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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陸功勤被帶至他幼時曾與娘親小住過的翠堤軒,梳洗過後,他的姨母周鳳儀便來探他。對他來說,周鳳儀也是陌生的。知道他失憶,周鳳儀跟他說了許多的往事,希望能喚回他的記憶。

他聽着,都像是別人的故事。他心裏只想着,他們把蘇深雪帶到哪兒去了。

他不傻。像周家這樣的名門大戶,門第之見根深柢固,他相信趙一鐵已看出他跟蘇深雪之間的情感早已超越主仆情誼,之所以用做客名義邀請她來,也不過是擔心他不肯回丹陽城罷了。

稍晚,他問到了蘇深雪被安排住在靜心閣,于是便前往探視。

他去時,蘇深雪在睡覺,許是一路趕來,累了。

他進到房裏,坐在床沿。雖是別人的地盤,蘇深雪卻處之泰然,呼呼大睡。聽見她打呼的聲音,他忍不住一笑。

他這人沉默少言,待人也不熱絡,不管心裏有什麽想法,臉上卻常是面無表情。但只有她,她能叫他的心熱了、軟了,能叫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就只因為她的一颦一笑。

他不想跟她分開,不管是以什麽身分待在她身邊。除非她要他走,除非她要離開,否則誰都分離不了他們。

突然,蘇深雪被自己的打呼聲吓醒,睜開眼睛便看見坐在一旁的陸功勤——

「通殺?」她翻身坐起,「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看小姐。」他關切的問:「小姐餓嗎?」

蘇深雪蹙眉,「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仆人,而是周家的孫少爺了。」

「一切都很不真實,只有小姐對我來說是真的。」他神情誠摯。

聽了他這句話,她的心很暖。

「通殺……我叫你通殺可以嗎?」她問。

「我不在乎小姐叫我什麽。陸功勤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陌生,聽見他們功勤功勤的叫,我總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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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笑,「這種事需要一段時間習慣。」

「小姐……」

「別叫我小姐了。」她甜甜一笑,「以後就叫我深雪吧。」

他有點為難,「這……不行……」

「可以。」她說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準你叫,現在我們是朋友,不是主仆了。」

聽她這麽說,他心裏有各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欣喜,他跟她站在同一個高度上,不再矮她一截。

他擔憂,當他們不再是主仆,而是朋友,他便再也不能像過去十年那般緊跟在她身旁。

他們的距離在拉近的同時,卻也遠了。

「通殺……」見他突然不說話,似有心事般,她抓着他的手,兩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想看出他的想法,「你怎麽一點都不高興?找到家人,知道自己是誰,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老實說,我從沒想過要找到家人。」他注視着她,「對我來說,你跟老爺就是家人,我并不想離開。」

「可是你的家人也想你啊,瞧,你外祖父十年來從沒放棄過尋找你,不是嗎?」

「我有種感覺……」他眉心一皺,「我的過去有着什麽我不知道的黑暗。」

蘇深雪看着他那沉郁的臉龐,若有所思。

突然,她不知想到什麽,跳下了床,光着腳丫跑到桌前,将燭臺拿到他面前,然後交給他。

他微怔,疑惑的看着她,「這是……」

「拿着。」她說完,将燭臺交到他手裏,然後又在房裏翻找出幾根蠟燭。

她一根一根的引燃棉芯,一根一根的點亮蠘燭,然後一根一根的擺在地上。

他不解的看着她的奇怪舉動,「你這是做什麽?」

她擡起臉,笑盈盈的說:「就算你的過去黑壓壓一片,我也會用蠟燭照亮它的。等到天亮,太陽出來,黑暗就不見了。」

她貼心又可愛的舉動,讓他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看着他那溫柔的笑臉,蘇深雪的心也滿溢欣喜。

