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醒時分
“錦裂!”
睜眼便是素紗帏帳,燭影幢幢。我口幹舌燥,虛汗滿身。
木門開合,發出吱扭的聲音,桃葉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柔聲問着:“姑娘又做那個夢了?”
我坐起身來,天還未亮,香燭已燒了大半。
原來,早就出來了啊。
對了,這裏是神界,三十六天,玉清境,一方小院子。
“帝君還未回?”我啞着嗓子問了問。
桃葉從陶壺中倒出半杯茶來,反手試了試茶溫:“這茶有些涼了。”
“沒關系。”
她端穩遞了過來,我伸臂接過,飲了一口,她才道:“我替姑娘等着呢,姑娘若是乏了,便再睡一會吧。”
“你年紀輕輕,正是長仙骨的時候,怎麽能不睡呢?左右我是睡不好了,帝君我自己等,你快回去睡吧。”
桃葉一雙杏眼微眯,乖巧一笑,拿過搭在椅背上的披風,披在我身上:“那我去睡了,有事盡管叫我。”
“好。”我對她笑笑,目送她鬓邊絲緞上下飄飛,出了門去。
長夜深深,于淺眠之人,最是難熬。
出了夢回境已有六十日,窗邊水仙在這六十日中由開轉敗,而我也漸漸抽将出來。
一夢回溯,方知史書上寥寥數筆,幾段故事,于局中之人,實是經世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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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世之中,才了然那不過是大夢一場,自己再傷感,再忿忿,也不過是今時之月,難照古人。
因我莽撞妄為破了夢回定數,錦裂被我連累一同受了法陣反噬,被境中時空碎隙重創,幸妖界有陌夕帝姬在外作保,将我二人生生從法陣之中扯了出來,方才逃過此劫。
數日之後我轉醒過來,已近十月,錦裂身子早已大好。因他是這三十六天的帝君,随便帶了個外族人進來藏在哪裏,都不會被察覺,所以我便被他掖進玉清境內,過着與世隔絕的小日子。
現下錦裂身份不比從前,又與我在夢回境中誤了三個月,已是公務纏身,未經好好修養便投身政務,每每天欲拂曉才疲累歸來。我看在眼裏,卻不知該如何幫忙。思前想後,也只能在夜間為他點一盞香燭,候他回來。不料今夜香重了些,倒叫自己昏昏睡去,見了周公。
我起身來,将披風掖緊,端了桌上的燒陶茶壺,出門去填些熱茶。現下冬月将末,倒還是有些涼風的,出了門來,微微打了個寒戰。冬月是人間記歷的日子,在這須臾萬年的天上,無甚意義。不過是這些清心寡欲的大羅神仙閑得無聊了,也想将自己過得混沌日子數數清楚,便借了凡人智慧,記起黃歷來。可這九重天上,無分明四季,只晨昏旦曉,所以這黃歷說起來似是而非,也只能将就着六分相像了。
雖說冬月裏有些涼,不過比前些時日落過雪的凡間,倒還是強上許多。說是前兩日北海水君在四梵天以下布了場雪,下面三十二天都可見茫茫白雪,煞為壯觀,人間更是銀裝素裹,幾見山巒。
桃葉和竹枝這兩姐弟本想扯着我去看,奈何我怕人太多,若是有哪位尊者看出了我并非神仙,怕又多生事端,只得忍住玩心放他們倆過去瞧瞧,再回來與我細說。
他們二人沾着滿身的雪回來,嘴上說着冷,可笑的很是開心。我酸氣的很,想着天上這麽多神仙,有位的沒位的,有尊號的沒尊號的,有事掌的沒事掌的,再加上如桃葉竹枝一般剛從下面升上天來的總萬餘號人都去看雪,那這水君費了多時起法陣布的雪,也就沒多少能飄下人間去了。
我将熱茶換了來,又把香燭熄了換做夜明珠,怕再睡過去,恐兩日都難見到錦裂了。百無聊賴,又沒有可遣閑的玩物,只能托着腮想些奇奇怪怪的事。
從夢回中出來好久了,我徑直随錦裂回了神界,也不知道陌夕有沒有擔心。畢竟是她将我們送入夢回境之中,這次夢回境的反噬,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她。
讓錦裂帶了封信去給陌夕,至今也沒有回音。她不會是生我們的氣了吧,畢竟我和錦裂也算不告而別。
那,尊上會去要人嗎?
