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去去休休
又是一夜思慮,又是心力交瘁。
終于熬到了天亮,我還是兩袖清風,去找了錦裂。
他仍舊為他的家國天下徹夜未眠,我沒有他清高,自然為我的小情小愛而煩憂。
“要離開了嗎?”他看着我,一派随意。
“錦裂,我想了一夜,終于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冷冷說着:“其實你也很可怕,我早該想到,能坐穩帝位的人,一定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錦裂。”
“你不要交易了嗎?放我走?”我苦笑一下:“我走了,你便打發了一個累贅;我留下,你又有了交易的籌碼。怎樣你都不虧啊……”
“想明白了就好。”他僵了僵,淡然一笑。
“不過,我不離開,我就不。”我咬着牙對他道:“你不是說你再看不懂我了嗎?你不是說我變得可怕嗎?”
“我給你機會,讓你看懂我。”我忽的裝不下去了,聲音顫抖,輕微。眼淚在眼中打轉,我小心翼翼,不敢眨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淚:“如果你是為了鲛珠的事情,傷了心,想趕走我,我無話可說。”
“不是。”他立刻回答。
“那我也想看看,你這場戲,究竟想怎麽演,究竟,想做個怎樣的交易。”
“錦裂,怨恨也好,留戀也罷。我只希望,你別讓我怕了你。”
說罷我立刻轉身離開,剛好那顆淚落下,沒叫他看見。
我信你眼中的情意,多過你說出的話語。
反正将死之人,有些事情,便非要弄個明白。
原來今天下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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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接着屋檐滴下的雨水,又想起那段似夢非夢的前塵往事。似乎一回頭,那個青衣淡然的姑娘又坐在廊下繡着花,她對我搖搖手,輕聲道:“阿浣,你竟然這樣大了。”
然而夢終究是夢,她還是從沒有見過我,沒見過我長發飄飄,臨風而立的樣子。
我忽的很想淋淋雨,便走出門外,仰面承着雨露。難得見到三清天還有雨水,自然幹淨清潤。我正歡喜着,才發現自己已離了那清微宮大門很遠了。
看來他真的将結界解開了。
我忽然想走的遠一點,再遠一點。
去哪呢?去忘川吧。
雨越發的大了,三十六天到西荒大地上,滂沱浩瀚。看來錦裂是想将這傾覆天宮的大亂,好好的清洗一遍啊。
到了忘川,早就被澆濕了,只不過心中有一腔怒火,所以倒沒覺得冷。
先去了青鸾的小院子,那裏芭蕉依舊,竹柏亭亭,不過人事全非罷了。
我一件件摸着她曾用過的團扇,玉案,銀篦。她看過的話本,典籍,風志。坐在窗明幾淨的案上,翻閱她曾經寫過的只言片語。
“怪道世人叫你戰中至尊,确實不近人情。”
這是在嗔怪他吧。
“能為了下屬豁出命,卻不對我加以笑意,注定一輩子沒夫人。你,不會喜歡你那個下屬吧?”
我忽的笑出了聲,原來,青鸾上神也是這種不着調的少女啊。
“果然有事要求我,看來小下屬才是你的心頭寶。”
再後來就沒什麽随筆了,只是又出現了另一種蒼勁有力的字體。
“別為了我放棄你的信仰。”
我捏住紙的手松了松。信仰啊……
原來是這樣。我和你不願放棄彼此的信仰,所以就只能漸行漸遠嗎?
而後的那張紙,上面寫滿了“浣”字。
最後是一張梨花箋,上書四個娟秀的字:
上水浣素。
原來你希望我,做一個浣滌他人的人啊。
能做到嗎?
渾厚的聲音漸近,我連忙起身相迎。
“素染,你回來了?”英招還是老樣子,嚴肅的臉配上熱情的歡迎,倍感親切。
“我回來了。”我點點頭:“英招你還好嗎?”
“好啊……”他打着響鼻:“吾聽說你與帝君的事情了,造化弄人啊。”
“這樣我是不是就比我母親更厲害了?”我自我安慰着。
“孩子,你倒想得開。”英招一笑。
“英招,上次你帶鲛女去找我,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舉手之勞。”他搖搖頭:“反正吾也無事可做。”
“哈哈,所以我來看你啊。”我捋了捋他脖子上威風凜凜的毛發。
“別了,正巧你來了,吾想跟你說件正經事。”
“什麽事?”
“忘川最近有些不太平,也不知你發覺到了沒有。”
“我這次,也是想看看。”我對他點點頭:“等會我就過去,也麻煩你平日多加照看。”
“好。”英招笑笑:“吾便不随你去了,吾有約,要去西海。”
“你去吧,”我對他招招手:“玩的開心!”
他潇灑轉身飛走了。
其實上古神衹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樂得清閑不是。
将我翻亂的東西整理好,便出了門去忘川河邊。雨還在下,只不過淅淅瀝瀝,一如夢中。
還沒叫河伯,他倒出來了。
仍舊撐着那把破油紙傘,緩緩浮出水面。
“你怎麽知道我來了?”我蹲下身子,看着他。
“老朽在等你啊。”河伯低聲笑道:“老朽近日,撈到了件寶貝,你必定喜歡。”
“什麽寶貝?”我不信,向他攤手:“拿出來看看?”
