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五
太醫幾乎沒日沒夜的熬了滋補調養的藥湯送過來,終于到了第四日,皇帝睜開了眼睛。
向四周看了一圈,他的眼中那些朦胧漸漸褪去,像是從一個久遠的夢裏醒了過來。
他對守在床邊的皇後說,皇後辛苦了,這些日子,讓你受累了。
然後轉過頭,強撐起身體對太後說,讓母後擔心了,兒臣一定會很快振作起來。
太後含着淚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點頭的是身為太後的她,搖頭的是身為母親的她。
久病無力的身子很快倒了下來,皇後在一旁急忙扶着,卻扶不住那個身體,端着的藥碗也撒了,弄髒了桃色的廣袖。
景琰也注意到了她的衣衫,笑了一下。
“桃花快開了吧。”
皇後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溫和恭謹的回答,“天氣乍暖還寒,還有一段時日呢。”
許多許多年前,每到這個時節,景琰都會和林殊去郊外騎馬。
他們折了桃花枝子一路縱馬,踏着花香。
累了就躺在淺草從裏,笑話着對方滿頭滿肩的桃花。
他轉而看向一旁侍從。
“這些日子可有什麽待辦的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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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看了一眼太後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回答,“……沈大人還在外頭候着。”
“讓他進來吧。”
“景琰!”
“沈卿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想必是十萬火急的事。再說朕不過是累了,歇了這麽多天早就好了。”
殿外的蒙摯帶着巡視的禁軍走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沈追奉旨入見,而太後與皇後紅着眼睛從殿內出來的一幕。
“……皇上終于醒了。”蒙摯高興地松了口氣。
沈追所奏的确實是一件大事,初春時節,河道淩汛,數萬人無家可歸。
皇帝聽完奏報,又宣召了其他朝臣過來,當夜就拟定了救災事宜和相關人選。
末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這條河道我記得也過江左境內,為何沒見到當地縣的奏報?”
沈追答道“江左地區确實有兩縣受災,可江左盟已經調了人手和錢糧過去支援,加上當地之前三年豐收尚有餘糧,故而只奏報了受災人數,不需要朝廷的救濟錢糧。”說着從懷中掏出了奏報遞呈上去。
皇帝展開奏折一行一行看過,在江左盟三個字上不經意的用手指撫了一下,點點頭“既然如此,你便照着剛才奏下的去辦吧。”
沈追一步步外退的時候,聽到皇帝又問了一句,“如今江左盟何人當家?”
“臣……不知,只知道上任宗主過世之後,似乎并未選出新任宗主來。”
內室裏良久,傳來一聲像是嘆息又像是自嘲的聲音,“罷了,你去吧。”
十六
病後七日,皇帝就重新臨朝了。
他雖然不比其他皇族那樣到了而立之年就養尊處優的富态起來,但也從未讓人覺得病弱。
但這一次朝臣們真真切切的覺得他們的皇帝幾日之間驟然消瘦了下去,雖然聲音依然穩重,但也夾着幾聲輕咳,讓人隐隐覺得不安。
于是就紛紛尋了自己認識的名醫送到宮中來,卻被正在見朝臣的皇帝一個個請到了後宮去給後妃們看診。
有幾個名醫是有些傲氣的,當即就青黑了臉色扭頭就走,蒙摯眼看着一個一個大夫被請走,雖然知道武人都有些自負,卻也覺得皇帝此舉有些不妥了。
直到列戰英告訴他真相,“大統領誤會陛下了,病裏的人難免做些反常的舉動。”
“病裏,皇上不是好了嗎??”
“陛下不讓人說,但他其實還一直都在發燒。”
“你說什麽!”
“太醫院永遠是那句話,病就是積勞成疾出來的,治只能好好修養着,但熱度不退,總是不好。”
“就是的一個什麽勞累過度,怎麽人熬成了這個樣子?那些大臣是怎麽當的!!”蒙摯氣得摔杯子,全然不覺自己也被自己罵了進去“這要是小殊知道,不得心疼死!”
“是啊,蘇先生剛……那什麽的時候,咱們都擔心我姐,但現在我姐嫁了人,反而是陛下,一年比一年瘦。”一旁的穆青說,“不過我就說嘛,皇上的病哪兒能好得這麽快,久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來哪有那麽容易好的,我有一次一病病了一個多月下不來床,給我姐吓壞了。”
“那既然沒好就在床上躺着啊,萬一加重怎麽辦!怎麽沒人管管他!”
蒙摯說完自己也愣住了。
誰能管得了這天下的主人呢。
從前唯一能捏着他的鼻子給他灌藥,摁着他在床上休息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十七
如穆青所說,重新上朝後不過半月,皇帝又一次因為發高熱沒能臨朝。
這一次據說病得更加兇險,太後命蒙摯擋住了請見的大臣,無論是問安的求見的一概收了折子擋了回去。
景琰清醒過來時剛張口想問國事,就被母親狠狠的呵斥住了。
“你如此逼自己,要不死不休嗎!”
“清除積弊,強國捍民,扭轉大梁數十年來的頹勢,還天下一個去僞存真,清明坦蕩的朝局,”皇帝苦笑着說,“這不是能‘做到’的事情,而是必須一直做下去的事情……太難了。”
“他總是給我出難題,上次要珍珠也是,鴿子蛋那麽大的一顆,我花了好些時日問了好多人才弄到。”
“我就要求他做一件事,我就要他活着回來……”
皇帝別過臉,像是賭氣一樣看着窗外。
“不公平……。”
太後緊緊攥住了兒子的手,把他的視線從曠遠的虛空拉回這華麗的人間宮殿中來。
她聲音顫抖地問,“景琰……你也要毀約嗎?”
景琰輕輕搖了搖頭,“我還有母親,還有祁王兄和林帥對我的期待,我會繼續走下去的。”
“近來不過是有些勞累罷了,把奏折拿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