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白清雨是淩晨兩點才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醫生抽走她肺部的積水後單獨和他們談了話:
“這幾天,就順着她吧。”
有些話只是點到即止,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司婳的背就貼在牆壁上,那一瞬間,突如其來的寒冷似乎要侵入骨髓。
她記得最後一次吃白清雨做的菜,是昨天晚上,她借口工作太忙,不想過去和白璟一起吃飯,于是她用托盤端了一些過來,熬到好處的蝦仁豆腐粥鮮香四溢,入口即化,味道不比外面那些餐廳差,司婳整整喝了兩大碗:
“你喜歡吃的話,我明天晚上再給你熬點。”
她說起這些話來的時候眼睛裏會泛起慈愛的光。
在暖黃色燈光下的那張笑臉,在後來司婳每一次想起來時,都會覺得內心變得無比溫暖。
淩晨的醫院總是帶着清冷的氣息,從醫生辦公室回去病房的那條路好像變得格外漫長,她擡起一只手撫了撫自己的肩膀,下一刻,白璟便往她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外衣,這人帶着倦意的聲音在頭頂上空響起:
“你回去吧,這裏我來守。”
“不了。”司婳不打算回去,現在人雖然從重症監護室裏出來,她卻怎麽都不放心,生怕自己一走就是最後一面。
畢竟是對自己那麽好,那麽慈愛的一個人啊。
無論現在是何種身份,白清雨對她的愛護和關照,都是值得她去這樣做的。
司婳回去病房時,白清雨還沒醒,整個房間都能聽到監控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響,她走到病床前看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來,白清雨臉上毫無血色的蒼白讓人覺得害怕和恐慌,僅僅只是經過了這短短的半個夜晚,她就覺得她變得更加虛弱和清瘦了。
白璟把陪床鋪好,說道:
“今晚你早點睡,明天畢竟還要去公司,沒有精神什麽都幹不了。”
“那你呢?”
“我這幾天都在這裏。”白璟早已在心裏做好了打算,“我會讓老楊把文件都搬過來。”
這人是個十足的工作狂,哪怕是在這個緊要關頭他也沒準備落下任何工作,白清雨時日不多,陪在這裏是最佳方案。
司婳心裏記挂着白清雨的病情,根本就沒有睡意。後半夜她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卻又不停的做噩夢,她好像在參加誰的葬禮,被霧霾籠罩着的天空陰沉沉的,直壓的人喘不過氣,司婳撐着黑傘站在雨裏,她試圖在夢境裏看清楚那個墓碑上的名字,直到最後突然被一聲驚雷吓醒,她滿頭大汗的從床上坐起來,這才看到白璟坐在她的床邊,他此時正握着她的手,司婳往窗外看了一眼,和夢境裏那個場景一模一樣,屋外果然在下暴雨,天空陰郁而沉悶,她喘了口氣,看向被簾子擋住的那張床,聲音很小:
“你媽醒來了嗎?”
“醒了,又睡過去了。”
她松了口氣,不敢把夢境裏那種不詳的預感說出來,她還是握住他的手,又繼續倒在了床上。
這一次她再也不敢閉上眼睛,那個夢詭異又真實,好像就真實的發生在她眼前。
白璟看她驚魂未定,說道:
“不要多想,你再睡會兒。”
司婳又怎麽敢閉上眼睛,她甚至害怕夢境裏的事實成真,後來當雷雨聲漸漸小下去時,她才有了睡意。這一次沒有噩夢,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等到她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着兩床被子,腳下還塞了兩個熱水袋,護士正在和白清雨聊天,看到她醒來,她一臉羨慕的說道:
“你老公可真貼心,昨晚說你總是喊冷,大半夜又跑去便利店買了兩個熱水袋。”
她有些體寒,雷雨天對于她來說有些難熬。
白清雨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不少,聞言笑了起來:
“難得啊,他終于知道怎麽去關心一個人了。”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白清雨話音剛落,便見到白璟從外面拎進來不少東西,她忙從床上下來,想去幫他,結果很快又被他開口阻止:
“你別動,我來吧。”
他似乎回了一趟家,在那些大包小包的雜物裏,有她的洗漱用品,護膚品,換洗的衣服,還有一床蠶絲棉被,他似乎很了解她日常喜歡用什麽東西,拿的東西都合她的心意,白璟把洗漱用品遞給她:
“你去收拾,剩下的我來就好。”
這一晚她其實沒幫什麽忙,司婳有些不好意思,去了洗漱間再出來時白璟便已經在桌子上擺了粥,白清雨招呼她過去:
“婳婳,快來嘗嘗,小璟手藝進步了不少啊。”
白璟做的正是蝦仁豆腐粥,她嘗了一口,和白清雨自己做的有些差別,顏色和味道都學了七八分:
“好喝嗎?”
