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提前失業的兩個人坐在宣恪的辦公室裏,於夜弦自己動手,給兩人各自泡了茶。
“弦哥。”寧緋品着茶香,“你跟宣恪,真打算私奔啊。”
“對啊。”於夜弦在宣恪的椅子上坐下,“不然你當我開玩笑嗎?”
“其實,我有點想不明白。”寧緋還是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你在可以功成身退的時候離開,那你先前所做的努力,豈不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報。”
“說實話。”於夜弦坦白,“你說的那些我都想過,我想過某一日戰争結束,我活着回到牧南,所有誤會我的人敬佩我,埋怨我的人感激我,名聲權力和金錢,所有的東西都自然而然會找上門,可時間久了,我漸漸就不相信了。或者說,現在的我找到了比名利更好的東西。”
無可交換,不可替代。
“那你當初為何來丹夏?”寧緋問。
“和你一樣,我厭惡戰争。”於夜弦說,“丹夏對牧南發起的戰争,傷及了太多的無辜,像卓璃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
他只是萬千人類中最平凡的一個,救不了誰,只能盡己所能嘗試着去阻止戰争,試圖從這個過程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不過我有私欲。”於夜弦繼續道,“這點我必須承認,你應該知道,我和牧南的總督夫人都不是牧南出生的人。”
窗外一片陰雲遮住了月光,丹夏局勢更令人捉摸不定。
“好吧。”寧緋放下手中的杯盞,“我也有私心。”
人類都是自私的,投身于戰争中,既有冠冕堂皇的道理,也有發自于心的理由。
“說說看。”於夜弦來了點興趣。
“我只給你說啊。”寧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我其實有點逃避心理。”
於夜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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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夜弦不懂,什麽東西這麽可怕,把寧緋逼到丹夏來搞諜戰。
他正要細問,窗外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邊瀾打碎窗戶,從外面躍了進來,碎玻璃落了一地,邊瀾把槍架在窗臺上,對着窗外就是一陣掃射,街道的盡頭閃過一個紅色的身影,卓璃推着個輪椅,一路跑得飛快。
“你還好嗎?”於夜弦難得關心了一下冉羽。
“不太好。”冉羽斜了卓璃一眼,“你會不會照顧人。”
“宣恪推的大概會穩一點。”於夜弦也就是随口一說。
“不。”冉羽突然悲憤,“那只是你看到的表面,只有他看起來比較冷靜,他之前根本就不挑路,鵝卵石鋪的小路,就這麽面不改色地推着過,一路腦袋都要被颠壞了,我脾氣能不差嗎,一年不到我換了好幾十個輪椅。”
寧緋恍然大悟:“難怪之前每次他推着你過來,你看起來都不怎麽高興。”
於夜弦:“……”那之前,他的那些羨慕都是怎麽回事。
只有他眼中的宣恪,是會關心人的嗎。
或者說,他在很早以前,在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開始偷偷地關注宣恪了。
“你是不是還覺得他照顧人的時候細致入微。”冉羽越說越氣,“大夏天的強行往輪椅上塞棉被,我就問誰能受得了,你是不是還覺得他對我挺好,他是不是還和你說過他是為了報恩。”
“的确說過。”於夜弦想起在內城醫院的時候,宣恪對他說過的話,“你救過他?”
“算是吧。”冉羽憋了三年的火,一朝全然爆發,這個時候還有點氣,“我們更多時候,更像是合作的關系。”
於夜弦又想起,他剛才和寧緋聊的,那個關于私欲的話題。
“那你知道。”於夜弦問,“除了戰争,宣恪來這裏,還有其他的目的嗎?”
他想順便打聽一下宣恪身上的秘密。
“好像有。”冉羽說,“他說過,他來丹夏找一個人。”
於夜弦心中一動,莫名有些緊張:“那他,找到了嗎?”
