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飛艇墜入雲間海的前一刻,於夜弦剛好擡頭,看見了從上空掉落的殘骸與灰塵,塵埃揚起間,一面破敗的旗幟飄過他的面前。
所有的一切都在遠去,聲音變得不那麽重要,那一瞬間,他清晰地看見,在那面旗子上,印着三朵雪花。
這是地火被點燃後,他離雪靳城最近的一次。
旗幟被大火燎盡,在他的眼前化作一抹灰燼,於夜弦恍惚伸手,去抓飄飛的煙灰。
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宣恪向他沖過來,對他喊着什麽,但他都沒再聽見了。眼前的畫面翻轉,他也成了萬千殘骸中的一片,向雲間海墜落而去。
飛艇狠狠砸在雲霧中的管道上,發出爆炸般的巨響,火花四濺,在重力的作用下,向着更低的位置滑落,離丹夏的天行島越來越遠。
再往後,飛行器分崩離析,碎片撞在雲間的黑色金屬管上,於夜弦的頭不知在什麽東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随後就失去了意識。
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還抓着宣恪的衣袖。
“圓圓,聽得見我說話嗎?”
“圓圓,你應該沒死吧,你看上去還算完整。”
“圓圓?死了沒,死了吱一聲。”
“輕輕貼近你的耳朵,撒浪嘿喲~”
聒噪的聲音在於夜弦的耳邊喋喋不休,甚至有了唱起來的趨勢,櫻桃自稱小曲庫,唱起來的時候更是沒完沒了。
這都是些什麽歌,不知道是櫻桃從什麽地方學來的,唱來唱去,沒完沒了,好像都是同一個曲調,聽兩遍就會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於夜弦的意識被拉回了現實中,徹底炸了。
“滾吶,有完沒完啊。”於夜弦想也沒想直接伸手去打,手卻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於夜弦還處于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态,試着掙了掙,沒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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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躺着你都能和自己吵起來?”熟悉的聲音裏帶着點責怪的意思。
“宣恪?”於夜弦頭疼欲裂,勉強睜開眼睛去看身邊的宣恪,“我還活着?”
爆炸前的記憶這才一點點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記起倒塌的燈塔,墜落的飛艇,還有眼前一閃而過的雪花旗幟。
記憶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宣恪緊緊抓住了他的右手。
“圓圓,別睜開眼睛。”櫻桃出聲提醒,“你們落下來已經過去了十多個小時,可能是失血的緣故,你的瞳色不太穩定,快要暴露了。”
於夜弦一怔,想到了他那藍色的眼睛。
他此時身處雲間海,沒有特殊的藥酒來掩藏他眼睛的瞳色。
他不能讓宣恪看見自己的眼睛,哪怕可能會死在這裏,他也不想讓宣恪看到。
“我哪裏傷到了嗎?”於夜弦問。
“後腦磕了好大個包,血淋淋的,你不知道疼的嗎?”櫻桃問。
於夜弦不是不覺得疼,他是覺得哪裏都疼,腿好像也傷着了,他想坐起身摸摸自己的腿還在不在,卻被人攔了一下。
“別亂動了。”宣恪輕輕把他按了回去。
“我覺得你平日可能沒怎麽積德。”櫻桃說,“剛落下來的時候,你倆的落點還可以,但你又向管道邊緣滾了兩圈,宣恪是想抓住你的,但沒成功,你跟着那堆垃圾在雲間海上滾了好幾圈,後來多虧他沒放棄你,又千辛萬苦把你給撿了回來。”
於夜弦:“……”
“宣恪,把繃帶給我。”於夜弦閉着眼睛,伸手去摸宣恪的口袋,他看不見,只能憑感覺亂摸。
宣恪按住了他到處亂摸的手,給他找出了随身攜帶的繃帶遞給他,塞到了他的手中。
於夜弦這才發現,他的腿還有差點摔禿了的後腦勺,已經被人細致地包紮過了。
“還有哪裏傷到了?”宣恪問。
“眼睛。”於夜弦扯開繃帶,一圈圈往自己的眼睛上纏,一邊随口誇大了自己的傷勢,“摔下來的時候,被尖銳的物體磕了一下,現在很疼。”
反正估計他現在全身都是血,編哪兒有傷口都不像是假的。
纏上了繃帶,眼前一片黑暗,有種看不見的不安,他一把抓住宣恪的手,這才開始問宣恪:“我們摔到什麽地方來了?”