他枯長的手指上長着尖利的指甲,憑空晃了幾晃,只見水底升出見黑乎乎的東西,我仔細分辨着,沒瞧出是什麽我會喜歡的東西。
他又擺手晃了晃,那東西也晃了晃,把淤泥晃掉之後,我才看出是件什麽來。
“這是,是青鸾上神用的那柄銅錐?”我連忙揮袖将那東西提了過來,擦擦表面的淤泥一看,果真是這樣的。
“是啊,”河伯笑笑:“你母親當年就是用它取了心口血,才使得自己涅槃,用天火平息了忘川之亂。”
“涅槃?”我記得當時她将銅錐刺進心口,然後便像死去了一般,繼而又變成了一團火,點燃了這忘川千裏河岸。
“孩子,別怪河伯殘忍。”河伯嘆道:“天道如此,你既已血祭了忘川,我便望你能解救這忘川千百年來的難處。”
“但你若不願如此,老朽也沒什麽好責怪的。”
“這總歸是你的性命,旁人做不得主的。”
我摸了摸銅錐的尖,幾百年的侵蝕竟沒磨掉它的鋒利,仍舊是吹毛立斷。
“河伯,我既已血祭了忘川,就沒什麽可猶豫的了。”我坐下,對着他輕聲道:“或許你還不知,我早就将自己的三魄送給別人,超度我最好的朋友去了。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不再怕死了。”
“其實後來我挺後悔的,後悔的不是拿三魄去超度朋友,而是後悔,讓朋友犯險。”我搖了搖頭,輕輕笑着:“不過總歸別人欠我的,我都要回來了,也沒什麽遺憾的,沒什麽苦可訴。”
“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我在乎的這些人,因為我的離去而難過。”
“但我又希望,他們能為我的離開傷心那麽一陣。這至少證明,我還算是個不錯的人,沒白白活着。”
“我想被人記住,挺自私的。”
說着說着鼻子有點酸,我猛地站起身來笑笑。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雖說錦裂一心想趕我走,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我總覺得自己快死了,不能留下個遺憾。”
“到時候入了陰曹地府,心中有個結,喝孟婆湯都噎得慌。”
河伯破傘抖了抖,我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不過沒辦法,做冤鬼的鬼差,就難保遇見這些事。我還不算冤的呢,畢竟我還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要死了。
“河伯,等忘川這事情解決了,你得換件好衣裳。”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轉身離開,又擺了擺手:“回見。”
“回見……”
回到三十六天已是深夜,我渾身濕透,傷口也有點脹脹的感覺。想了想,記得傷藥好像還在清微宮,就還是去了那裏。跑到了屋檐下,擰了擰身上的水,餘光瞥見對面樹下有一道黑影。
“誰在那裏?”我輕聲詢問,仔細分辨着。
那身影漸漸清晰,清微宮內的光投在他身上,他從一片青松翠柏中走了出來,臉上點點濕意。
他微微仰目看着臺階上的我,輕聲道:“怎麽回了?”
“不然呢?”我淡淡說着:“去死嗎?”
他眉頭一皺,我看着他,冷冷說道:“我等一下搬回後面去,不會打擾你的。”
又向宮內走了兩步,回頭見他還在雨中站着,便對他道:“病還沒好,站在雨中做什麽?”
沒看他神色,我匆忙上了樓,收拾些傷藥及衣物,頂着濕漉漉的頭發轉身走開,沒料到在樓梯上碰見錦裂。
他看了看我,輕聲道:“夜深了,那裏許久沒人住,還要收拾,你明日再走吧。”
我本以為他是來留我的,卻不料只是叫我明日再走,我氣不打一處來,連忙冷冷說:“不必了,這裏金貴,我住不起。”
我側過身去在他身側繞過,他忙轉身扶住我的肩膀:“所謂交易,只是因為已有人想取你性命為我拿到鲛珠,我才那樣托詞。”
我心中的氣消了幾分,卻仍舊沒轉過頭來。
“北海那邊有人來信,是給你的。”他又說着。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信呢?”
“在我房裏。”他見我回頭,似松了一口氣:“跟我回去拿吧。”
“好。”我點了點頭,心中松動。
随他回了房,見他将我的包袱不着痕跡地放在櫃子裏,我嘴角勾起些笑意,問着:“我的信呢?”
他佯裝在櫃中找東西,我卻分明看見他将一小竹筒從懷中拿出,放在手心裏。我也裝作沒看見,接過他遞來的竹筒,走到亮處拆開來。
這是汐的來信,她只是報了個平安,也說她已将該說的說明,沒有露餡,我心中一安,看來還可以拖得更久一些。
我見錦裂正要出門,便問道:“去哪?”
“今晚我宿在書房,你在這好好過夜吧。”
說完他出了門,我看自己淋了一天的雨,便下樓燒了些熱水。待泡在了熱水之中,便覺近日疲憊都湧了上來,又想着不能這樣睡去,匆匆起了身,又下樓燒了些水,正巧碰見錦裂。
“你這是……”
“你淋了雨,泡個澡吧。”我指了指正在搬的熱水。
他頓了頓,忙施法将水提起,低聲道:“你肩上有傷,不必麻煩了。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
我點點頭,想進他的書房找本書,卻在門口忽的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正提着水往樓上去,似是聽到我停下,他也頓了頓。
“想借你本書看看,方便嗎?”
他沒回頭,柔聲道了句:“方便。”
他好似有些歉疚?我不知道。
将昨日沒看完的那本找了出來,坐在一旁翻着。困意襲來,我一直點着頭,直到他又推門進來。
我立刻站起身來,不知所雲地,似乎說了句晚安,又說了些什麽,就回了房。
倒頭大睡,不分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