「通殺,你喜歡我嗎?」她問。

他先是一愣,然後臉有點泛紅。

「你說你不想離開我,是因為忠心,還是因為喜歡我?」

「小姐……」他一時改不了口。

「不準再叫我小姐了。」她命令。

「是。」

「我跟你說,我本來是不打算喜歡上任何人的,至于原因,你就別問了。」

她頓了頓,想了一下,「可是我發現我很喜歡你,喜歡一個人卻不能喜歡他、接受他、靠近他,那是痛苦的事,所以我決定喜歡你。」

雖然知道她向來有話直說,率真到近乎任性,但聽見她說這些話,他還是很驚訝、很激動。

「所以,」她目光直視着他,「現在告訴我,你歡我嗎?」

迎上她率真而熱情的目光,他心跳加速。

「我不喜歡拖泥帶水,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這種事勉強不來,如果你對我只是忠仆對主子的感情,或是哥哥對妹妹的感覺,那你就……」

「我喜歡你。」他打斷了她,臉紅到極點。

要他說這幾個字,像是要他命般的艱難。

蘇深雪愣住,傻傻的看着他。她沒料到他的響應會讓她的心如此雀躍,她以為她只會覺得高興,然後笑笑,但此刻她的心卻像是關不住的鳥般,幾乎要沖出她的胸□。

她很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而且什麽話都表達不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擁抱他。

伸出雙手,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抓着燭臺,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抱,燭臺差點兒掉地上。

「通殺,我也好喜歡你。」她說。

他聽着,笑了,臉紅了,騰出一只手,他輕輕的攬住了她。

「唉呀!」突然,門口傳來啾啾驚呼的聲音。

兩人迅速分開,蘇深雪很坦蕩,可他卻羞紅了臉,像是做了壞事被活逮似的。

啾啾早就知道兩人郎有情妹有意,毫不意外。

「下次通知一聲,我就不會闖進來了。」她促狹一笑。

蘇深雪白了她一眼,似怒,眼底卻盛滿笑意,「貧嘴。」

轉眼間,陸功勤跟蘇深雪已經在周家待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裏,周鑒經常将陸功勤找去,帶着他熟悉周家的生意,因此,兩人相處的時間變少也變短。

其實蘇深雪有種感覺,周鑒是特意減少兩人相處的時間的。她不意外,在周鑒眼中,她是出身賭坊的姑娘,難登大雅之堂。

她是有點介意,但這事并沒困擾她。

她每天不是在周府到處走走看看,跟周府上下的人交際應酬,就是帶着啾啾到城裏走走逛逛,增長見聞。總之,她将自己的日子過得相當惬意,一點都不無聊。

這天,陸功勤又被周鑒跟趙一鐵帶了出去,說是要去看周家剛買的一塊地。

她閑着無聊,便帶着啾啾到城裏亂晃。晃着晃着,她們來到了周家位在丹陽城最熱鬧的大道上的當鋪前——

周氏當鋪的門面氣派卻又低調,有三個中年大漢在當鋪外不知讨論着什麽,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紫檀木箱。

這其實也沒什麽不尋常之處,可她不知怎地就是覺得奇怪。

三人商量了一會兒,推派其中一人進了當鋪,她見狀帶着啾啾也進到當鋪裏。

中年大漢将紫檀木箱擱在櫃臺上,當鋪朝奉上前招呼。

「大爺,不知典當什麽?」朝奉問道。

中年大漢打開木箱,裏面竟是一頂耀眼奪目的金冠。朝奉一看便知道這不是尋常東西,因為那金冠作工細致,冠上還滿綴着各式各色的珠寶。

「大爺,這是好東西啊,不知是你自有,還是別人托當?」朝奉問。

這時,蘇深雪假裝自己是來買流當品的客人,東瞧西瞧,實際上注意着他們。

「是自有。」中年大漢說:「這是家傳寶物,先祖收藏,因為急需用錢才拿來典當,半年後便來贖回,請給個好價錢。」

朝奉對這頂金冠頗為中意,立刻給了一個讓中年大漢滿意的數目,和半年之後來贖回的條子,中年大漢便帶着銀票走了。

中年大漢一離開當鋪,蘇深雪便一路跟随三人。

「小姐,你要做什麽?」啾啾不解的想阻攔。

「別說話。」蘇深雪發揮她追根究柢的精神,一路尾随三名大漢。

三人先是帶着銀票到城裏的票號去兌了錢,然後便回到一家名為悅客的小客棧。

确定三人就住在悅客之後,蘇深雪才帶着啾啾回到周府。

「小姐,你究竟在做什麽?為什麽要跟蹤那三個男人?」啾啾問。

「只是一種直覺,我覺得他們不對勁……」

「蘇小姐。」這時,一名周鑒跟前的老仆來到她面前,「老爺子想請你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

