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朔10
夜朔常常會做同樣的夢,夢中迷失在一個陌生的森林,怎麽走都是在原地打轉。他只能朝着唯一的光線奔跑,跑到光線消失才能醒來。可這條光線越來越長,每次醒來,夜朔都很疲憊。
只是那時不知,這個長久的夢竟是暗示,夜朔終究迎來了人生中最悲慘的時刻。整個衛家,陷入了絕境。
吳國作為一個新興的諸侯國,自是有着稱霸中原的野心。每個強國的過往,都是從戰争中開始,又結束于戰争。為了提升本國的威望,吳國頻頻出兵擾周遭國家。楚國這個曾經的霸主,實力漸衰,又正在集中兵力于小國,于是成為吳國企圖稱霸之路上首要摧毀的目标。
數月前,吳國在楚國邊境蠢蠢欲動,楚國公派衛将軍出兵平亂。夜朔和秦漠針鋒相對,紛紛表示願與衛将軍同行。秦漠在朝堂之上的表現和說辭,異常出色,衛胥将軍權衡再三,鄭重道,“朔兒,今次便由秦将軍同去,你好好照顧傾兒。”暮春時節,雨下的無休無止,陰沉沉的天,夜朔舉傘看着衛傾面色凝重的立在雨幕,切切的囑咐衛将軍和秦漠珍重。
衛将軍走後,衛傾時時說,似乎有不好的預感,整日裏充滿憂愁。夜朔守在她身邊,漸漸沉默,因為他是個老實的人,只能說些生死由命的話,這顯然讓衛傾很生氣。
扶桑花開的季節,一只白鴿撲棱着翅膀,穿過漫漫黃沙,四海山川,莽莽平原,從遙遠的戰場飛到夜朔的窗前。他取下白鴿腿上綁着的絲帛,已經凝固的鮮血寫下的字在陽光下十分耀眼。楚軍節節敗退,現今困守土默川。絲帛上模糊的印記,是衛胥的印章。
夜朔帶了五千精兵奔赴戰場,心中唯一的執念便是救回衛胥将軍。單單是養育之恩便無以為報,再加上衛傾聽到這個消息時凄楚的眼神,夜朔想,即便是和衛将軍一同戰死沙場,也一定要過去。他來不及請示楚國公,清點了最優秀的衛家軍同赴戰場。夜朔清楚的同這些兄弟們說,“此去可能兇多吉少。”沒有一個人因此而退縮,因這是身為一個軍人的信仰。敵人的鐵蹄踏入本國的土地,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也斷然不能接受。
衆人馬不停蹄的奔赴戰場,狂風卷起層層細沙碎石,沿途的莽莽大川,娟娟河流,似乎都是将死之容。茫茫天地間,只剩下戰馬悲鳴。
這一路艱險重重,不僅要沿途尋找楚國軍隊,還要避開敵軍。對于一個五千人的隊伍來說,着實是件有困難的事情。三日的不眠不休,土默川出現在眼前。遍地哀骨,不見生人,他似乎來遲了。
空中盤旋的禿鹫俯沖下來,啄食眼前成堆的屍體,大部分屍首只剩下森森白骨。戰争的慘烈在于,每一次與在乎之人的離別都必須當做最後的囑托。人生在世,最遺憾的不是生死離別,是沒有好好說再見。
衆人在屍堆中翻尋,确認沒有找到衛将軍和秦漠的屍首。夜朔在土默川四處搜尋,在一處山坳中發現了潰敗狼狽的楚軍,衛将軍和秦漠亦身受重傷。他之所以能精準的找到自己的軍隊,而不是誤入敵營,靠的全是多年來征戰和追蹤敵兵所獲得的經驗。
夜朔的到來,衛将軍顯得很意外,問,“你怎麽知道我們在此處,怎麽知道我們處境危險?”
夜朔亦是疑惑,問,“不是您飛鴿傳書,告訴我軍情緊急嗎?”
一旁的秦漠打斷道,“不論如何,能有援兵總是好事,我們守住土默川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嗎?”
本以為援兵趕到,戰事會有轉機,意料之外的是,這些竟然全是陰謀。說是意料之外并不準确,政治上什麽樣的手段都是意料之中,政治本身不講道理,朝着預定方向發展的叫戲劇,斷然不叫政治。
一行人早早的布置好埋伏的地點,行軍的方向,陷阱的位置。本以為萬無一失,軍中卻出現了叛徒,這些機密全到了敵軍的手中。
在那個大雨傾盆,萬物将滅的夜晚,楚軍全軍覆沒,只剩下夜朔和衛将軍。秦漠坐在馬上,在敵營裏冷眼看着他們的垂死掙紮。
衛胥氣的嘔血大罵,“秦漠,你這個畜生。”
秦漠翻身下馬,臉上挂着一貫的笑容,仍舊是俊逸儒雅的模樣。他走到衛胥面前,含笑道,“您聽沒聽過有句話叫做因果循環,難道今天發生的一切,您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衛胥的眼中露出驚恐,驚慌失措的喃喃道,“你,你是,不可能。”
雨聲震耳欲聾,幾乎淹沒天地,風雨蟄伏着千萬種危險,唯一無法預料得,便是背叛。
秦漠淡漠道,“當年城濮一戰,楚國戰敗,傳聞皆說大将子玉是羞憤自盡。你以為你能只手遮天,你以為當年的事能瞞天過海。”
衛胥臉上血色盡失,不可置信的搖了搖頭,“你如何得知?”
