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上元人間
将近正午,錦裂終于回了。我看他面色疲憊,連忙迎上去:“怎麽這麽累?餓不餓?還是想去休息?”
錦裂擡眼看了看我,拉住我的手:“你本是要給我過生辰的是不是?昨晚等到什麽時候?我那邊一時抽不開身,才沒知會別人來告訴你。”
我心中一安,緊緊回握他的手:“原來你沒忘,那就好。我沒等到很晚,休息的很好。”
“那就好。”錦裂對我笑了笑,可眉目之間仍舊倦怠。
“快回去歇着吧。等你歇好了,我給你煮面吃。”我拉着他向房中走去。
他亦步亦趨,就像一只木偶,線扯在我手裏,随我左轉右拐,回了房。
我看他躺下,正轉身要走,忽覺得他扯住了我的衣袖:“正月十五上元節,我帶你去凡間轉轉吧,就我們倆。”
我低頭一笑,對他輕聲說着:“好。”
他眼中有什麽東西松懈下來,點了點頭,閉了眼就憩了過去。
我從未見他如此勞累,心中猜測大概驗證了十之□□,那太微天尊,果然是出關了。
我出了門,長舒一口氣,無由想起桃葉說過的一句:“事在人為。”
錦裂醒來,已是深夜,看樣子精神恢複得好極了,我便下廚去煮了面。
一碗熱騰騰的面端到了他面前,他仔細端詳了一下,擡頭對我笑笑,執箸剛要吃,我連忙說道:“可千萬不要咬斷,這樣就不吉利了。”
錦裂不明所以,卻依舊點了點頭。費了幾番力氣,總歸是将所有的面送到了嘴裏,咀嚼了好久,才堪堪咽下。他剛剛空出嘴來,我便問道:“味道如何?”
他向我安然一笑:“很美味,我很喜歡。”
我喜笑顏開,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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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大石落了地,另一塊大石又占了上風。我斂了神色,對他問道:“你這次去,可是因為老頭出關了?”
他眼神一頓:“……是。”
“他說了什麽?”我脫口而出,又轉而冷笑一聲,道:“無非就是說些什麽我是妖魔賤族,不配和你這神界帝君在一起,叫你趕緊與我斷了情意。哦對,可能還加了一句:‘我孫女是個極好的,你不喜歡也沒關系,可就是不要那個野丫頭做帝後。’可是這樣?”
錦裂猶豫一瞬,輕聲道:“放心,我再勸勸他。”
“勸?有用?”我冷哼一聲:“之前與他相處了一百年,這麽久的時間也不見他對我有所改觀,那樣一個固步自封的人,怎麽會輕易聽你的勸?”
“素染……”錦裂拉住我的手摩挲着,怕我生氣:“之前他只是覺得我年歲還小,大業未成,不适宜說這樣的事。現下大局已定,我若勸說不成,也可拿帝君的身份壓壓他,他總歸是會同意的。”
“你忍心這樣做嗎?”我問道:“他于你如師如父,你可下得狠心拿身份地位壓他,做那些忘恩負義的事?”
錦裂啞口無言,只将我的手攥的更緊。
我見他為難神色,心軟了下來:“總歸我是晚輩,大不了就躲着他走,省得冤家路窄,給你添麻煩。”
錦裂眉頭皺了皺,長舒一口氣。
我繞至他身後,環臂抱住他的脖頸,輕聲道:“不要煩了,回到家裏,就開開心心的。”
他撫了撫我的手,我看不見他的臉色。
“生辰歡喜。”我在他耳邊低聲說着。
“嗯,歡喜。”他也輕聲回着。
從那日之後,我們之間再不提那老頭的事情。他出門辦公我從不過問,他回了家,也從不言及,似乎兩個人極有默契的将那個禁區放在了看不見的角落,無人問津。
正月十五這日,我早早穿戴收拾整齊,着了錦裂送我的那一身大紅衣裙,又讓桃葉為我尋了一件同色披風,出了門,見錦裂也是早早便準備妥當,着了一身墨藍色長衫,配玄色披風。玉冠束發,手中還拿着一把獸骨折扇,長身玉立,氣質卓然。
我跑去拉過他的手,問道:“可帶齊了錢財?”