她微頓,但立刻點頭答應。「好的。」

于是,她便跟着老仆的腳步來到了平濤院內,一踏進院門,只見周鑒正站在院落正中的池邊。

池邊有棵不知其名的大樹,樹枝上吊着一只鳥籠,籠中的鳥兒蹦蹦跳跳,而他正逗弄着鳥。

「老爺子找我?」她走過去,恭謹的問道。

周鑒慢條斯理的轉過臉,臉上帶着禮貌但疏離的笑意,「自蘇小姐來到丹陽城,老夫還沒跟蘇小姐好好聊過吧?」

「老爺子貴人事忙。」她說。

「老夫一直想好好謝謝蘇小姐跟令尊,若不是當年你們收留功勤,老夫此生可能都沒辦法再看見他了。」

「一切都是緣分吧。」

「功勤說他雖是以下人身分待在蘇家,但蘇家人待他親如家人,尤其是蘇小姐你……」說着,他深深注視着她。

迎上他深沉且有點冷淡的目光,蘇深雪大抵知道他今天請她走這一趟為的是什麽了。

「他也如兄長般照顧我十年。」

「蘇小姐今年十八?」他問。

「是的。」

「何以至今未嫁?」

她直白的告訴他,「因為我眼裏只有他。」

她這個人真的很不喜歡拐彎抹角,既然知道他的用意,她便不迂回虛應。

對于她的直率,周鑒還真有點驚訝,他活到這把年紀,還沒見過她這樣說話大膽又直接的姑娘。

周鑒沉默須臾,似乎在想着該如何回應。

突然,他打開鳥籠,放出了鳥兒。鳥兒在樹間盤旋,并未離去。

他指着池中的魚,「蘇小姐,這只鳥每天在這兒望着這魚,久了,它以為自己跟魚是一樣的……」說着,他目光一凝的直視着她,「鳥想跟魚在一起生活,可鳥不能在水裏生存,魚也飛不上天,他們注定只能待在各自的天地裏。」

蘇深雪不是笨蛋,哪裏聽不出他在暗示什麽。

他以鳥跟魚比喻她跟陸功勤,意指他們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再怎麽想跟對方在一起,終究難以如願。

「鳥是鳥,魚是魚,它們本就是不同的物種。」她微笑說。

周鑒聽她這麽一說,微微一愣。「想不到蘇小姐如此明白事理。」

「老爺子,但是我跟他既不是鳥,也不是魚,我們是人。」她不卑不亢的直視着他。

他臉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當他只是個孤兒,只是個仆人的時候,我從不因為這樣而鄙視他、嫌棄他,就算他一無所有,我也喜歡他,因為我看見的是他的本質,跟身分地位財富學識無關。」蘇深雪義正詞嚴的說:「假使如今他因為自己是周家的外孫、陸家的嫡子而認為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他,那只證明了一件事,就是我識人不清。」

周鑒向來是個說起話來句句機鋒,總讓人啞口無言的人。可這一刻,他竟被這十八歲的丫頭給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懊惱也羞惱的看着她,神情尴尬。

「除非他開口說我不适合他,配不上他,否則任何人的阻撓跟打擊都改變不了我對他的心意。」說完,她欠身行禮,「我先退下了,告辭。」

她說完話,旋身走了出去。

周鑒怔望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先前帶蘇深雪來的老仆就在不遠處,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見狀,老仆上前。

「老爺……您……還好吧?」

他沉默了一下,冷肅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抹笑意,「真是可惜,這個小姑娘的膽識跟才智可不輸男人啊,可惜,真是可惜。」