秦漠道,“我如何得知?......子玉他是我的親生父親。那年兵敗,是你設計逼死了他,之後派人暗殺我和母親。若不是跟随我父親多年的下屬拼死相互,把我和母親偷偷送走,我早就已經死了。父親走後,母親郁結于心,含恨而終。我家破人亡,全是拜你所賜。這些年,我忍辱負重,一個亡命之徒,從任人欺侮的小兵做到左徒,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遭遇,我所承受的痛苦。為了一步一步接近你,我在你面前溜須拍馬,卑躬屈膝,你真的以為我是敬重你,我只是想要找機會報仇。蒼天有眼,竟然給我這麽好的機會,讓你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夜朔的肩膀受了傷,不得不一只手狠狠的捂着傷口,他用袖口抹去臉上混雜着鮮血的雨水,冷冷的問,“所以血書是你寫的,引我前來也是你的陰謀。”
秦漠輕笑出聲,“是啊,借機除掉你,一舉兩得。如實這般,才能引來衛家最優秀的兵力,不僅除掉了你們,衛家的勢力也一并鏟除了。”
夜朔從來就不愛笑,一雙眸子陰郁的讓人不想靠近,他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力氣,嘴角才攢出一絲笑意,道,“你以為全軍覆沒,只剩你一個人,你還回得去楚國嗎?你又以為,去到吳國,有多少人信得過一個出賣自己國家的人。”
秦漠倏然停住笑意,“我沒有要背叛楚國,我只是用土默川換衛胥的項上人頭。回到楚國,我會一如将軍當年所做,就說你是悲憤自盡好了。當然,說是夜将軍勾結敵國,導致全軍覆沒也未嘗不可。”
秦漠将目光游離在二人之間,一字一頓的說,“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的回到楚國,好好的安慰家破人亡的衛傾,你們可以安心的去,她不會沒有人照顧。”
夜朔猛然擡頭,眉目緊皺,聲音壓的極低,“你敢。”他的聲音不高,卻有着力壓千軍的氣勢,秦漠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驚濤駭浪,猛然一顫,竟無法再說出什麽戲谑的話來。
衛胥又惱又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要我的命,便拿去,不要傷害傾兒。”
良久沉默而又淩厲的對峙,秦漠拿出之前打鬥中奪下的劍,那是夜朔從小到大不離身的配劍,劍鞘上傲放的梅花,是他親手刻上,整個郢都最美的梅花。
秦漠對着身後黑壓壓的人群,道,“衛胥我要親手殺死,夜朔就交給你們了。”
之後,夜朔親眼看見秦漠用自己的劍,殺了衛胥,又看見秦漠丢下這柄劍,冷眼離開人群。
他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時刻,一邊斬殺着蜂擁而至的敵軍,一邊想着衛傾,仍然能夠清楚的數着砍在身上和臉上的刀刃,清楚的看到雪珠迸發的方位。他随手撿起的劍上,被砍出無數的缺口,若不是雨下的這樣大,也許迸發的火星能點燃身旁的枯枝幹草。
夜朔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此刻有着最強烈的求生意識,他想,自己萬不能就這樣死去,他不能讓衛傾受到傷害。那年冬天的月光清晰的浮現在眼前,一個笑起來沒有虎牙的女孩天真爛漫的躲在暗夜的窗下,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保護他。當時他就在想,窮盡一生也要守護她。
秦漠所做的一切部署看起來萬無一失,堪稱完美,但可惜之處在于,他沒有親眼看到夜朔的屍體便離開。
平靜的清晨,枝頭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樹下的一灘積水中,鳥兒凄厲的嗓音劃破天邊紅霞。夜朔醒轉過來,身上撕裂般的疼痛,讓他清晰的知道,自己還活着,但臉上背上幾乎無一塊完好的皮膚。積水中倒影的面目全非的容顏,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從此以後,他失去了令人豔羨的眉眼。
醒來的一瞬間,幾乎沒有思索,他立即忍着劇痛從血水和屍堆中爬起來,撿起身邊被随意丢棄的自己的配劍,鄭重的擦幹淨,急急朝着郢都的方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