“我怎麽知道。”冉羽沒耐心了,“但他現在好像沒有在找了。”
“你幹什麽去!”寧緋大喊。
密密麻麻的槍聲中,於夜弦翻窗子跑了:“天快涼了,這邊你們自己解決啊,我先走一步。”
天行島漂浮在蒼穹中,於夜弦已經能看見東方的天空泛起了淺淺的白色。
說好的赴約,他不能讓宣恪等他。
于是,藏身于情報處的幾人連同着外面的衛兵,眼睜睜地看着一個身影,靈活地穿過這一小片戰場,翻身越上宣處長的機車,向北碼頭揚塵而去。
“愛情還真是讓人又聾又瞎。”寧緋驚恐道。
“嗯,又聾又瞎。”邊瀾看着寧緋說。
“又瘋了一個。”冉羽吩咐衛兵,“先把這邊的解決掉。”
丹夏的權力鬥争,随着天色漸明,逐漸走向尾聲。
不論未來如何,此時戰鬥着的、追趕着、期待着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已經短暫地觸碰到了戰争的終點。
夜空逐漸有了微光,於夜弦把機車停在碼頭的汽燈下,坐在欄杆上,眺望向遠處的雲間海。
對現存人類來說遍布危險的雲間海,藏着他一段驚心動魄的心意。
宣恪說,在天明的時候赴約,眼下天色未明,他翻出口袋裏兩個情報小齒輪,用哨聲喚來了自己的蜂鳥,讀讀寧緋找來的敵方情報解悶。
“於夜弦,代號翠雀,牧南A區間諜,性別男。”
果然,他的身份信息已經洩露了。
於夜弦也不覺得有何意外,有些釋然地搖搖頭,換上了第二個情報齒輪。
“邊瀾,代號藍雪花,牧南B區間諜,性別男。”
看來總督那邊,已經把他們每個人的身份摸得才差不多了,冉鋒親自帶出的秘密情報處,運作起來龐大而可怕,一路走來再往回去看,於夜弦才恍然知曉他們這些日子的每一步,其實都十分危險。
宣恪是打破死局的那一個點,他幾乎瞞過了所有人,步步為營,直到接近最後的目标。
不過,於夜弦盯着蜂鳥在半空中投出的文字光影出神——
邊瀾,性別男。
性別,男。
於夜弦:“……”
這麽大的事,寧緋知道嗎。
牧南B區,有點厲害啊。
他的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逐漸向他靠近,於夜弦的臉上浮現出興奮,但很快,它們被另外的情緒取代了,蜂鳥從於夜弦的手中展翅而非,他轉身的時候,手裏多出的薄刃,抵在了身後人的脖頸間。
來人不是宣恪。
“早呀,總督。”於夜弦主動問候。
那态度,與他平日裏在官場上的別無二致。
“早。”身後的人明顯一愣,卻迅速接上了他的問候。
冉鋒帶着一隊人站在他的身後,這位昔日威嚴的總督臉上,有一半帶着猙獰的燒傷,這讓他的笑容看起來着實有些吓人了。
兩人的語氣卻都像是平日裏的聊天。
於夜弦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總督在這裏做什麽?”
“看看日出。”冉鋒看似不經意地說。
於夜弦笑了聲:“好看嗎?”
“不比你。”
“別了吧。”於夜弦打斷,“都這種時候了,就別彎彎繞繞了,有話直說。”
“你倒是無情得很,給你個任務。”冉鋒看於夜弦的目光中帶着幾分玩味,“接嗎?”
於夜弦:“什麽?”
