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潼關上迎新年
五萬精兵猛将,鐵甲銀戈,威風凜凜,卻擺成了一句詞。此等震撼場面,饒是封江月,也不禁呆愣,不知說什麽好。
她雖不會擺陣,但也瞧得明白。這個隊形并非陣法,唯一的作用,僅在它擺出的那句詞。
令旗一揮,衆将士回歸本位,站得整整齊齊,化五為一。瞧其模樣,顯是不知自己擺了什麽陣法。
“黃島主,恕我直言,你真有閑心。”封江月無奈道。陣法尚未娴熟,這隊形倒是完美,想來他費了不少功夫。
黃藥師微微一笑,也不着惱。這詞,是給封江月的,旁人如何認為,不幹他的事。
而今,是種比較尴尬的局面。這副身體,是封江月的,卻并非由她主導,他既不會傷她,亦不會去親近她。
如何喚醒封江月?他唯有陪伴于她,再偶爾贈她一句詞,聊表心意。漫漫歲月,總有一日,她會醒過來。
封江月贊道:“陣法很妙,通陰陽之道,精物性之變。黃島主不愧是當世第一大家,胸中實學,遠勝常人百倍。”
這話,她原一早想說,只是被最後那隊形驚住,才拖到現在。衆将士此一隊來,彼一隊去,五行順變逆轉,生克互換,極盡奧妙變幻。
金霞驅散灰霧,随着太陽升起,天空越發明亮湛藍。白雲千姿百态,或如駿馬奔馳,或如白龍騰躍,變化無窮。
兩人剛用過朝食,完顏語凰便差人來請,言道開封派人前來。金帝再次傳信,給了三個選擇,請她們擇其一。
第一,予完顏語凰女皇之位,但要她四十年後歸還皇權,以保證金國皇族血脈不亂;第二,雙方魚死網破,不顧大局內鬥;第三,金帝禦駕親征,并選定太子代政。他率兵入潼關,一為贖己罪,二為振軍心。
封江月稍有詫異,問道:“選了誰?是完顏守禮麽?”以往,礙于完顏洪烈在,金帝一拖再拖,未曾選定太子,如今再也憋不住。
“對。金帝欲在冊封太子之日,為其改名守緒。”完顏語凰答道。
“果然是金哀宗這個家夥。”封江月低語。歷史上,金宣宗後的下任皇帝,即是金哀宗完顏守緒。
完顏語凰指着信,美眸含怒,斥道:“這第一個,若要我歸還皇權,還費心做什麽女皇?”第二與第三個,不必去考慮,她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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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若按第二個,金國便會不保,她只得一場空;可若按第三個,金帝禦駕親征,一旦擊退蒙古,就可獲得首功,便能坐穩皇位。
她費心費力,在潼關以命相搏,卻成全了別人,豈不可笑?
封江月抿了口茶,漫不經心道:“選第三個,讓他來潼關,但有條件,要太子完顏守緒陪同,否則,潼關拒不領旨。”
聞言,黃藥師微微一笑,這個選擇,也頗合他的心意。他做事與常人有異,不喜按常理來。若是旁人,定選第一個,先做了皇帝再說。
但他也知道,眼下這個封江月做事有條理,所做選擇并非僅憑心意而為。
“為何?”完顏語凰不解,問道:“他禦駕親征,咱們便是擊退了蒙古,功勞也在他頭上,這不白白給他好處麽?”
她們費盡心機,才讓金帝名譽受損、難以翻身,如今讓他入潼關,豈非是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金帝要不在示弱,要不在試探。”封江月輕聲道:“當然,我更傾向後者。”
“怎講?”完顏語凰詫異追問。
“第一條,要你四十年後歸還皇權,就不怕你口頭應允,待登基後便反悔麽?”封江月反問,輕語:“這個條件,會至金國皇族于險境。”
須知,不歸還皇權的辦法很多,其一便是讓金國皇族後繼無人。假若在四十年間,金國皇族死的死、傷的傷,又如何去接完顏語凰的皇位?