“雲間海。”宣恪沒收回手。
那他們的腳下,應該就是地面的火海了。管道鋪在天空中,撐起了四座天行島,而這些管道撲就的天空下,就是蔓延的火海,是每個人曾經的家。
“那運氣還不錯,沒從雲間海的縫隙摔下去,直接變成烤串。”於夜弦沒心沒肝地笑了兩聲。
他發現了蒙着眼睛的好處,他看不到宣恪的表情,膽子一下子大了很多,原本對宣恪的那麽點顧忌,也消失不見了,言行舉止之間,就越發地随性。
“你打算怎麽辦?”於夜弦決定探探宣恪的口風。
“沿着這些管道,我們能走回去。”宣恪說。
“你的意思是,我們能回到丹夏?”
宣恪點頭: “是。”
於夜弦自然不想死在雲間海上,只是目前的情況,若是宣恪不帶着他,他是無法離開的。
“你不能丢下我。”於夜弦立刻開始耍賴,摸索着,一把緊緊抱住了宣恪的腰,“聽到沒有,你不能只顧着自己跑,把我丢在這裏。”
他抱得太突然,宣恪明顯遲疑了一瞬,卻破天荒地沒有推開他。
“於夜弦。”櫻桃憨厚道,“過分了啊,你不會是想泡人家宣恪吧,快傷成篩子了,還跟着人家後面可勁兒撩。”
於夜弦是老油條,自然不會理他。
兩個人坐在交錯的黑色管道上,腳下是永不熄滅的火海,稍稍不小心,就會墜落下去,偏偏於夜弦仗着自己暫時“雙目失明”,抱着宣恪的腰不肯撒手。
“我是和你一起掉下來的,你要是只有自己逃出去了,總督是不會放過你的。”於夜弦抓着宣恪的衣角,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兇神惡煞一些,“你必須救我,不然我不會放開你。”
他卻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落在宣恪的眼中是一番什麽模樣,他用來束發的發帶不知丢在了什麽地方,不長不短的頭發散落在肩頭,眼睛上幫着雪白的繃帶,繃帶上還沾着斑斑點點的血跡,由于失血和缺水,連嘴唇都有些蒼白。
他這個樣子,少了幾分平日裏的跋扈,多了幾分脆弱,像是真的害怕被人抛棄在這裏。
宣恪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有些難耐地在自己的手腕上掐了一把,輕輕伸手把於夜弦往一邊撥開了一些。
於夜弦以為宣恪要拒絕他,粘性加倍,又锲而不舍地黏了上去。
“於夜弦。”宣恪忽然開口,“你……”
“要不你把我扔下去吧。”於夜弦打斷了宣恪的話,“把我扔下去,你就會少一個累贅,而且我們本來就不對盤。”
宣恪:“……我還什麽都沒說。”
“可你也不會管我,畢竟我們連軍服的顏色,都是有所不同的,我們代表的勢力是對立的。”於夜弦感慨,“算了,能死在你手上,我也心甘情願了。”
這句他是真心的,不過沒關系,反正沒人聽得出來。
宣恪卻道:“於夜弦……”
於夜弦找到了樂趣,說得停不下來:“我的錢放在床下面的第二個暗格裏,等我摔下去以後,你就去繼承我的……”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宣恪又一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於夜弦:“嗚?”
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宣恪不愛聽他說話時,就會捂他的嘴。
他想和宣恪分享一下這個秘密,可宣恪還沒打算放手。
於夜弦:“嗚嗚嗚?”咬你哦。
“你不說這些,我也會帶你一起走。”宣恪沉聲道。
“啊?”於夜弦愣了。
看不見宣恪的神色,只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這一刻於夜弦竟然覺得,宣恪是個很溫柔的人。
錯覺吧。
宣恪怎麽可能會溫柔。
他被宣恪捂着嘴,一時半會也說不了話,想想此時咬人不太合适,也不太敢,只好輕輕舔了舔宣恪的手心。
宣恪感到手心一癢,放開了手。
宣恪:“你怎麽……”
平時都是張嘴就咬,唯獨這次是舔,這一次是比以往更清晰的感覺,像是有小貓撓在了他的心上。
兩個人都感覺到了此時氛圍的不同尋常。
而且櫻桃還在自顧自地用他那杠鈴般的嗓音唱歌:“可不可以給我你的微信,可不可以來了解我的內心~”
據說是隔壁星球的歌,於夜弦聽不懂,但卻覺得怪異。
所以,於夜弦覺得他必須說些什麽來打破此時這種怪異的氛圍,于是他經過了審慎的思考,開口道:“宣恪?”
