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衣豔豔
我們下了三十六天,俯身看着蒼茫的大地,錯落的山川,方正的城郭,熙攘的人們,頗有新意。循着玉龍般的大江飛着,忽聽桃葉道:“那裏,那是林州。”
我遠遠望去,不過方絹大小,黑漆漆的,沒什麽特別。
“啊!真的是!你看那是鏡湖!”竹枝大叫了起來,我看着方塊之中的藍色,找到了他們口中的鏡湖。
“那便下去吧。”錦裂在前開了口,向下落去,我們也跟着他下了去。
尋一處人跡罕至的空地落下,遙見外城灰撲撲的城牆,周遭是灰白山巒,上綴些許暗翠之色。林州有大江圍繞,此時正是落在了江邊,因是南方,并未結冰,仍是滔滔行着。一陣冷風吹來,冷入骨髓。我裹緊了披風,見桃葉竹枝二人連披風也未穿,卻談笑風生,饒有興致看着四周,便問道:“你們不覺冷嗎?”
“不冷啊。”竹枝接過話來:“許是得了仙骨,學了道法,竟比之前做人的時候耐得住寒呢。”
桃葉從旁點頭,圓眸中一片波光,頭上的淡粉發帶随風飄蕩,俏麗極了。之前見桃葉笑着,可不見這樣美,看起來是真的歡喜。
我一笑,回身看着錦裂,卻不料他正背身看着周遭峰巒,發絲被江風吹起,倒如那句“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不過他本就是神仙,還是個神仙頭頭。
我走到他身側,低聲問道:“在想些什麽?”
他回過神來,低首看我,繼而淡然一笑:“今日才知,這萬裏河山究竟是怎樣的萬裏,怎樣的河山。”
“哦?”我反問:“這萬裏,這河山可都是你的,不覺得心中激蕩麽?”
他長舒一口氣,垂下眼簾,又看看天上,悠悠道:“又不是我一寸寸讨下來的,哪裏激蕩。”
我心中一凜,擡頭看着他的側臉,不知為何,像是看到了負手站在往生崖上的離淵。我很害怕,試探他道:“若讓你一世為人,你想要怎樣的一生?”
他眸子一頓,思慮一下,回頭,直視我的眼睛:“你希望我有怎樣的一生?”
“我?”我一愣,旋即脈脈看着他:“不論是怎樣的一生,都希望你起碼有一刻,能有實實在在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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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金眸一閃,我似是看到了他眼底的水汽,他卻飛快地轉過頭去,微微一笑,又轉過頭來看着我,眼中再無濕意。笑意更深,眼中閃出一片戲谑:“為何如此正經?我本只想說要個‘鮮衣怒馬,恣意風流。’的故事。”
我又一愣,繼而笑開,擡眉問道:“可是沒了我拖累你,你倒想風流起來了。”
“是啊,總歸此生只風流你一人,不劃算。”他又揉了揉我的耳垂,我擡手握住,緊緊握住。
“此生那麽長,過完再說劃不劃算吧。”
他面色一僵,顯然是怕我多想,我立刻對他粲然一笑:“時候不早了,快做正事。”
他這才放松下來,牽着我的手向林州城走去。
外出的人極少,畢竟明日便是歲除。我等進了城內,只見家家戶戶門上俱有桃符,兩側張貼着紅紙,上書幾個大字,無非都是些吉利話,讨春彩的,猜想應是桃葉口中的春聯了。街上偶有行人,不過看天色将晚,都是行色匆匆。
身後桃葉道:“真是換了年頭了,這街上的字,我竟是一個也不熟悉。有的樣子還能分辨猜測出來,有的是真的不同了。”
“還有這街道,兩側的樓閣之前沒這麽高的。小販穿的衣服,也比從前細致多了。這凡間,終究不是我們那個時候了。”竹枝邊四處張望,便說着,語氣中帶着些許難過。
我無話可說,也不知該如何說。凡間草木人物,對我來說皆是新奇,這世事滄桑之感,還真的沒體會到。
這時錦裂低聲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就快些買齊了貨物,快些回去吧。”
“是。”桃葉恭敬回道:“若沒變的話,城南便是集市,先去那裏看看吧。”
一時無話,我們快步朝着城南而去。待看到沿街商販,茶樓酒肆便放慢了腳步,一一看着。桃葉竹枝看到了這些,也開心了起來。
我看着夾道的攤販一片紅紅火火,不是賣燈籠、桃符就是□□聯,還有一串串将紅果子串起來裹上黃糖的吃食,仔細辨認攤前的字,似是‘冰糖葫蘆’。葫蘆我知道,可卻不是這樣子的啊。
我回身問着桃葉:“這冰糖葫蘆,是葫蘆做的?”