冉鋒:“你若是完成這個,我便還信任你,你背着我玩的那些把戲,我都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於夜弦心裏冷哼了一聲,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談既往不咎。
天下哪裏有這等好事,這老狐貍明擺着要跟他算賬,卻和他在這裏胡扯。
不過他也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竟然還混到了如此重要的地步,值得讓冉鋒一邊茍延殘喘,一邊還要過來要他的命。
“你殺了宣恪。”總督幾乎原形畢露,“殺了宣恪,我既往不咎,你們不是關系不好嗎,這個條件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他幾乎是在用哄騙的語氣說話,誘導於夜弦聽他的話,那條件聽起來劃算極了,那兩人的關系看似水火不容,那一命換一命,誰不樂意呢。
騙子,能言善辯的政客,操縱人心的騙局。
“嗯。”於夜弦點頭,直截了當,“我拒絕。”
宣恪是底線。
冉鋒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看於夜弦的目光中帶着陰鸷和冷意,道出了於夜弦的身份:“是我高估你了,你連掩飾都不想掩飾,牧南A區的間諜‘翠雀’。”
於夜弦沒說話,默認了總督對自己身份的揭露。
“你膽子很大。”冉鋒冷笑,“你救我命的時候,我以為只要有錢和權力,就能牢牢地拴住你,事實上,能走到你這個地步的間諜,着實不多,我原本很看好你,丹夏的史冊中必然會有你的名字,可是沒想到……”
“混到我這個地步的,不多嗎?”於夜弦說,“是你不知道吧,你身邊一波一波的呢,救你是為了成功混進丹夏,別和我打感情牌,您老人家對A區發動戰争的那筆爛賬我還沒和你算。”
冉鋒沉默了半晌,又說:“你這脾氣,倒成了唯一真實的了。”
這是一場言語上的拉鋸戰,雙方都試圖用心理上恐懼壓倒對方,使對方屈服。
“你膽子真的很大,一邊潛入我身邊傳遞諜報,一邊還和丹夏的權貴發展不正當關系。”冉鋒繼續說,“可宣恪,真的會陪你走到最後嗎?你有沒有聽說過,間諜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他善于控制人心,所說的每一句,都是於夜弦曾經擔憂過的東西。
別的就不說了,於夜弦選了個比較杠的切入點:“您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怎麽就是不正當關系了,我們那是正常發展的戀愛關系。”
冉鋒:“……”
冉鋒嗤笑了一聲:“翠雀,你還真是無藥可救,你不論是身為間諜還是身為戀人,你都不合格。”
“好歹共事過,咱能不人身攻擊嗎?”於夜弦有點頭疼,冉鋒說話一針見血,最可怕的是每一句都很有道理,“合不合格,留給後人來判,和您有關系嗎?”
“翠雀,你的确藏得很深。”冉鋒說,“可你知道你的情報是誰洩露的嗎?”
“什麽?”於夜弦手中薄刃一動,細細的血線順着冉鋒的脖子落在了他潔白的衣領上。
“郁良越,認識嗎?”冉鋒絲毫沒在意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反倒是像在和於夜弦聊天。
認識。
那是於夜弦在牧南的朋友,一起訓練過的人,先前飛艇墜回A區的時候,他倆還有過短暫的會面。
“人心都是如此,在必要的時候,所有人的選擇都身不由己。”冉鋒身後的衛兵拎出了一個跌跌撞撞的人,於夜弦認出那是情報處的小黃科員。
他的位置被洩露,那此時宣恪又在哪裏,於夜弦的心裏只剩這一個問題。
“你看,你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你那個姐姐,在嫁給牧南高層之後,就只把你當做是棋子。”冉鋒似乎很欣賞控制人的滋味,繼續道,“你也不會有戀人,你信不信,在必要的時刻,宣恪會毫不遲疑地放棄你。”
“那就放棄吧。”於夜弦道,“我喜歡他就夠了。”
這次換我來喜歡他,換我來向他告白,只要還來得及,只要生死之別,來得沒有想象中那樣猝不及防。
“咱能不洗腦了嗎?”於夜弦無視周圍的槍口,“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讓我放棄希望,來給你自己的失敗找個合理的借口。不好意思,你那套對我作用不大,你是給了我不少錢,給了我權力和地位,但你同樣防備我不信任我,當初我被宣恪扔進鳥籠監獄的那個晚上,若是你派人來援,說不定我和宣恪也不會走到今天,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
互相傷害,誰不會啊。
冉鋒皺眉:“你什麽意思?”
“沒有家人沒有國度沒有戀人的人是你。”於夜弦毫不留情地回怼道,“你三番五次地找人暗殺你侄子,倒是給了我不少和宣恪遇見的機會。”
於夜弦無視冉鋒的臉色,繼續說:“冉羽的父母,就埋骨在丹夏的天行島下吧,你從他們那裏搶來了這個位置,用它發動了戰争,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私欲。”
於夜弦是搞情報工作的,知道的多,所以他要多說幾句,一吐為快:“你是前任總督的私生子,卻要奪走別人應有的東西,不僅如此,你還想通過戰争去奪走更多,你發起的戰争,讓很多在末日中艱難存活的人類因戰争而死,沒人會同情你也沒人會跟随你。”
“閉嘴。”冉鋒暴怒。
“哦,行吧。”於夜弦換了個話題,“宣恪在哪?”
