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糾結冤家
我忍住了心頭的不爽情緒,與陌夕研究起了刺繡的活計。她帶來的侍女碧梳是個中好手,妙妙也會些,一來二去便學的有模有樣。
天色漸晚,我想留陌夕用飯,陌夕卻婉拒了。因我也沒那心情款待,故将她送出了決溟宮。
看着宮外燈火通明,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想出去走走,于是我回身對妙妙道:“你先回吧,我想出去走走。”
妙妙頗為為難:“帝姬,尊上吩咐過,您若是要出宮,須先跟他說一聲的。”
“我只在極夜逛逛,不會離開太遠的。”我輕輕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不由分說飛掠而去。
本想去尋銀穗喝酒,不想她并未在家。
我熟門熟路翻牆進了去,見周遭景象,并未改變。也是,我才走了一年。
舊時我與銀穗同住一府,這也算是我的家,如今我回了自己家還要翻牆,當真是可笑。
從廊柱下拿起了宮燈,拂袖燃起,我一步一步回味着在這裏居住的一百年間的光景。
行至前廳,我便想起與老野剛剛來時,我二人對家居擺設皆覺新奇,這摸摸,那看看。我走近那雕花的梨花木椅,上面仍有老野殘留下的牙印。初時銀穗姐姐對我們愛理不理,而後才知道,她是覺得我們髒兮兮的不愛幹淨。
我不由得一笑,又向偏廳挪步而去。還記得我不知從何處聽來銀穗姐姐的生辰,那日準備了好些美酒,挑了些蔬果糕點,邀了寐膺來一同為她慶生。她那日很是開心,說是要與我一醉方休,結果我們三人當時全都醉昏過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果不其然第二日都遲了應卯,我與寐膺被罰在烈日下紮馬步,而銀穗則被罰将擁巒殿裏裏外外全都擦洗一遍。那日我們疲憊而歸,在宮門口互相見到時,看着彼此腰酸背疼,腳步虛浮的樣子,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那日子當真是暢快。
我忍不住笑意,又轉過去到了東廂。推開第一扇門,那是老野的卧房,房中沒什麽擺件,也并無桌椅,因它也用不到,不過床頭倒是有一口大箱子,現今已蒙上了些灰塵。我輕輕啓開那口箱子,裏面竟滿滿都是跌打藥。一瓶瓶摸過去,不知何時淚水落到了手背上。
想當初,我每日習武甚是辛苦,身上總有各種青紫,老野知道了,經常出門為我尋跌打損傷的藥。有時人家見它老實可欺,便多收它錢財,或是将藥效誇大,诓騙它買回來。
是以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收到新的藥膏,有的還管用些,有的當真毫無用處。我怕它難過,便騙它說都是好用的,它也總是心滿意足為我尋新的藥。我将不大管用的藥藏在了床底,總想着找一個老野不在的日子扔了出去,卻老是懶惰忘記。而後有一天,我想起來再翻看床底時,那裏竟空空如也。我本以為是銀穗姐姐扔了出去,并不在意,可今日一見,便才恍然大悟。
“傻瓜,不值幾個錢,幹嘛不舍得扔?”
老野總是這樣,木讷少言,卻心細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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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把它丢了,我沒好好待它。之前總是說事務繁忙,等有日與它一同出門踏青,一同去吾家酒館吃一頓好的。細細想來,時間總歸是有的,只不過我總撿着那些自己覺得要緊的事做,總覺得來日方長,等我當上了将軍,便可以帶它吃香喝辣,可如今回頭細想,那些我覺得要緊的事又有多少是當真要緊,推不掉的呢?
沒有,只是我不願推掉罷了。
我總是撿着親近的人傷害,總覺得他們不會因此而離開,他們懂我。
說到底,不過是自私。
可自私的是我,為何死去的是老野呢?