尊上,魔族魔尊令戈,是我之前的上司。
我是個烏鴉妖,低等妖獸,不知父母是誰,只知道自睜眼那刻起,便在魔界了。
忘川是神魔交界之處,據說忘川之上,無物不沉,任何東西都沒有例外,連飛鳥都過不去。
但是,我可以,我可以在忘川上自在游水,怎麽都沉不下去。
本以為自己天賦異禀,但自打入了夢回境,看到同樣能在忘川上不沉的青鸾上神之後,才知道自己也不特殊。
本來我是與一只野豬妖老野在魔界的忘川之畔長大,卻因一次機緣巧合,在一棵早已枯朽的晏陀樹下發現襁褓之中的錦裂,從此三人行,一同長大。
錦裂長得很快,沒過幾時,便和我一般大了。但因為我孤陋寡聞,所以也沒覺得有多不可思議。
幾十年後吧,錦裂被他的師父帶走,離開了忘川,我也因為機緣巧合,被尊上帶回魔都極夜。
後來,我做了他的侍從,是魔族第一位女侍從。
但因為我從小在忘川邊長大,可能感染了些瘴氣,所以身體不好,到後來,更是病倒了。此時妖界帝姬陌夕來訪,說她有辦法治好我的病。
在尊上猶豫着是否讓我随陌夕回妖界養傷之時,錦裂竟回了魔界找我,一個人。
後來尊上終是同意我去妖界治傷,錦裂,也随我一起。
沒想到,錦裂消失這些年,竟會與妖族帝姬陌夕結下友誼。
他怕我獨自入夢回境害怕,便同陌夕說好,随我一同入了那上古法陣,走回三百年前,去找因那場神魔大戰絕跡了的雲英、晏陀療傷。
而後便一如夢境之中的樣子,我與他多年不見卻仍舊情投意合,便抛棄了即将到手的魔族第一女将的稱號,随他回了神界。
摸着頸中玉牌,還記得臨走之前尊上說過,提拔我做女将軍,并親自為我戴上魔族将軍的虎符:玉牌。
但,我終究是辜負了吧,我沒臉見他。
我終究還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擔不起大任的。
只是,對他的愧疚,如同心中壓着的大石頭,怎樣都是一道心結。
不知是要躲他一輩子,還是……
“叩叩……”是敲門聲。
我收回思緒,趕快去開了門,門外錦裂滿面倦色,平日一塵不染的素白衣衫滿是褶皺,進了屋來,風塵滿面。
他将披風搭在椅背上,我遞給他一杯熱茶,他接過便飲,目光渙散。
“很累吧?”我繞至他身後,替他捏了捏肩膀。
“還好。”錦裂将茶杯放在木桌上,拉住我的手:“你怎麽還不睡?”