封江月又道:“若我所想無誤,那這第一個選擇,是在試探你的品性。”
完顏語凰野心勃勃,志在皇位,倘若她滿口答應此條件,必會令金帝不安。他定會懷疑她心口不一,欲在将來加害他那脈皇族。
完顏語凰思了思,笑道:“那這第二個選擇,豈非是在試探我對金國的忠誠?”在金國安危與皇位間選擇,她必顧全大局而擇前者。
“既是試探,亦是警醒。大敵當前,你們确不可內鬥。”封江月答道:“所以,你只能選第三個。”
若這真是試探,那即表明金帝有所松動,起了立完顏語凰為儲君的念頭,有意退讓,避免兩虎争鬥、蒙古得利,以保全大金。
完顏語凰點點頭,眼波流轉,淺笑道:“那你為何要太子陪同前來?”
封江月答道:“雖猜出金帝在試探,但也得防他使詐。他在此贖罪,讓太子監國。如他未死,便可坐穩皇位;若他戰死,太子自會登基。”
實則,她有所懷疑,在金帝背後出謀劃策的,便是這位太子。金帝年邁,做不做皇帝無太大幹系,唯有太子相讓皇位,此事才能如此順利。
“再傳口信回去,便說你做女皇,可力挽狂瀾,否則,金國必亡。”她唇角微翹,又道:“我們也讓他們抉擇。”
“好,就這麽辦。”完顏語凰喜道:“再加一句,我做女皇,可保他們榮華富貴,若大金滅,爾等皆為亡國之奴。”
她們占理,得天命,又有民衆支持;反觀金帝,在位期間無建樹,又落個殘害忠良的名聲。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兩人又聊了幾句,眼見午間将至,完顏語凰笑道:“在此用膳,如何?我聽聞你總食藥膳,近日飲食不均,今日嘗一嘗美味佳肴。”
封江月雙眼一亮,猛地偏過頭,眨巴着眼,萬分期待地望着黃藥師。近日,全是藥膳,令她苦不堪言。
這副模樣,倒令完顏語凰一愣。她瞅了瞅封江月,感嘆道:“古人常道,重色輕友。今日,我算見識到了。”
封江月對待她,仍是冷冰冰的模樣;但對黃藥師,卻熱情至此。
正感嘆着,完顏語凰忽感身上一寒,原是黃藥師朝她瞥去了一眼。她忙淺淺一笑,卻見他轉過頭,并未理睬她。
她心中幽幽嘆息,倍感心酸。大金郡主、未來女皇,做到她這份上,實屬憋屈。猶記得初見面時,她沉着穩重,與這二人談笑自如。
但自封江月性情大變後,随着相處時日增加,她越發小心慎重,對待這二人,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你未付出真心,自然得不到真情。”封江月微笑。但見黃藥師的臉色,她便知無法如願,只輕嘆道:“我得去喝藥膳。”
完顏語凰心中一驚,臉色凝重起來,見那二人起身離去,張了張口,終未言一語。她與封江月,說到底,只是互利互惠關系,自然做不到真心實意。
剛打開房門,一股寒風迎面吹來,鑽入衣領內。冷意游走于四肢百骸,恍若置身于冰窖中,令人精神一振。
封江月縮了縮頭,忽見一雙手伸來,替她戴好了裘帽。期間,他的手輕劃過她的臉,殘留一絲溫意。
她眨了眨眼睛,凝視着他的側臉,眉眼淺淺地彎了彎,輕聲道:“潤物細無聲,這招真妙!”
聞言,黃藥師心情大好,一掃數日間的郁色,笑道:“若非蒲葦韌如絲,這潤物細無聲,便也無效。”
實則,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若非封江月心依舊,仍對他有意,哪怕他做再多,她也不可能回來。
“在你不顧性命沖入火場那刻,她對你的失約便已釋然。”封江月微笑道,旋即,話鋒一轉:“但能否如願娶她,須看黃島主的誠意。”
黃藥師冷哼一聲。這點,他自是知曉。但如今僵局已破,他與她再無隔閡,在一起也不難。萬幸,這次不同以往,失去了,還可挽回。
忽而,他沉下臉,似宣告又似強調:“江月是我的妻子!”