他颔首一笑:“那是自然。”
我笑道:“那便走吧。”
他執着我的手,出了門去。
下到三十六天以下,我轉頭問道:“今晚去哪?”
“我們去京都,那裏想必熱鬧。”
“好,聽你的。”我笑笑,看着身下山川河流,飛掠而過。一座座四方小城夾在群山流水之間,由阡陌路途相連。我想着這一方方的城中究竟有多少人?他們一生中,又會遇到多少的人?他們所遇到的人中,有合心意的嗎?是否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困難阻隔呢?
一定有吧。況且他們都是凡人,在天道面前,不過蝼蟻,怕是有更多更多的無奈。不止生離,死別才是最讓人無從抗争的事吧。
“錦裂,我們會死麽?”我扯扯他的衣袖,問道。
“我們……我們不會死,可我們也不會永久的活着。或許有一天我們的職責盡了,定數末了,我們也就再無存在的必要了。”錦裂低聲回着,目光悠遠,又轉過頭來問我:“怎麽問了這樣的問題?”
“我只是在想,我們與凡人,究竟有怎樣的差別。”
“在我看來,唯一的差別便是,我們還有力與天道,與命數做些抗争,而他們,毫無招架。”錦裂聲音渺然。
“那我們離開了,會變成什麽?”
“山川草樹,花鳥蟲魚,輕到一粒塵埃,廣到一片汪洋,上至雲層缥缈,下及地底岩殼。總歸這片大地上的萬物,都有我們的蹤跡。”
我複細觀了一遍腳下人間,竟覺得人鬥不過神,神鬥不過天,天鬥不過萬物,萬物鬥不過時間。就算我們能活下千年萬年,于浩淼大千而言,不過過客。所以,我究竟為何來這一遭,從不知道。
錦裂修長的手指與我緊緊相扣,我回過神來,他道:“別多想了,你看那……”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下方,我在流蕩的雲層中細細端詳,發覺這一方城占地頗大,高樓廣廈。他帶我降了下去,才發現城中人流如織,穿梭來去。
“京都?”我回頭問道。
他對我一笑:“嗯。這就下去吧。”
尋了片空曠屋頂,我二人無聲落下。不過正午時分,日光暖融,照在結上些冰淩的瓦礫上,反射出斑斑駁駁的光。
我與錦裂并肩坐在屋頂上,四處看着周遭青樓畫閣,棱戶珠簾。尤其是那邊的皇城,飛檐鬥拱,莊嚴厚重。皇城門外延出一條寬闊筆直的禦路,雕車競相争駐,寶馬俊逸飛馳。
我對着錦裂道:“我們隐了身形,去皇宮逛逛吧。”
錦裂颔首,念了個隐身訣,飛身躍了出去。我撇撇嘴,煩他不等我,也急忙跟了上去。
皇城城牆高聳,我二人卻輕巧越過。城內戒備森嚴,往來巡視,一個個手執長矛腰佩寶劍,不茍言笑,氣氛肅穆。
皇宮之中朱牆金頂,漢白玉石的拱橋下流水無波。各宮各殿均是造型精致,雕工絕倫。只這宮中的人少了些,偶有點綴卻是有板有眼,進退有禮,宛如提線木偶,無甚樂趣。只在上面繞了兩圈,便覺乏味,對着前面的錦裂道:“去別處吧,這裏比天上還要冷清憋悶。”
錦裂本就沒什麽興致,我開了口,倒是立刻就轉了身立在城樓上,我随他立在身側,轉身俯瞰整個京都,繁華琳琅,百姓安樂,才知這皇帝建這樣高的城樓意欲何為。這樣極目望去,京都之太平繁阜盡收眼底,心中當是怎樣的痛快自得。
吹了會風,便想下去走走,于是對錦裂說道:“錦裂,可願與我比試一場?”
