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個吻
這一飛而上,再落了地去,入目竟是一座荒山。山高入雲,頭頂常年積雪,我看着似有佛光罩頂,仙雲庇佑。
錦裂未領我上到山頂,只在半山的松樹上站定。松枝搖擺不定,我二人站着竟有種憑風而立,移步換景之感。當然雖說這種能力我們早已司空見慣,可萬籁俱寂之時,便覺天地之間只有我二人,做什麽,都是随性随心。
此處離京都應是不遠,還能望見姹紫嫣紅的煙花在空中綻放。
“冷麽?”錦裂側首問着。
我微微一笑,搖搖頭頭:“不冷。”
錦裂忽的将我的帽子摘下,撫了撫我的鬓角,我不解,問道:“沾到什麽東西了麽?”
錦裂不置可否,淺淡一笑,不知是否是我眼花,那清朗眉目竟染上了一抹亮麗顏色,他灼灼望着我,忽的越靠越近。當雙唇相接的那一刻,唇上清涼觸感,鼻尖萦繞着他的氣息,我不知怎的就閉上了眼睛,最後一眼便是那炫目的煙花,點綴了漆黑的蒼穹。
如此良辰,此生不忘。
不知過了多久,我二人穩住淩亂的氣息,他用手指撫了撫我的嘴唇,低聲道:“現在沾上了,也擦不掉了。”
我就着他的手一笑:“你也是。”
他擁我入懷,将鼻尖頂在我的發間。
松間雪,山頂月,人間煙火,情深難卻。
做夢都會笑醒,大概是我現在的樣子吧。
晨間大霧未散,出了門去盡是白茫茫一片。在迷蒙中摸索,終于是找到了桃葉。我走過去問道:“帝君呢?”
桃葉被我這突然出聲吓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的水瓢道:“帝君天未亮便出門了,姑娘有事麽?”
我搖搖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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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心情大好啊。”桃葉撿起水瓢,接着給那老梨樹澆水。
我摸了摸好像确實上翹的嘴角,低聲道:“好像是哦。”
“哦,對了。”桃葉忽然又轉了頭,“帝君說中午想和您一起用飯,叫您過去找他。”
我聽此,搖頭晃腦點了點頭:“知道了,桃葉你做好飯叫我。”
說罷邁着四方步走開了,忽想起她頭上的釵子最近天天戴着,便心頭一動,回身道:“省言君眼光不錯,釵子好看,桃葉也好看。”
桃葉圓眼含波向我掃來,我對她勾唇一笑,她羞紅了臉頰。
果不其然,這春天,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節啊,好時節。
我接着邁開四方步,悠然散步去了。
待到桃葉做好午飯,我提着食籃向上清行去。進了禹餘宮門,見錦裂埋首于公文之間,便咳嗽兩聲,他也未擡頭,只說道:“昨晚睡得可好?”
我覺得沒趣,走過去默默道:“不錯。”
他這才擡頭,接過我手中食盒。我替他整理桌面上的公文,無意掃了一眼,見是二月初二的祭天大典,便細瞧了兩眼,他見我看着,解釋道:“這是我繼任神君第一年,便準備去東荒祭拜先靈,屆時歸隐的一衆上古神祗也會悉數到場。不過要去久一些,三天方才能歸。”
我合上公文,點了點頭,不知怎的想起夢回境中之事,才問道:“錦裂,既是祭天大典,那你的父君母後,也是要一并祭拜的了?”
他眼神一頓,點了點頭:“是啊,自記事之日起,還未給他們添過一炷香。”
我無話可說,雖說那引兵戈之亂的神界帝君離淵身上背了數萬條神仙,妖魔性命,可最後他總歸也是受了懲罰,被親弟謀害至死,與妻子被釘在誅仙柱上用天雷地火劈打了九九八十一天,直到魂魄再無法聚集。死有餘辜這詞用在他身上,也不算過分。倒是錦裂的母親,死得甚是冤枉。
他那母親我在夢回境中是見過的,日落時分,天色晦暗,一身水碧衣裙,坐在南海礁石上靜靜撫着一柄瑤琴,琴聲凄婉,在起伏拍打的海浪之中,零星欲斷,破碎哀怨。衣裙被海水濡濕,發絲也沾上了細碎水珠,裙角輕紗随水波來而複去,海風吹來,勾勒出她衣衫下瘦弱背影,不盈一握。忽而铮铮脆響,那琴弦悉數斷裂,她低聲輕嘆,将瑤琴棄于海中,随浪花推打,礁石碰撞,發出“空空”之聲。而後輕盈起身,直入九天,乘風而去。我與錦裂在南山之上,意難平。
“她是帝後,鲛人族族女,喚作阿漾。”錦裂聲有顫抖,又有不甘。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素染,怎麽了?”錦裂從旁喚我,我才回過神。接過他遞給我的竹箸,送了口飯進嘴。
“錦裂,你當真不需要……”我随口說着,卻又覺得不妥,住了嘴。錦裂對上我的眼睛,目有疑色,我連忙垂下頭,嚼起飯來。
他沒有動作,思慮幾下,低聲道:“我此生胸無大志,不需與他人結成秦晉之好。父君母親的覆轍,我不會重蹈。”
我沒敢擡頭,點了點頭。既想起帝後,我腦中又閃過了一位女子的身影。青衣窈窕,鳳眸淺笑,柔緩之中帶着份倔強。