“不是,是山楂。”桃葉一邊解釋着,一邊将剛才走路時經過當鋪換出的錢幣拿出來遞給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買了兩串。一串遞給我,另一串給了竹枝:“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吃。模樣又喜慶,正是應景的好吃食。”
我接過,半信半疑咬了一口,一時口舌生津,嘆道:“果然不錯,真是稀奇。”
“哪裏稀奇?”桃葉一笑:“這是人間再平常不過的零嘴,大戶人家都不興吃這個的。”
“真是身在福中不自知。”我吃得搖頭晃腦,險些撞上對面而來的人。還好錦裂将我一把拉開,眼中嗔怪。我對他若無其事一笑,将冰糖葫蘆遞到他嘴邊:“別,別生氣,請你吃一口還不行嗎?”
他無奈一笑,搖了搖頭,轉身走開了。我連忙追上去,仍将糖葫蘆貼在他的唇邊,低聲道:“就吃一口,就一口。挺好吃的。”
他低眼觑了觑我,才吃了一口。我問他:“怎麽樣怎麽樣?”
他口中塞的滿滿,無法說話,只得默默點頭。我看着他的樣子,滑稽的很,笑得越發開心:“那你以後可要多幫我買些來。”
“都是天上的人了,怎麽還貪這些口腹之欲。”錦裂悠悠說着。
我朗聲回着:“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無奈,拉着我的手到了一家賣春聯的小攤之前,挑了副詞意皆佳的,叫桃葉付錢。桃葉卻并不急着付錢,和那小販斡旋了起來,最終價錢減了足足五成,還白得了對燈籠。我一時頗驚,小販卻叫苦不疊。
“原來還可以這樣買賣,下次我可要學學。”我不禁嘆道。
“姑娘還要學?那小人可就真的要喝西北風了。”那小販一邊包着春聯并一對燈籠,一邊嘆道。
“你可別在我們姑娘這裏裝可憐,半月之後便是上元佳節,到時候還有各種精致的燈籠,你這紅燈籠若不是我們買下,還哪有人買?況且真的吃虧,你還會賣?”桃葉伶牙俐齒,将那小販說得一愣一愣的。
“原是這樣,人都道‘無奸不商’,果不其然。”我努努嘴,接着對桃葉道:“上元節?原來還有節日?”
“上元節就是正月十五,一年中第一個月圓之夜,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人們賞燈,猜燈謎,吃元宵,也是個很熱鬧的節日呢。”竹枝接過小販手中的貨物插嘴道。
“人間怎麽這麽多節日啊。”我不知是羨慕,還是感慨。
“百姓謀生不易,自然要尋着節日歡慶歡慶了。”錦裂拉過我的手向前走着。
“也是,這深冬時節,小販們凡胎肉骨還要出門販貨,遇到咱們這樣的客人還要少賺不少錢,真是不容易。”我回頭看着那抄手跺腳,耳朵凍得通紅的小販,生出一絲憐憫。
“世間萬物,或多或少都有不易。悲天憫人這詞在人間,可不算褒義。”錦裂沉聲道。
我想想也是,世間萬物皆有緣法,我多操什麽心呢?
還沒回過神來,腳邊炸雷一般的響聲,我駭了一跳,立馬向錦裂撲去,錦裂出手環住我,轉身翩然閃至一旁。
“什麽東西?”我吓得朗聲問道。
“姑娘莫怕,是爆竹。”桃葉連忙安撫。
“這是哪家的小娃娃亂扔爆竹,看給我們姑娘吓得。”竹枝扯住一個四五歲孩童的衣領,高聲喊着,孩子被吓得嗷嗷大哭。
錦裂撫了撫我的背,低聲道:“民間有傳說,爆竹可驅退年獸,保家平安,所以過年時有放爆竹的風俗。只是聲響大了些,莫怕。”
我順了順氣,聲音還有些抖,卻道:“沒事沒事,只是事發突然。”
我轉過身去,又對竹枝道:“算了吧,莫與小孩子計較。”
竹枝這才将手放開,可小孩的哭聲不減,絲毫不見停。
不久便見一黝黑大漢氣喘籲籲跑了來,推開竹枝吼道:“怎麽欺負我孩兒啊?”