她放下勺子時,恰好看到白璟眼巴巴的看着她,他眼睛裏的期待毫無掩飾,就像是一個期盼着大人表揚的小孩。
此前她從未去注意過這人看她的神态,這時她才意識到,當你漸漸開始關注一個人時,他的每一次進步和改變,好像都會變成一個特別的存在。
司婳點了點頭,讨白清雨的歡心:
“雖然好喝,但我喜歡阿姨做的。”說着,她坐到床邊拉着她的手撒嬌:
“白阿姨,你要快點好起來。”
白清雨被她甜甜的嘴巴逗笑,連連點頭,病房裏難得有了一些歡笑,連氣氛也變得緩和起來。
白璟看着她撒嬌的模樣,心裏也沒來由的泛起了一朵花兒,以前他顧着工作,沒怎麽帶她去見母親,他怕司婳任性的大小姐脾性闖了禍,可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發現他才是和她們兩個格格不入的那個人。
和長輩相處起來,她知道投其所好,乖巧懂事,那些個任性的小脾氣馬上就收斂的沒了蹤影。憑那一張嘴巴就能把母親哄的開懷大笑,比他這個悶悶的兒子不知道優秀了多少倍。
他發現自己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泥沼裏,越是這樣親密的相處,他好像越能明白她在自己心裏分量有多重要,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離開了,真的和範卓然在一起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沒有她,他的生活将會有多糟糕。
其實一開始他就很清楚自己配不上這樣家世背景優秀的姑娘,他不敢踏進去,更不敢回應她的喜歡,那些高不可攀的東西,從來就不可能屬于他,只是後來,當那種感覺越陷越深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早已無力拒絕她的任何殷勤,他接受者她喜歡自己的那顆心,卻不敢邁出去半步。
回想起曾經的那個自己,他真的很想回到過去扇自己兩個耳光,或許這就叫報應,在她死心的時候,他才開始學會怎麽和她相處,怎麽關心她。
時間不會等你長大,總會有一天,她喜歡一個人的熱情,會被時間消磨殆盡。
——
白清雨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白璟這段時間迫不得已拒絕了不少會議,有時候甚至讓楊明瑞代為處理。
這天,司婳剛剛從辦公室出來,無意間聽到幾個員工的唠叨:
“這老太太病的可真不是時候,我聽說最近姚小姐和孫總走的很近,不曉得是不是和董事會換屆選舉有關。”
“姚淑媮?她能有什麽威懾力啊,她可什麽都沒為公司付出過,難道還想當董事長。”
司婳最近忙的不可開交,連催眠治療都沒有時間去,聽到這種言論才曉得最近公司裏的氣氛為什麽那麽嚴肅,看來不僅僅是她一個人注意到了現在的情況有多嚴峻。
眼下白璟沒在公司,孫總會在這時候鑽空子也很正常。
她剛剛想到這裏,便被白璟發來手機上的信息打斷了,得知她下班要過去醫院,他讓她幫忙去辦公室拿一份資料,從白璟的辦公室出來時,她恰好遇到從孫總辦公室裏出來的姚淑媮,兩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司婳本是不打算理她,這厮卻主動和她說起了話:
“我之前答應白璟,在換屆選舉上投他一票,可是現在我選擇站在孫總這邊。”
還真是任性又頭腦單純的小姑娘,難道姚淑媮以為這樣做白璟就能見她一面嗎?
司婳臉上不屑一顧的态度惹惱了姚淑媮,看她待自己宛若空氣,她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怎麽沒反應,死了嗎?”