我從沒問過錦裂對他父親離淵的舉動作何感想,也不想提及。只我想去看看青鸾上神之前的居所,為她上柱香。
青鸾上神畢竟于我有恩。想當初我因沾染了忘川瘴氣,體虛氣弱,是魔尊将我托付給妖界帝姬陌夕,讓她為我療傷。陌夕全力以赴,啓動上古法陣夢回境,将我與錦裂送回三百多年前,去尋在現世已經絕跡了的雲英花,晏陀花。
晏陀花好得,魔界處處可見,只雲英花由司忘川河千裏水域的青鸾上神一人培育,我與錦裂只好又去神界求藥。
到達神界之時,雲英花期未至,青鸾上神将我二人收留家中,待雲英花開過之後再走。
一過數月,我與錦裂在旁見證了青鸾上神與魔界戰尊的曠世情緣,見證了神魔大戰的起承轉合,也讓當時仍在猶豫選擇情愛還是仕途的我,大膽做出了決定。
所以于我和錦裂而言,青鸾上神是我們的媒人,是益友,也是前車之鑒。
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她将那柄銅錐刺向心窩時,無可奈何的笑。
雖說那只是我與錦裂的一場幻夢,雖說三百年前真真正正的青鸾上神,并不曾見過我與錦裂。
我在魔界訣溟宮二百餘年,未聽聞魔界有過帝姬,或尋過帝姬。料想那個在夢回境中我親手交給戰尊的阿浣,終究是沒能活過那場大戰吧。
從夢回之中出來,我不敢在錦裂面前提這境中任何一人,畢竟在那場波詭雲谲的幻夢中,他的父親是始作俑者,千夫所指。他的母親是刀俎魚肉,任人宰割。
也畢竟,青鸾上神的死,與離淵帝君不無幹系。
還畢竟,那離淵帝君見了青鸾死訊,一雙眸子,霎時了無生氣。
我想,還是我自己,瞞着錦裂去看看她吧。
離淵夫婦尚有神衹群仙祭拜,她為忘川而死,為神仙界衆人而死,總該有人吊唁。
錦裂夾了塊肉送到我的盤中,不想那朱漆大門猛地敞開,一鶴發童顏面色紅潤的仙道手持拂塵立于殿外,淩厲目光掃到我這來,登時冷了幾分。
這位仙道可不好惹,正是那了不起的太微天尊。
那天尊輕捋長須,冷笑一聲,也不看我,向錦裂行禮,聲如洪鐘:“老身有要事與帝君相商,請閑雜回避。”
我沒了胃口,也更沒心情與這樣一個老頭計較,便站起身來想退出去,錦裂拉住我的手,小聲道:“不必。”
繼而他站起身來向老頭回了個大禮,躬身道:“天尊有事但說無妨,此處并無外人。”
那老頭長眉陡立,冷嘲熱諷道:“一股子魔道腥臭,蠻荒土氣,帝君受得住,老身一把年紀,實是受不住。”
我牙關緊咬,側首望向錦裂,他也是頗為為難,俊眉皺起。
我無奈嘆了口氣,甩開錦裂牽住我的手:“在外面等你。”
錦裂眼中閃過擔憂之色,我掃了他一眼,向殿外走去。經過那抄手而立的老頭時,低聲嘆道:“‘先生者先死,先死者先生。’您老年紀大了,該歇便歇吧,還能熬過我怎的?”
那老頭一時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心情也好了許多。他甩了甩拂塵,冷哼一聲,向殿內行去,我未加側目,徑自出了殿,拂袖将門合上。
蹲坐殿外,我越想越氣。這種無緣無故被人輕視的感覺深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偏他又是錦裂的師父,我不好與他太過不去,只得忍下,可仍是怒火中燒,無處發洩。
好巧不巧,眼前出現一雙青色絲履和繡上修竹的青色衣角。我擡眼向上,看上去是一位尊位不輕的仙君。眉目鋒利,不茍言笑,周身冷氣凝結,雖說容貌棱角分明,英氣逼人,是不可多得的俊郎男子,可一看就是不好對付的主。
瑞鳳目斜斜一睨,聲音冷淡:“帝君現下有客?”
我正愁無名火沒處發,他這一副嘴臉正讓我想到了那老頭,便沒好氣道:“不知道,自己不會看嗎?”
他劍眉一挑,略略打量了我幾眼,拂袖走向殿門,不再理我。看着他輕叩殿門,裏面傳出錦裂低聲詢問,他朗聲道:“下神大司命,有事求見。”
而後他得到允許,推門進入。我轉過頭來,覺得剛才有些任性,頗為自責後悔。又想既是大司命,待哪天去太清境周圍轉轉,賠禮道歉就好了。
倒沒過多久,那老頭與大司命并肩行出,邊走邊說些什麽。我不欲招呼,站起身來轉身回去。我與老頭現下是相看兩厭,不多加眼色,便擦肩過了去。
錦裂起身迎了過來,我低頭不看他,繞過他走向桌案,收拾了碗筷道:“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吧。”
回頭看着錦裂正要扯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在我臂膊前側一拳遠的地方,僵住了。
我繞過他向門外走去,聽他在背後低聲道:“對不住。”
我微微轉過頭,卻不看他,輕聲說着:“知道你為難,我本不想逼你,可天長日久,我們總是要見光過日子的。”
說罷,我緩步走了出去,日光刺目,弄得眼中酸脹,不是滋味。
總歸是我高興得太早,想得太少。錦裂的婚事,神界帝君的婚事,豈是他一人做得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