“他不會來找你了。”冉鋒說,“你當冉羽真的能奪權嗎,一群孩子的小打小鬧,還真指望能治理這個國家?”
於夜弦懶得和他講道理:“他不來,我便等。”
“我會讓你等嗎,翠雀?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要。”
蜂鳥翅膀的拍打聲由遠及近,随之而來的還有馬蹄踩在地面上沉悶的聲音,於夜弦的眼睛裏,一點點地亮起微光,目光越過冉鋒,去看遠處的街道。
“竟然讓他逃了出來。”挾制着於夜弦的冉鋒冷笑了一聲,“不過,也來不及了,做錯了事情,就要付出代價。”
於夜弦的後背抵上了欄杆,時間像是被無限延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難熬。
“再給你一次機會。”經過一夜的惡戰,冉鋒也不再藏着自己的意圖,“我聽你牧南的朋友,說起了一件事,他說你的眼睛,應該是藍色的。”
冉鋒的腰間,是一把尖刀。
緊張的對峙中,於夜弦漸漸地将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下來,冉鋒不可能放過他,這是既定事實,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反倒是有些釋懷。
“總督,先別做夢。”於夜弦笑了,“你在聽說我身份的同時,有沒有聽過別的事情?”
他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在無聲地和對方道別。
冉鋒的另一只手扣在了刀柄上:“什麽?”
“我們族呢,比較自私。”於夜弦解釋,“按照規矩,我們的血,生來就只給自己看中的那一人,願意成為家人的那種,不巧,我已經找到那個人了。”
“想要我的血,您配嗎?”
宣恪是家人,在雲間海的時候,他的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
而如今,他也終于聽見了這個答案,聽到了自己的心意。
話音未落,他狠狠一腳踹在了冉鋒的心口,手中的刀刃在對方的脖頸邊擦過要害劃出一道血線,與此同時,冉鋒手中的槍也開了,於夜弦的肩膀處綻開了一朵血花,整個人向後一倒,翻過了北碼頭的欄杆,墜落向雲間海的方向。
於夜弦墜落的前一秒,看見了宣恪臉上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看,你也是有表情的,你也是會難過的,他安心地想着,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漸漸閉上眼睛,看見往日裏和宣恪的一切,像是畫面在他的眼前呈現。
玻璃罐裏攢起來的糖果,煙花綻放時他在閣樓裏說過的悄悄話,還有在雲間海的時候,宣恪第一次要他正視自己的心意。
再往前一些,是與機車擦身而過的夜風,是醫院病房裏兩人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講過的那個關于小美人魚的故事。
不回憶多好,回憶了就會貪心了,就舍不得離開了。
圓圓還沒有赴約,憑什麽現在就要離開。
還有那句告白,宣恪還沒有聽到。
他閉上眼睛,在高速的墜落過程中,漸漸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穿過了幾年的時光,清晰地炸開在他的回憶世界裏。
“哥哥,飛燕草的另一個名字,是什麽?”
“是翠雀啊。”少年時的於夜弦放下手中的書,接過一朵小花,“不過可惜了,戰争打成這樣,不久後天行島再升入天空,世間就再也沒有飛燕草了。”
“那我,把它刻在心上。”另一個少年認真地說。
十五歲的於夜弦只當他在胡扯:“那我還用它做名字呢。”
“還聽不聽故事啊,講完咱們回去睡了。”於夜弦捧着手邊的童話書,打了個哈欠。
“聽。”
“小美人魚救了王子,王子卻忘記了她,她把自己的聲音給了女巫,最後卻變成了海上的泡沫。”於夜弦打了個岔,“弟弟,我就問問,你以後,不會忘記我吧?”
“不會。”回憶裏的弟弟答得很堅決。
雲間海的上空,從高中下墜的於夜弦,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時自己給人講過的那個故事,他緊閉的眼睛微微睜開,剛好看到了雲間海上空刺目的陽光。
雲間海,是他最後的歸處。
須臾之間,於夜弦忍不住問了自己——
我也會變成泡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