錦裂起了興致,劍眉一挑,轉頭問道:“如何比試?”
我笑着,伸臂沿着禦道将京都一分為二:“以禦道為界,你東我西,誰先将這幾千屋頂踏遍回到這正中便算贏,如何?”
錦裂一時哭笑不得:“這樣無聊的比試,你竟也提得出來。”
“不然呢?”我挑眉:“你能讓我将三十六天各處宮宇的房頂踏遍?”
他輕笑一聲:“罷了罷了,既帶你下來游玩,便一切随你吧。”
我笑道:“好,那我喊開始了。”
自己數着一二三,說了聲:“走。”便一躍飛了出去,回頭餘光一瞥,錦裂竟還在城樓上不慌不忙,我想着他定是沒将我放在眼裏,這樣大意,我可是要贏他挫挫銳氣,于是便飛快點着,一間間掠過。不久,過了大半,我到了一家大戶的院子之上,那院子幾進幾出,房頂也是多的不行。這京都大戶就是多,我這已經踩了不下十家了。剛開始未覺得這家有何奇特,可踩着踩着,便隐隐覺得氣氛冷森。我壓制不住好奇的心,落了下去。
這家院子很大,仆從也不少,可大多閑着聊天,不像別家那樣腳不落地忙來忙去。我一間間房找着,終于是在一間大屋裏找到了一位穿金戴銀的年輕婦人。
夫人纖纖身姿,我見猶憐。身上绫羅绮玉,環佩作響,卻仍舊對鏡垂淚,人比黃花瘦。我一時忘了身份,開口道:“你為何哭泣?”
那婦人一愣,轉頭望向身後的一尊觀世音塑像。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隐了身形,可又不想就此罷休,便走到那菩薩身側,問道:“你為何哭泣?”
那婦人大驚,跪地叩頭連呼菩薩,我連忙叫她不要再叩,詢問她為何哭泣,她嗚嗚咽咽半天,才将事情分說明白。
原來他夫君的父親是京中大戶,幾個兒子分家之後便得了這處宅院居住。不過她那夫君自小便被寵溺慣了,染上了一身驕奢毛病,原來有父親管教倒還算像樣,現下無人管束便越發猖狂起來,四處尋花問柳,近來更是得了外室,不肯回家。愁得這只會夫為妻綱的婦人整日以淚洗面,形容憔悴。
那婦人抽噎了半晌,對菩薩道:“菩薩,請您指點,妾當如何挽回夫君的心?”
我不知如何作答,畢竟這樣的事,我也是第一次瞧見。我思慮了半晌,不敢多說些什麽,恐誤導了她,畢竟這天上人間,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便只輕聲說着:“随緣來,随緣去。空垂淚,毀神形。”
那婦人喃喃幾句,眼神迷茫。又問了一句:“恕妾愚鈍,不知何意。”
我覺得這禪機二字,貴在少說,這樣方才半遮半掩,引人入勝,便又說了句:“悟了,得了。不悟,不失。”
那婦人更加雲裏霧裏,我可怕自己辦了錯事,急忙出了門。心想觀世音菩薩若是知道我這樣代她指點世人,不知該如何作想。
渾渾噩噩,竟忘了與錦裂的比試。回過神來,已是走在了人群錯雜的街上,正想再回去找錦裂,擡頭便見他站在旁側瓦房的屋頂上抱臂看着我,似乎跟了我很久。
他看見我發現了他,悠悠道着:“不知是誰一時起意和我比試,卻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呆子一樣的踩屋頂,自己卻又去別處玩了。”
我自知理虧,向他招招手。他跳下屋頂站到我身側,對我說:“說吧,剛才去哪玩了?”
我想開口,卻覺得有些累,便長舒了口氣:“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和你慢慢說好嗎?”
錦裂看我如此,點了點頭:“那就去茶肆歇歇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文真的真的很溫吞,能看得進去的謝謝了,看不進去的等我更完了記得再來玩哦~大爺(甩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