“可惜,人家并不認同。”封江月微微一笑,又道:“黃島主,雖說你不屑俗禮,但成親一事,人生又有幾回?”
黃藥師立時醒悟,笑道:“當日在煙雨樓,事出緊急,才未曾拜堂。但既江月有此遺憾,到時叫上故人,再正式拜堂成親罷!”
封江月點了點頭,正欲點頭,卻見他皺起眉頭,便問道:“有什麽煩心事麽?”
“蓉兒教歐陽鋒抓去,四月不見蹤跡。”黃藥師回道。丐幫弟子遍天下,到處尋訪。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仿似她人間蒸發了般。
封江月未曾猶豫,直接回道:“黃姑娘無礙,不必擔憂。”她略一沉吟,又道:“明年的華山論劍,你父女二人會團聚。”
“你能預見将來?”黃藥師一怔。莫非封江月也與覺善一般,有趨吉避兇之術,能料及未來?
封江月仰頭望天。陽光略顯刺眼,但照在臉上,确是十分暖和,她阖上雙眼,微笑道:“黃島主,假如你真想知道,待成親前夜,就去問江月。”
黃藥師沉吟不語。忽然發現,他對封江月并不了解,只知她是孤兒,其餘竟是全然不曉。她登上桃花島前,在亂世中如何生存?她不曾提過,而他也未曾問過。
兩人就此分別。封江月回屋,黃藥師前去廚房。午間剛過,一碗藥膳如約而來。
封江月舀了一勺,苦着臉咽下,忽覺味道甚好,有如山珍海味,令人回味無窮,不禁驚奇地望向黃藥師,見他微撇過了臉,也不點破,只笑吟吟道:“終于換了種口味。”
“我去兵營。”與她呆了一會,黃藥師微微一笑,起身離去。這幾日皆是如此,他要不在兵營,要不在屋內陪伴封江月。
門稍稍開啓,在足以容下一人時,他側身而過,轉手關上了門。
封江月窩在軟椅上,觀看着書籍,腳旁是燒得旺的炭火。過了小半個時辰,完顏語凰推門而入,寒風随之而來,吹得桌上宣紙嘩嘩作響。
封江月微微一抖,凝目望去。
“我來與你商量個事。如今正是十二月二十五,再過五日,便是新年,如何過?”完顏語凰笑道:“大戰連天,放松下也好。”
實則,金國皇族不過這節日,但民間卻興,或者說,是民間原大宋百姓注重這春節。
“給将士改善下夥食,軍饷雙倍,就這樣吧。”封江月想了想,又道:“再去買些煙花,在潼關城上放放,營造下氣氛。”
“五日內湊齊軍饷,有點困難,我盡量。”完顏語凰蹙眉,斂去笑容,懷念道:“以往,一家人聚在一起,團圓飯、壓歲錢、看煙花。”
她追憶的,是現代的生活,十幾年不見,父母音容早已模糊。
完顏語凰回過神,卻見封江月神色恍惚,不禁問道:“你也在思念父母?”新年春節,總是熱鬧溫馨,讓如今的她甚是懷念。
封江月不置可否。見此,完顏語凰也不再問,只與她商談新年準備。瓜果、煙花、軍饷,都需要銀兩,這是一筆大開支。
在得知籌備節日後,衆将士皆是新奇,又聽聞軍饷雙倍、當日夥食豐盛,個個都很期待,倒是一緩潼關緊張的軍事氣氛。
五日時間轉眼即過。昨日下了場大雪,似鵝毛飛舞而落,讓大地裹上銀裝。站在城上望去,大河滔滔,素裹山川,秦嶺雲霧游蕩,宛若仙境。
封江月仍窩在屋內,半躺在軟榻上,縮在毛毯中,靜靜聆聽。
完顏語凰顯是很興奮,眉飛色舞道:“他們讓步了。金帝欲選完顏守禮為太子,但有王子不服而鬧過幾次,又經父王施壓,他決定立我為儲君。”
大願得償,她喜不自勝,高興得差點手舞足蹈。雖然,她早有此志,心知必能如願,但得知消息後,仍禁不住失态。
多年的布局,終于有了個圓滿的結果。現今,只需要擊退蒙古,她便可坐擁萬裏江山。
封江月抿了口熱茶,暖了暖身體,輕聲問道:“完顏洪烈為何如此幫你?”以往的封江月也曾懷疑過,但旋即給他找了個理由。
——完顏洪烈雖是枭雄,但并無子嗣,死後反正會傳位給楊康兄妹,故而幹脆退步,去幫完顏語凰奪皇位,自己做太上皇。
依她看來,這個理由漏洞百出,極不符合常理。
完顏語凰一怔,正想找理由搪塞時,又聽封江月微笑着問道:“包惜弱真的死了麽?”她臉色微變,斂去了喜色。
“等你登上皇位,便要将包惜弱送給完顏洪烈吧?”封江月輕輕嘆了口氣,又問道:“那楊鐵心呢?”