這世間,當真不公平。
不知多久,我緩了緩情緒,又繼續走着,每個房間都轉那麽一圈,每個房間都有俯拾即是的回憶。
待繞到我的房間,我沒有進去。因為我自己,沒什麽值得回憶的。
轉到後院,便見落花滿地,在夜風中輕輕揚起一角,又不着痕跡落了下來。起起伏伏,花海翻波。銀穗姐姐喜歡桃樹,這院中的幾棵在我來時便早已亭亭,桃樹圍繞之間,有一明鏡,明鏡映出天上的月輪,這牆頭腳下,總共有兩個月亮。
這個小池,是我開的。我喜歡菡萏,便與銀穗姐姐商量着,在她的寶貝桃樹中間,開了個小池塘。如今算來,這池中的菡萏也有一百歲了,早就成精了。
涼風吹過,紛揚的花瓣落入水中,惹起點點漣漪,在那一圈圈的波紋之中,我仿佛看到一個白衣少年,破水而出,對我暖笑輕揚。
我還記得,那是去年的,這個時節。
尊上四百歲壽宴,我喝得有些多,想回家卻不知怎的繞到了後院,飛身翻牆卻撲通落入一片冰涼之中,讓我的酒霎時醒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尴尬,我大氣的抹了把臉。日近黃昏,微風拂過我濕透的身軀,我打了個噴嚏,才想起上岸這回事,便把壓斷的幾朵蓮梗撥開,淌着水上岸。上了岸後,衣服吸了水頗為沉重,我便也不管涼風嗖嗖,背對岸邊運氣烘衣服。忽的,身後樹葉簌簌響起,我驚覺有異,猛地回頭,一點人影也無。
難道,我多想了?我默默轉過頭來,只見貼面站着一人,以我的高度只能看到那人下巴。我吓了一跳,急急往後躲去,慌忙中忘記身後便是池邊石岩,于是被絆了一下,身子堪堪向後仰去,手卻向前抓,正好抓到了前面這人的衣襟,他也反手扯住我的胳膊,卻無奈落勢洶洶,我拉着他,又在池中走了一遭。
我一時氣憤,在水中依舊緊緊抓住那人的衣襟,腳下剛一探到淺池底,便猛地站起,順道把他也從水中抓了起來:“誰啊?沒長眼啊?”
那人從水中站起,白衣濕透,白玉發簪依舊将水潤墨發規整束起,潤眉朗目,眼中含笑,氣質清絕。我當下愣在那裏,靈臺不甚清明。
他修長的手按在我抓着他衣襟的手上,聲音溫暖而寬厚:“百年不見,脾氣見長。”
那是我們,在時隔近百年之後,初次相見。
我呆立原地,連那抓在他衣襟上的手,都忘了松開。
他見我如此,擡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用他那低沉溫和的嗓音緩緩說着,像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果然還是用了我給你取的名字。”
是啊,我的名字,還是他起的,用了一百年,還算順耳。
“我想,這樣,你尋我也方便。”
那是我無心說出的一句話,卻至今,記憶猶新。
他成熟俊朗的臉上露出了少年一般的喜悅,利落的清目之中流淌着今夜星辰一般奪目的光輝。
如今青梅旁落,竹馬蒙塵,只有目光可追,卻終究落花流水,燕分飛。
不知何時我竟靠在樹下睡了過去,待有人将我推醒,我揉了揉眼睜開,已是清晨時分。身上沾了露氣,冰涼冰涼的,我不由打了個噴嚏。
“怎麽睡這了啊?”銀穗忙扶起我,我一條腿被壓麻了,整個人都倒在她身上。
“呃……昨晚來逛了逛,不知怎的就睡過去了。”聲音低啞,喉頭泛癢。
“好了嗎?”銀穗看着我的腳問道。
“好了。”我點點頭。
銀穗聽罷登時松開了我,大聲道:“你走這一晚尊上急瘋了,我和寐膺他們一同滿山遍野找了你一宿!快回去!”
“啊?”我瞠目結舌,剛睡醒的朦胧迷糊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啊什麽啊,快回去,回去。老娘一宿沒睡,困死了。”銀穗推着我向外走去。
“那我回去解釋解釋,再來找你。”我被推着走得腳下生風,趁勢回頭道。
“別,你可別來找我了,我去找你行不行?你可別再惹出事了。”
銀穗終于将我推出了大門,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便被關在了門外。
我一邊嘀咕着:“竟然還嫌棄我……”一邊飛身回去。
連忙往擁巒殿行去,也不管一路上見到我的內侍大呼小叫,徑直飛了過去,待到殿門外,正整整衣衫欲邁步進去,卻聽得裏面争執之聲。便收了腳步,側耳細聽。
那憤怒男聲,顯然就是尊上:“別以為本尊不知你安的是什麽心思!當初你猜到素染的身份,便過來說什麽你能治好她的病,不過就是想本尊承了你這份情,待日後你妖界有難,我魔族出手相助,是也不是?”