宣恪:“嗯?”
於夜弦:“你剛才?”
宣恪:“嗯?”
於夜弦咂了咂嘴:“是不是沒洗手。”
宣恪:“……”
雲間海上,周圍都是飛艇的墓地,哪裏來的地方洗手。
不得不說,於夜弦是破壞氛圍的小能手,可是那奇怪的氛圍消散了,他又忽的有些遺憾。
“我腦子摔壞了。”於夜弦喃喃道。
“我看也是。”宣恪贊同。
於夜弦:“?”
“這話只有我能說,你不能說你不知道嗎?弟弟就是弟弟,這麽點道理都要哥哥來教。”他伸手推了一邊宣恪,剛好沿着領子伸進了宣恪的衣服內,於夜弦找到了新的樂趣,“哇,這鎖骨,這身材……”
“別鬧了。”宣恪一把抓住了他做亂的手,從衣服裏拎了出去,呼吸稍稍重了一些,卻控制在未被於夜弦察覺的範圍。
“不行。”於夜弦說。
宣恪:“什麽不行?”
“我現在一點危機感都沒有,明明掉進雲間海的人中很少有人生還。”他說的是真話,他用繃帶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周圍無垠的荒原,也看不見有多少嶙峋的前路需要他們去走。
他就像平時那樣,繼續招惹宣恪,絲毫沒有身在雲間海的危機感。
宣恪尋着他的話,看向四周,月光灑在雲層中央,而他們所處的正是雲間海的深處,周圍是各種墜毀的飛艇和各種殘骸,地火侵蝕的怪鳥時而沖上雲霄,随時都有可能會攻擊他們。
而且,将人扔下雲間海,算是丹夏的極刑。
這裏離地面太近,接近所有人意識深處的夢魇,在很多人的心裏都是不祥之地。
到了這個地步,於夜弦卻覺得提不起危機感。
“能出去的。”月光下這片飛艇墓地裏看不到任何的路,宣恪卻沒想過要放棄。
“是我閉上眼睛的緣故嗎?”於夜弦問,“總覺得這個時候的你,和平時的風格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宣恪看他有些蒼白的臉,忍不住問。
於夜弦舔了舔有些幹涸的嘴唇,随口胡扯:“就,格外讓我動心。”
看不到人,於夜弦覺得自己的膽子又變大了。
流浪歌手櫻桃子又換歌了:“确認過眼神,我遇上對的人~”
於夜弦沒聽過這個曲調,但至少能聽懂詞,他伸手抓了抓,想掐掉這個音源,櫻桃一躲,音樂沒關掉,於夜弦倒是捏到了宣恪的下巴,像是故意伸手挑了對方的下巴,配合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於夜弦第一次體會到了尴尬。
宣恪:“……”
宣恪又一次把於夜弦的亂摸的爪子按了下去,這次按得緊緊的,半天都不願意再放開。
“你說他會不會再給你一腳送你歸西。”櫻桃不唱了。
“有可能。”摔下雲間海後已經徹底放飛自我的於夜弦,已經不在宣恪面前隐藏自己和櫻桃的對話了。
雖然宣恪聽不見櫻桃的聲音,他看上去像個自言自語的瘋批。
他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練就了一身招惹宣恪的本事,如今招惹起來也輕車熟路,只是沒想到宣恪的段位好像有所提高,好像沒之前那麽容易被他惹到了。
他等了半晌,沒等來宣恪的一腳,也沒等到宣恪的斥責,一道冰涼的繃帶纏上了他的手腕,另一端則被宣恪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於夜弦感到自己的頭發被人笨拙地揉了揉,用一根帶子簡單束好。
“別怕,我帶你回去。”宣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