼不到一起，所以才會有雲泥之別，小天成身上穿的是一所雙語精英學校的校服，腳上的鞋子很白，臉上不再髒兮兮，而那個比他大一些，曾經找人教訓過艾嘉、曾經被袁磊逮住在審訊室寫狗爬字的男孩，還是那副樣子，沒有變。
從小天成拒絕再幫他偷東西，從小天成被收養之後，他們的未來就徹底的劃分幹淨。
大男孩沒想到昔日的二娃子還敢來找自己，他看起來過得不錯，以後一定會是個有出息的人，不會像他一樣，逃學打架混社會，望不到今後的路。
“找我什麽事？”其實應該找人揍這礙眼小孩一頓的，憑什麽他就能和他們其他人都不一樣？憑什麽他越變越好？
可拳頭都握住了，大男孩突然心軟。
心裏有個小小的角落對小孩生出希望，也好，以後你做個有用的人，不要像我這樣。
讓我看看，你能變得多好。
大男孩抽着煙把事情聽完，他知道艾嘉，她是個三番五次跟他作對的讨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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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那個雨天她沖進小巷裏将二娃子帶走時，大男孩其實是羨慕的。如果他能遇上這樣的人，是不是如今也會不同？
那天二娃子說的話還很清晰：“偷東西不對，不偷東西也能吃飽肚子，讀書就行。”
他倔強地、一遍遍地重複着。
***
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小鬼，從小在街頭巷角摸爬滾打，什麽都不怕，他們有了新的任務用來打發這不用上學虛度光陰的漫漫長日，一條街，從街頭到街尾都是自己人，看似在玩，其實盯着在街口快餐店買飯的女人，她很漂亮，短短的頭發，只是不笑，看起來很嚴肅。
這個女人走到哪裏他們就跟到哪裏，這一帶他們比她熟悉，知道那個舊倉庫藏着他們要找的人後，回去告訴大男孩。
接下來的事不用說也很好猜，袁磊拍拍小天成的腦袋：“好孩子。”
小天成卻哇地哭得更大聲：“我不應該拉着嘉嘉阿姨跑，小寶寶被跑掉了，袁磊叔叔對不起，袁磊叔叔對不起……”
袁磊眼眶泛濕，把小孩抱起來，說：“謝謝你把她帶出來。”
警察辦案照程序走，有的時候比不上街邊小混混，袁磊以前總教訓那個小丫頭，覺得她愛多管閑事，看她吃的那些苦頭他實在無法理解，可到了今天，袁磊不敢想如果沒有小天成，事情會糟糕到什麽程度。
這個他只是當做替她完成心願而伸出援手的孩子，讓他知道了這麽多年買的那些雞腿是有希望的，是可以期待的。
小天成的小身板細細顫抖着，他害怕爸爸媽媽不要他，害怕回到以前那種生活，害怕嘉嘉阿姨和袁磊叔叔讨厭他。
“不怪你。”袁磊聲音哽咽，“是叔叔沒有照顧好寶寶。”
醫院裏，艾嘉醒了，袁磊沒有把事情告訴袁青田，陳玉萍也不敢讓他發現，所以只有艾欣秀和徐元深陪在病房。
艾嘉嘴唇發青，張了張嘴，喊爸爸媽媽。
她問他們：“寶寶是不是沒了？”
艾欣秀一臉見慣生死的淡定，跟艾嘉說：“別起來，就躺着吧，你別多想，過去就過去了。”
徐元深也贊成：“嘉嘉啊，沒什麽大事，都過去了。”
怎麽就過去了？怎麽能過去？艾嘉心痛到不能呼吸，放聲大哭。
艾欣秀背過身抹了抹眼淚，徐元深熬紅了眼，哄她：“不哭了啊孩子，你現在不能那麽激動。”
艾嘉這時候腦子裏蹦出一句話：為什麽偏偏是我？
從前天到此刻她經歷的這一切，是一場無窮無盡的災難，幾乎将她整個壓垮。
病房裏艾嘉的哭聲述說着她此刻的悲痛，走廊上一個高個男人快步經過，旋開門踏進來，定定看着床上掙紮着拔掉了吊針的艾嘉。
她哭鬧着，好過昨晚在他懷中昏迷不醒，好過冷冰冰地從手術室推出來的那一瞬。
眼看着她就要弄傷自己，袁磊快步過去将人緊緊箍住，防止過激的舉動引發更大的病痛，艾欣秀和徐元深退出去，在艾嘉面前忍了好久的難過這才敢露出來。
***
“艾嘉！艾嘉！艾嘉你聽我說！”袁磊喊她。
艾嘉這才看清他，她原本有很多話要說，要問，要聽他的回答，可相比之下，艾嘉只在意這件事……
“袁磊，寶寶沒了……”艾嘉哭喊着，“我沒有保護好他，我怎麽沒有保護好他……”
“你別這樣……”袁磊喉頭泛苦，抓住她的肩膀，手掌的溫度透過單薄的病號服傳達到皮膚，給身體注入一股熱意，卻不夠，不足以暖心，
“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你們，全怪我！”他的眼淚砸下來，想起那時在嬰兒室外看過的孩子，他們如此生動，活潑，令人着迷。
唯有放聲大哭才能減弱一些心裏的苦悶，艾嘉的手背高高腫起，胡亂揮舞着拍打袁磊的背脊，袁磊将她摟緊，感受她身上每一絲輕顫，哽咽着哄她：“哭吧，想哭就哭吧。”
艾嘉就那麽哭了許久，明明一點力氣都沒有，輕飄飄的在短期內瘦成一把骨頭，卻能如此激烈地在哭。徐元深幾次想進去都被艾欣秀攔住，直到哭聲驟停，艾嘉昏倒在袁磊懷中。
袁磊把艾嘉放到床上，艾欣秀沖進來檢查，确定沒事後重新挂上點滴。她看着退到床尾低頭抹淚的袁磊，似乎看見了艾嘉的生父。
老方啊，當年你沒親眼看見女兒出生，是不是也很難過？
當警察的男人都是硬漢，見過無數人間慘案和可憐之人，他們很少哭，一旦哭，就是痛徹心扉。艾欣秀的心底泛着方志義同志帶給她的包容和牽挂，這份感情她用在同樣是警察的袁磊身上：“之前她喝過酒本來就不太穩定，不要都歸在這件事上，胚胎太弱自然流掉不算是壞事，從遺傳學來說這很正常。”
袁磊慢慢捂着頭蹲到地上，這樣的開解并沒有效果，他仍舊自責和悲傷。那天他陪着艾欣秀和艾嘉一起去醫院做檢查，其實醫生的話他聽得很清楚，那些不帶感情的術語詳細完整地為他描述過一切可能的情況，但他還是忍不住期望，在心裏偷偷地像艾嘉那樣期待，因為有了希望，所以才會失望。
他和艾嘉的第一個孩子，終是沒有保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