“那又如何?”陌夕聲音極冷,卻聽着鼻音甚重,似是哭過:“咱們為上位者,自然以大局為先,你能說你做的所有抉擇都不會顧及形勢子民嗎?”
“本尊是會顧及大局,不過本尊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什麽意思?”陌夕吼道。
“別以為本尊不知,本尊二百歲壽宴至今,坊間那些你愛慕本尊的傳言,都是你傳出去的。”尊上冷厲之聲破空而來,我都聽得心中一顫。
這令戈在女子心事上當真是一竅不通,試問那個女子會為了什麽國家大事毀了自己的名節?又不是什麽危急存亡攸關之際,何須破釜沉舟?
此時陌夕怕是氣極,聲音尖利:“那本姬此番辱沒名節,究竟為何呢?”
“為何?”尊上壓低了聲音:“做了魔族尊後,可保妖族萬年無虞。”
“呵……”陌夕冷笑一聲:“本姬未做貴族尊後的這三百年,也未見我妖族有何閃失。我妖族與魔界交好,行的是正禮,走的是通途,便是你不願相交,我族自會尋他法自保,何須本姬自降身份,傳那污言穢語?”
“哼!那你可敢在此立誓,說你從未起過做我魔界尊後的念頭?”尊上言辭戲谑挑釁,我在外扶額哀嘆。
堂哥啊,你這個樣子,我何時才能有堂嫂啊……
“我,陌夕,在此立誓,若我對你再有愛慕之心,便被世人所恥,終生難嫁!你滿意了嗎?”陌夕似是怒了,字字铿锵,說完便有拂袖之聲,卻又好似被人截住。
“你立了誓,本尊便暫且放過你。”尊上語氣不善:“可你究竟與素染說了什麽?竟致她徹夜未歸,不知所蹤?”
聽着像是陌夕甩開了尊上的鉗制,怒喝:“就算我與她說了什麽,也是我二人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你明知我與她剛剛相認,尚不親近,定是你見拉攏我不成,便挑撥我二人,可是如此?”
“呵……”陌夕冷哼一聲:“是!我就是想為你找些不自在,怎的,你還能将我殺了不成?”
“你……”
“等等!”我再也聽不下去,連忙出來澄清。剛開始還以為他二人因為舊怨争吵,聽到這才明白是為了我。我若是在不解釋,恐怕陌夕這冤是洗不脫了。
“我只是昨晚去找銀穗,不料在後院睡着了。陌夕并未與我說什麽,我們一下午只研究女紅來着!”我連忙一口氣說了出來,急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喘息。
令戈霎時松了一口氣般看着我,眸色又轉悔,看着陌夕。陌夕此時面頰緋紅,胸前急促起伏,牙關緊咬,看樣子氣的不輕。
“快給帝姬道歉!”我使了眼色給他,他卻別過頭去,負手看向另一側。
我真是恨得牙癢癢,連忙一揖,朗聲道歉:“帝姬,是我沒有告知去向,尊上也是擔心我,一時情急,您不要,不要放在心上。”
這話說完我都覺得自己特別不要臉,這剛剛才被罵的狗血淋頭,現下便讓她不放在心上。人家可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帝姬啊!怎的就會任我們捏圓搓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果不其然,陌夕并不說話,面色仍舊難看。
我連忙對着尊上道:“堂兄,快給帝姬道個歉!”
尊上手一緊,面色尴尬,終是轉過身來,拱手一揖。
只還未等他開口,陌夕昂首拂袖離去,半分面子也未給他。
我擡頭看着尊上那吃壞東西一般難看的神情,心中也很是過瘾。
若說我與錦裂的相遇是劫,那麽陌夕與尊上的相遇,是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