“你和我說這種話,不就是希望我去醫院告訴他,然後他顧忌地位不保,又來求你辦事?”司婳向來不喜歡被人算計,她無所謂的挑了挑眉,說道:
“可惜我也想在競選上謀個一官半職,你們股東之間的內部鬥争越激烈,對我越有好處,所以我不會告訴白璟,你這算盤,不适合打給我看。”
被說中心事的姚淑媮因為她的态度氣紅了臉,她根本想不到司婳竟然會因為競争職位,不管不顧白璟能不能當上董事長,她繼續說道:
“你們幾個繼續互相厮殺,我在一旁看戲就好。”
“婳婳,你真的變了太多。”
現在的司婳眼睛裏只有董事會,只有怎麽在公司裏站穩腳跟,這要是換做以前,哪怕是念及舊情,司婳也至少會把這種事情轉告給白璟。
姚淑媮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她對白璟的心會死的那麽幹脆。
司婳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着面前的女人,看姚淑媮吓得臉色蒼白,她這才勾着唇角笑起來:
“你現在也只能用這種手段在白璟面前刷存在感了,要是真的想威脅他,就親自打電話過去和他說啊,你看他會不會妥協求你幫她?”
直到司婳走了老遠,姚淑媮才回過神來,咬着牙齒握緊了拳頭。
——
司婳認為姚淑媮不敢背叛白璟,畢竟作為原始股東的其中一員,孫總的目的性一直都很清晰,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剛剛到了醫院就在走廊上碰到前來報信的楊明瑞,他臉上的表情顯然并不樂觀,見到司婳時,他急匆匆的和她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到了門口,司婳果然看到白璟在外面打電話,看到她來,他很快就挂斷電話走過來拿她手上的文件,神色如常的說道:
“辛苦你了。”
司婳并沒有戳破,打開門便直接進去了。
白清雨最近的狀态很差,她偶爾有些意識模糊的情況,每日這個時候司婳下班去看她,她都會看她很久,再喊上一聲她的名字:
“婳婳,你來了。”
司婳知道那短短的凝視,是她在腦子裏辨認她是誰,她耐心極佳,笑着坐在她的病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白阿姨,我跟你說啊,我今天上班的路上……”
司婳口才了得,說的見聞其實大部分都是編的,但就是這麽一會兒,白清雨便能被她逗的很開心,那之後白璟又過了很長時間才進來,司婳瞧見了他皺起來的眉頭,換了個話題和他商量:
“你要是有事,今晚我來守。”
白璟沒有答應,只是朝她招了招手,司婳滿臉疑惑,以為他招她出去是談論競選董事會的事情,沒想到白璟會在沉默了許久之後開口和她說:
“你今晚能不能和我一起守在這裏。”
白璟作為一個二十四小時陪伴的人其實很清楚白清雨的病況,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雙手無措的交錯在一起,臉上的惶恐和悲觀,以及面對死亡的無奈都表現的淋漓盡致,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他在幾次吞咽的動作中,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挺害怕的。”
怕什麽?
怕第二天,他的母親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怕那種不安的第六感會壓垮他心裏的最後一根稻草。
司婳直接答應了下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會因為一個大男孩的示弱而心軟。
晚上白清雨的狀态看起來好了很多,她給司婳梳了麻花辮,一邊撫摸着她的頭發,一邊笑道:
“我以前懷小璟的時候,以為是個女孩,還買了不少小裙子,可惜了……”說道這裏,她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不過滿月的時候,我倒是給他穿了條粉紅色的裙子,也不知道那張照片還在不在。”
白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打斷了白清雨的話:
“媽,你要不再吃點梨?”
司婳把目光落到白璟的臉上,想象着他穿裙子的照片,突然撲哧的一聲笑了起來:
“阿姨,照片在不在,我看看。”
“等出院了我找找看,老照片都在冊子裏。”
白清雨的心态好極了,口齒清晰,好像一瞬間健康了不少。
兩個人圍着白璟的從小到大的話題讨論了一番,時間竟然也過的格外快,若不是護士催促休息,司婳還能聽她說上一宿,白璟換了一套幹淨的床品,讓她早點休息。
或許是被白清雨的心态所影響,司婳心裏毫無顧忌,上床沒一會兒就睡的很熟了。
而白清雨卻一直沒有睡意,直到司婳睡熟,她才和白璟說道:
“我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竟然夢到婳婳牽着一個三四歲孩子的手,那孩子穿着背帶褲,長得可像婳婳了。”
這種夢,無非是白清雨很希望他們能有個孩子罷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
“媽,早點睡覺,夢境可不能當真。”
白清雨應了一聲,倒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看司婳睡的很熟,她朝白璟招了招手,嫌棄他太古板:
“你上去和她一起睡呀,今晚恐怕要下雨,她怕冷,這樣要溫暖很多。”
他走過去給司婳拉好被子,關燈之後,他站在床邊想了想,小心翼翼脫掉鞋子側躺在了她身邊,睡夢中的司婳翻了個身,将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白璟不敢動,直到胸口被這人的體溫焐熱時,才覺得今晚經緊繃着的神經才有些許放松。
過了一會兒,白清雨的話在昏暗的病房裏響了起來,她叮囑白璟:
“小璟,我也只能幫到這裏了。”
白璟聽的一頭霧水,過了一會兒才聽她用期盼的語氣說道:
“早點和好吧,婚姻不是兒戲,離婚了也沒事,我相信你能把人給追回來。”
“我啊,喜歡這個小姑娘,我就覺得她和你很登對。”
他突然覺得白清雨這些話說的很奇怪,便開口喊了她一聲:
“媽?”