完顏語凰漠然道:“我沒有殺他。他二人身體健康,只是已分道揚镳。”在中都,他二人雙雙自盡。幸虧她之前早有準備,救下了他們,并送他們離開,瞞天過海。
在後來的一年中,她時常派人去打擾他們,使出種種離間之計,終令那二人互失信任,決定暫時分開。
而今,包惜弱正由人護着,在趕往潼關的路上,來尋自己的兒女;楊鐵心在大宋境內游蕩,四處尋找自己的義女。
封江月沉默片刻,想到包、楊兩人一生,不免有些唏噓,低聲道:“如果可以,讓你母親自行選擇,別将她送人。”
不管如何,完顏洪烈當年殺夫奪妻,害郭、楊兩家家破人亡。包、楊二人是受害者,不該再遭受苦難。
封江月頓了一頓,又勸道:“你不要忘記,郭靖要報殺父之仇,完顏洪烈命不久矣。”忽的,她皺起眉,驚詫道:“這也在你計劃中?”
在剛開始,完顏語凰假意舍棄郡主之位,以愚弄郭靖黃蓉。若她做了大金女皇後,那這謊言不攻自破。到時,她該如何說服靖蓉二人?
如果她獻出完顏洪烈,助郭靖報殺父之仇,再許諾不犯大宋邊境,永結同盟雲雲,或可擺平靖蓉。
完顏語凰沒有說話。見此,封江月搖了搖頭,嘆道:“你的冷血,讓我刮目相看。”完顏洪烈雖說鑄有大錯,但也養了完顏語凰十八年。
完顏語凰沉下臉,聲音拔高:“天下恩怨之事,原本難明。他害我父母分別十八年,如今養我十八年,難道不是在贖罪麽?”
她若殺完顏洪烈,就落個“冷血”的名聲;若不殺他,便是認賊作父。橫豎都不對,恩義難兩全。
“你說得對。不過,你可以選擇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封江月點頭,緩緩起身,攏好裘帽,迎着寒風出門,去尋黃藥師。
如今已近夜間,天色暗淡,地上仍是一片銀白。她踏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長長的裘衣迎風招展,仿似天地間唯一的色彩。
“怎麽出門了?”經人提醒,黃藥師回頭,微微一笑,又道:“既然來了,便提前送你。”這禮物,他原本想明日新年時送。
封江月一怔,眸光微轉,看到地上擺着十幾個極大的流星火炮。這五日,黃藥師鮮有去找她。難不成,他在忙活這東西?
十幾名金兵将它們擺好,一字排開,又将其依次點着。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爆炸,又散了開來,但見漫天光雨,妙麗多姿。
光雨灑落,照亮夜空,真乃人間絕色。忽的,夜空下傳來一陣歡呼喝彩聲,喧鬧異常,沖散了這天地中的冰寒寂靜之氣。
原來,光雨飛向高空後,一部分飛落,一部分組成了十八個字,顏色各異,懸于半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通俗版:昔日,你我互贈玉蕭,許以定情之物,縱玉碎蕭斷,婚約不可違!】
作者有話要說: 戰事快要結束啦,太費腦啦,還是武俠好寫點(*^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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