從啾啾那兒聽說周鑒派人将蘇深雪叫去,陸功勤立刻意識到周鑒的目的為何。

因為在這半個月裏,周鑒已經不知多少次明示暗喻的提醒着他,周家跟陸家,與蘇家的不同及高低。

甚至他也在他面前提及幾家的千金,說她們都是待字閨中的名媛淑女,是做為周家孫媳及未來陸夫人的絕佳人選。

每當他聽見那些話,他便沉默以對,不表達意見。

不是他認同周鑒的說法,而是身為晚輩,為了避免争執及不愉快,他選擇這樣的處理方式,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他對蘇深雪的感情及态度。

但現在,他想,也許他該跟周鑒說個清楚明白。他溫吞的處理方式,可能會造成對蘇深雪的傷害。

于是當晚,他便到了平濤院——

「老爺,孫少爺來了。」老仆敲敲門,輕聲的通報。

書齋裏傳來了周鑒的聲音,「進來吧。」

老仆輕推開門,陸功勤進到書齋裏,見周鑒正在案前練字。

「功勤,你找我有事?」他擱下筆,擡起了臉。

「外祖父今天找過深雪?」他問。

周鑒微頓,「她跟你說了?」

「她什麽都沒說。」他神情凝肅,但語氣還算平緩溫和,「是我猜到了您跟她說了什麽。」

「是嗎?」周鑒目光一凝,「那你怎麽想?」

陸功勤直視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平心靜氣的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我十二歲那年去到向陽城,當時我沒了記憶,幹幹痩痩,蘇家老爺原本根本不會挑我,但是當時七歲的小姐選中了我,要我當她的伴讀。十年相處,我的心裏眼裏都只有她,我知道她的真、她的美及良善,我從沒見過像她那般大膽卻又讨喜,大而化之卻又冰雪聰明的女孩,因為自知身分卑微,我始終隐藏着自己對她的情意。」

他停頓了一下,續道:「我本想一輩子守在她身邊,什麽都不說,但她卻先向我表明心跡。」

雖然稍早前已經領教過蘇深雪的直率,但知道先表明心跡的人是她,周鑒還是有點驚訝。

「當時的我,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孤兒,是蘇家的仆人,她卻不在乎那些的接受我、喜歡我,而細心呵護疼愛她,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的蘇老爺,也沒嫌棄我,願意将他最珍貴的女兒交付給我……」

周鑒一驚,「你是說……你們已經訂親?」

他搖頭,「雖然只是口頭說過,但在我心裏,除了她,我沒想過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功勤,你可知道陸家是什麽樣的名門?」周鑒語重心長的說:「當年他們家道中落時,你父親娶了你娘,并借重周家之力東山再起,可在那之後,他們便覺經商的周家配不上陸家,周家是丹陽名賈都已如此,你想蘇家經營的是什麽生意?他們開的是賭坊,做的是偏門生意,難登大雅之堂,陸家又怎可能接納這樣的女子?

你明白嗎?我是為了你的将來着想,才……」

「如果重回周家及陸家,得到這些身分地位及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失去深雪,那我什麽都不要。」他态度堅定,語氣铿锵,「外祖父,她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這一點,孫兒希望您老人家能夠明白。」

迎上他執着而熾熱的眸子,周鑒深知自己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要他放棄蘇深雪,那是萬不可能的事。除非是……蘇深雪離開他。

「多的話,孫兒一句都不會再說,只希望外祖父不要再為難深雪,要是她在周家受到半點委屈,我會帶着她離開。」他強硬的表明決定。

周鑒不語,只是面色凝沉的看着他。

說完,陸功勤彎腰行禮,「不打擾您老人家歇着,孫兒告退。」語罷,他旋身走出書齋。

離開平濤院,陸功勤來到靜心閣。原本他猜想着去見過周鑒的蘇深雪會面帶愁容,郁郁寡歡,可才走進靜心閣,他卻聽見她在哼哼唱唱的聲音。

蘇深雪一轉頭,發現他站在那兒,跟他揮手打了聲招呼。

見他神情凝肅,她疑惑,「怎麽了嗎?你的表情像是……有人罵你啊?」

她那彷佛天塌下來都沒關系的樂天表情,讓他臉上有了淡淡笑意。「沒人罵我。」他走向她,「今天外祖父把你叫去,是嗎?」

她先是一頓,然後蹙起眉頭問:「是啾啾說的?」

這個多嘴的啾啾,明明交代過她什麽都不準說的。

「她只是擔心你,不要怪她。」

「我不會怪她,但是等一下她回來,我要罰她。」她只是說着玩,不會真的處罰啾啾。

「深雪……」他執起她的手,沉沉一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蘇深雪比誰都要了解他,她知道他的為難,而那也是她要啾啾什麽都別說的原因。