白清雨的聲音淡淡的,在黑暗的病房裏響起來:
“兒子,我睡一會兒。”
病房在陷入短暫的寂靜之後,突然傳來監控儀器滴滴的聲響,這樣的聲音白璟聽過兩次,在司婳爺爺的那個病房裏,這一模一樣的聲響,預示着一個人的心髒停止跳動……
司婳被儀器裏的滴答聲吵醒時,發現自己正被白璟緊緊抱着,她察覺到他顫抖着的肩膀,好像黑夜裏努力震動翅膀的飛蛾,過了許久,她小聲的喚了他的名字:
“白璟?”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松手,約莫過了一分多鐘,她才聽到他啞着嗓音說了一句:
“婳婳,別開燈。”
這個人的嗓音好像被沙子堵住了喉嚨,連她的心也被牽扯着,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眼睛。
白阿姨,再見。
——
白璟回想起自己和司婳認識的這些年,她好像陪着他度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高考、戀愛、結婚、創業,直到今天晚上,随着儀器裏那個聲音終結,她陪着他的母親走過了最後一段路。
她參與了他人生裏那些至關重要的,難忘的時刻。
他不敢想,甚至很害怕司婳會和他說一句“我就陪你到這了。”
可是在昏暗的病房裏,那個人卻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僅管她什麽也沒說,白璟卻覺得那個動作帶着某一種溫柔而強大的力量,他突然間又什麽都不害怕,也什麽都不顧慮了。
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當白璟終于有勇氣去開燈時,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唇角帶着安詳微笑的母親,沒有病痛和苦惱,這個單身了大半輩子,樂觀而開朗的女人,在她最後的人生裏留給他們一個釋然的面容。
淩晨五點,司婳陪着他一起去了醫院負一樓,那裏面潮濕悶熱的環境能把人的心髒壓的透不過氣來,他此前也曾經陪着司婳去過這種地方,那時候是司婳爺爺家的人在前方帶路,他和司婳跟在後面,她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哭哭啼啼的抽泣了一路,他不曉得那是一種什麽心情,只是眼睜睜的看着一個生命離開,會覺得難過和惋惜。
而當這一次,當他帶着她走朝前的時候,才曉得走在前方的人心裏要承受多大的壓力,這短短的一條路,是人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程,他們還能見到她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面,這種感覺并不是害怕,好像帶着某一種使命感,僅管會有難過和不舍,更多的卻是從內心從掙紮到放下的緩慢過程,時間從不會給你緩和下來的時間,如果你想要對一個人好,那應當是抓住當下的機會,而不是總在拖延,因為有些事情你現在沒時間做,将來便再也沒有機會去做。
入殓師整理遺容時,司婳一直靜靜的看着,目送白清雨被推進一個大大,冷冰冰的長方形盒子裏。
當冰冷的材質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後,所有的一切都便都塵埃落定了。
停留在司婳耳朵裏的是那聲金屬碰撞的細微聲響,仿佛有什麽聲音萦繞在腦海裏,有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在她的腦海裏掙紮,她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跟着白璟從潮濕陰冷的地下室出來,下過雨的天空幹淨明朗,屋外陽光正好,刺眼的光仿佛一把利劍,她有些頭暈,一轉身就跌坐到了地上……
那一瞬間,她什麽都想起來了。像是這樣冷冰冰的地下室,她曾經也和白璟一樣的經歷過,嬸嬸哭泣的聲音一直回蕩在地下室,回蕩在她的耳朵裏,這是她生命裏,唯一一段不想去提及的回憶。
那場夢中的葬禮,不是誰的,正是她父親的,那時候的白璟在幹什麽,那時候的自己又是怎樣的心态,所有的,她不想回憶起來的,統統都湧進了她的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