竹枝一時氣急,想上前理論,卻被桃葉拉了下來。桃葉柔柔一揖,笑臉相迎,将事情說了明白。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大漢見桃葉客客氣氣,并無失禮,又低頭看看孩子手中捏着的爆竹,總歸明白了來龍去脈,帶着孩子想我颔首賠了個不是,我依桃葉剛才所回的禮一揖,說道:“無礙。”
那大漢實在羞赧,忙扯着孩子走開了。
錦裂拉住我的手,蹭了蹭手心中被吓出的冷汗,道:“回吧。”
我點點頭,一行人便行至僻靜無人處,化作青煙飛回三十六天去了。
因昨晚逛了許久甚是勞累,回來不久便睡了過去。再醒來,竟是第二天了。這日是歲除,錦裂需開一天的除夕仙會,早早便走了。我出門時,見桃葉與竹枝剛将春聯貼齊整,将大紅燈籠高高挂起。這姐弟二人今日都着了紅衣,喜慶極了。我看着身上的月白長衫,可憐兮兮地說着:“你們都穿了紅衣,偏我沒有。”
桃葉一笑,道:“我們是未給姑娘準備,帝君可是有心呢。”
我興致乍起:“怎麽說?”
桃葉拉過我的手轉身向我的房間走去:“姑娘早起怕是沒看衣櫥吧。”
我搖搖頭。
待她将我領回房內,打開衣櫥,我才見這櫥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方禮盒。桃葉将它捧了出來,緩緩打開,那盒中赫然放着一席紅衣,并一盒頭面。我心中歡喜,連忙展開了新衣。
大紅色的輕紗羅裙,內襯素色鲛绡,裙擺上用銀線繡着鸾鳳呈祥,繡工精細,栩栩如生。我連忙換上了這席紅裙,鏡中自己膚色被襯得更加明豔,我細細摩挲着裙上的鸾鳳,歡喜得緊。
桃葉用手晃了晃,才将直盯着鏡子的我喚回神來,而後她打開頭面盒子,裏面是一對紅珊瑚耳墜,一對纏絲銀镯,一只白玉步搖,樣式簡單大方。我會心一笑,暗道錦裂果真是會投我所好。
我将首飾一一戴好,又開始左右打量自己,恬不知恥地想到了那“葳蕤自生光。”的曼妙句子。
女子就是容易讨好,這樣一身新鮮裝扮,就将我迎合的滿心歡喜。興之所至,便讓桃葉為我上了個桃花妝。上妝之後的我更是照花前後鏡,不知天地為何物。
正欣喜着,竹枝便進了屋,見我先是一愣,而後眯起圓圓眸子一笑,道:“姑娘真是美。”
我雖将自己在心中誇了千百回,可不敵旁人一句恭維,連忙笑得和花一樣,道:“竹枝眼光不錯,我也覺得自己甚美。”
竹枝一愣,不知如何回話。我當真又是不按常理回話了。
桃葉忙解圍道:“竹枝,有事嗎?”
竹枝連忙接口,道:“帝君派了仙童來,說有事找姑娘。”
我聽到這,連忙出門。
那仙童言辭簡明扼要,說是錦裂将腰間佩玉落在房裏,偏仙會禮數甚嚴,便叫我取了送去。我心下不解,錦裂平素謹慎細致,怎會落下腰間佩玉?況仙童既然已來了,為何還要我親自送去?
我心中思量,問道:“我親自送去?當真?”
“當真。”仙童眉目靈氣逼人,眼神堅定,不似假話。我半信半疑,想着萬一錦裂真的有要緊的事,不能耽擱。若是有異,我随機應變也當來得及,于是眉目一凜,面色偏冷,道:“好吧。”
去了錦裂房中,見他佩玉端放桌上,一眼掃去便可看見,萬不會輕易落下。我心下起疑,将佩玉收入袖中,回到院中,對那仙童冷聲道:“煩請仙童引路。”
仙童禮數周全,躬身引我出門去。待行至桃葉身側,忙對她低聲道:“若我一個時辰還未歸,便去找帝君幫忙。”
桃葉面色未改,也不知她聽未聽清,聽未聽懂。
我心中計較,緩步随着那仙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