「我沒事,很好。」她咧嘴一笑,「我有多堅強,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只是——」

「通殺,」她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對我如何,而我對你亦是如此,只要我們都夠堅定,終有一天能改變他的想法。」

陸功勤蹙眉苦笑,「這我不确定,不過我确定的是,」他目光深情的注視着她的臉龐,「如果讓我在你跟這一切之間做出選擇,我絕不會有任何遲疑。」

迎上他熾烈而真誠的目光,她甜甜的、安心的一笑。

她撲進他懷裏,将他緊緊環住,「我知道,我從沒懷疑過。」

他溫柔的将她攬着,「深雪,你知道嗎?現在的我像是在作夢。」

她擡起臉,仰望着他,「作夢?」

「嗯。」他低頭俯視着她,「你對我來說是多麽的高不可攀,遙不可及,有時我會覺得這是夢,夢醒了就……」

他話未說完,她已用手指輕輕的覆住他的唇,接着,她一手勾下他的頸子,在他唇上輕吻一記,他身子一震,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俏皮笑問:「還像夢嗎?」

他怔愣須臾,然後溫柔的笑了。

翌日過午,周氏當鋪發生了一件大事,只因官衙在當鋪裏查獲一樣遭劫貢品——寶玉金冠。

朝奉派人慌忙來報,周鑒帶着趙一鐵及陸功勤匆匆趕至當鋪,而當鋪已遭官衙封鋪。

原來朝奉收下的金冠是關外三族一起進貢給華朝皇帝的寶物,而皇帝正準備用它來當做皇太後的七十壽誕賀禮。因皇太後較偏愛玉石,于是皇帝便派人将金冠送至以玉石工藝聞名的白玉城修改,未料在途中竟遭一隊馬賊劫去,死傷多人。

皇帝震怒,下令追捕劫去金冠的馬賊,但一個多月時間過去,始終未有結果。

後來在皇朝密探戮力追查下,終于有了線索,得知馬賊頭兒可能正藏匿在丹陽城。

為免打草驚蛇,收到線索的官衙不敢大動作查緝,只低調的先到城內各個可能收下金冠的當鋪及金鋪進行搜索。沒想到才剛搜索丹陽第一當鋪——周氏當鋪,便發現金冠。

銜皇帝令牌親自來辦案的欽差第一時間便封了當鋪,不讓任何閑雜人等出入。

此時周氏當鋪裏除了欽差跟官差,就只有周鑒、趙一鐵、陸功勤及幾名朝奉了。

「欽差大人,小人真不知這是失竊的金冠啊!」昨日收下金冠的朝奉跪地,一臉的驚惶。

「朝廷早已命各地官府将金冠圖像送至各城各個當鋪金鋪,你何以不知?」

「欽差大人,周氏當鋪并未收到。」趙一鐵上前,「若是知道這金冠是遭劫的貢品,我們一定立刻上報,不可能收下。」

「沒收到金冠圖像?」欽差轉頭看着一旁的丹陽官差,「當初送圖像來的人是誰?」

「正是小的。」一名官差拱手一揖,「小的确實将圖像送至。」

「是誰收下?」他又問。

「是一名學徒。」官差說,「名叫張福。」

趙一鐵微怔,「張福已在半個月前辭工,我們确實沒收到圖像。」

「事到如今,你當可推托。」欽差神情嚴肅,「周氏當鋪這麽大的店號,收到這等珍品,卻一點質疑都沒有,合理嗎?依本官看,周氏當鋪極可能一直以來與賊人勾結。」

「欽差大人,」此時,周鑒上前一揖,「周氏當鋪做的從來是正派買賣,不曾收售贓物及贗品,此次單純是一連串的失誤及意外造成,請大人明查。」

「本官一定明查,可在這之前,本使要先封你周氏當鋪,收押店主。」欽差看着周鑒及趙一鐵,「誰是店主?」

趙一鐵立刻趨前彎腰,「大人,小人岳父年邁,小人願代岳父随大人回衙門。」

「大人,」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陸功勤上前,「如今金冠已尋獲,當務之急應是搜捕馬賊頭兒,而不是收押當鋪店主,大人封店之舉,可能會打草驚蛇。」