“剛睡了,不困。”他不松手,我就只得坐到他的對面去:“下次這麽晚歸,便別來我這了,回去睡吧。”
“不差這一時半刻的。”他搖搖頭,滿眼皆是疲憊:“我想聽你說說話,你自己在這,應該很是無聊吧。”
“不會!怎麽會呢!”我連忙否認,“桃葉竹枝這兩姐弟很好,剛上界的小仙童,玩性大着呢,和他們在一起一點也不無聊。”
“你滿意就好。”錦裂扯着嘴角笑了笑。
“好了,天都快亮了,你快回去吧。”我起身催促着。
“我睡不着,”錦裂緊緊扯住我的手,“再與我說會話吧。”
“你……”我看着他執拗的樣子,沒了辦法:“好吧。”
“我今日呀,将院中落了的梨花都撿了起來,想找本煉香的書,看看能不能制出香來。竹枝今日又和其他仙童鬥法去了,這次才長進了些,沒被打得焦頭爛額。桃葉又做出了新式樣的點心,是拿玉完天的菡萏做的,我留了在鍋裏,你明早……”
我看着錦裂的眼皮重重地合上,眼睫投下細細疏疏的影子,無奈搖了搖頭。施法将他移到了我的床上,又掖好了被子,将夜明珠用黑紗罩住,坐在床下,握住他的手,将頭枕在他的手邊。
這次還好,一句沒完便睡過去了,下次這香燭還是得多燃。
日光刺眼,睜開眼又是一樣的素紗帷幔,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在床上的,起了身,出了門,日光正好,我看着這時辰,怕是又起遲了,連忙跑去找錦裂。
錦裂正用着早飯,黑發整齊束起,意氣正好,不見昨晚的倦色。這些日子下來,時常讓我覺得他這人是鐵打的,雖說一副神骨金剛不壞,可這樣勞碌,總會中氣不足,行動遲緩,況他病未痊愈,總歸還是不太好的。可見他英姿勃發,倒叫我這個一度将要成為魔将的人開始懷疑自己的體力了。
“怎麽不多睡一些?”我連忙坐下,示意桃葉為我添粥。
“已經歇好了,倒是又弄得你沒睡好。”錦裂聲音帶着晨起的低啞,說着這話,倒有種別樣的意味。
桃葉盛粥的手一抖,又立刻裝作若無其事,盛了粥之後便匆匆離開,耳根通紅。
我看着這情形頗為尴尬,嗔了錦裂一眼,他倒雲淡風輕:“習慣便好。”
這次倒換我羞了起來,不再說話,低頭戳着粥裏的蓮子。
“在玉清境是否憋悶了些?”錦裂淺淡問道,他當真是習慣了。
“是有一些,不過也還好。”我怕他為難,連忙解釋着。
“看你休養大好,不知可否幫我一個忙?”
“什麽什麽?”
“上清境沒有廚室,之前大多是從四梵天送吃食過來,只是太過麻煩,你這裏既然已開了竈,以後便請你為我送午食可好?”錦裂說的理所當然。
“好啊,你想吃些什麽,都說給我聽,我一定準時送去。”能出了這四方院子,已是十分開心的事了。
“是你想吃些什麽,說給桃葉聽吧。”他悠悠道着。
“你……”我又嗔了他一眼。
一百年不見,他油滑不少。
有了出門的由頭,我連忙準備了起來,桃葉做着吃食,我便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弄得桃葉柳眉微皺:“姑娘,您快去歇着吧。”
我見自己礙了事,就灰溜溜地找了個涼快的地方坐着去了。
“姑娘怎麽在這坐着?”竹枝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虎頭虎腦地跑過來,圓圓的眼睛中泛着靈光,嘴角向上翹着,露出可愛的虎牙。
“等着你姐姐做飯呢,你這是去哪玩了?”我拉他坐在我旁邊的石凳上。
“沒去哪,就在四梵天逛了一會。”
“怎麽沒去下面找同期的仙童比試?”他往日是最愛找那些仙童切磋法術的了。
“他們……”竹枝圓圓的眼睛轉了轉,最後癟癟嘴道:“我不想比試了,怎麽比也比不過,先練好了功夫再說。”
我看看他,想着這孩子定是因為比試輸了便洩了氣,于是道:“你可想好好修行?”
“當然了!”竹枝眼睛一亮:“我想做到上神,不,天尊!看他們騰雲駕霧仙風道骨的,多神氣啊!”
“那……也好辦。”我向他挑挑眉:“你若是将我服侍好,我向帝君說說,給你安排在某個天尊的座下,也并非難事。”
竹枝一臉崇拜地看着我:“多謝姑娘,将姑娘服侍好本就是我的本分,不該求什麽回報的。姑娘有事盡管吩咐就好。”
“好,現下可就有一件要緊事。”
“要緊事?姑娘請說。”竹枝認真了起來,笑容都斂了去。
“上清境怎麽走?”
竹枝一愣,顯然是為我這要緊事吓到了,又立刻回道:“不遠,駕雲橫飛向北五百裏便是了。”
“那麻煩你帶路了。”我對他友好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