「你是——」欽差見他氣宇軒昂,英偉不凡,疑惑的道。

「小人陸功勤,是周家的外孫。」他續道:「當鋪收下金冠只是昨天的事,馬賊或許還在城中,若大人封店并收押店主,恐怕打草驚蛇,反倒讓馬賊趁機逃走,依小人之見,大人不妨讓當鋪照往日做生意,減低馬賊的防心……」

「誰知你周家是否跟馬賊勾串,想趁機暗助馬賊脫身?」

「大人,如今周家已沾上這事,助馬賊脫身對周家何益?」

聽他這麽說,欽差也覺有理。正猶疑着,外頭發生一陣小小騷動——

「請讓我進去,我有要事禀報。」

蘇深雪一聽說周氏當鋪惹上足以殺頭的麻煩——誤收貢品,便立刻趕至當鋪。

門外的官差攔下她,查問其身分。「閑雜人等不得進入,你是誰?」

「民女蘇深雪,是周家的客人。」她說。

「客人?」官差眉頭一皺,「客人就是閑雜人等,快走。」官差剛要驅趕她,裏面傳來聲音。

「讓她進來。」說話的是欽差,因為陸功勤說她是自己人,他才同意讓她入內,但主要也是不想她跟官差在門口起了争執,惹來注意。

蘇深雪幾個大步往店裏走,一進到裏面,她便鎖定了欽差,向他走去。

「民女蘇深雪,叩見大人。」她跪下。

「起來。」欽差看着她,「屋裏這麽多官爺,你何以知道我的身分?」

欽差是暗行辦案,穿着打扮十分一般。她一進到廳裏便看出他是主導全案之人,不禁頗為訝異。

「大人正氣凜然,氣宇不凡,眉眼之間可見威嚴,民女因此大膽猜測。」

凡是人,都喜歡聽誇贊的話,欽差聽着,眼底有幾分歡喜。

「起來說話。」他說。

「謝謝大人。」蘇深雪站起,态度從容,不卑不亢。

「你是周家客人,來此的目的是……」他問。

「民女聽聞周氏當鋪誤收皇貢,恐惹上殺身之禍,因此匆匆趕來。」

欽差挑眉,不以為意的道:「你來又能幫上什麽?改變什麽?」

「昨日朝奉收下金冠之時,民女也在此處,目睹一切。」

她一說,所有人都訝異的看着她,就連昨日收下金冠的朝奉都愣了一下。

蘇深雪從未在當鋪出入過,朝奉并不認識她,昨日她雖在,但他正忙着鑒定金冠,也未注意到她。

「深雪,你說什麽?」陸功勤也很訝異。

「昨天我閑着無事,四處走走,行到當鋪外時,看見三個大漢,其中一人穿着體面。」她徐徐道來,「他們在當鋪外談了好一會兒,最後由那穿着體面的大漢抱着一只紫檀木箱走進店裏,于是我便假裝客人尾随進來。」

說到這兒,大家還不覺得有什麽不尋常之處。每個人都好奇又聚精會神的聽着她道出後續。

「那大漢典當金冠之後,我又尾随他們離去,見他們先去票號兌了現,回到落腳處。」

「什麽?!」欽差一聽,驚訝的喊了聲,「你說你知道他們的落腳處?」

「是的,他們在一家名叫悅客的小客棧落腳。」她說。

「你知道這家客棧嗎?」欽差立刻轉頭問官差首領。

官差首領點頭,「小的知道。」

「那還不立刻帶人去逮捕馬賊?」他急道。

「小的遵命!」官差首領答應一聲,立刻領人離開周氏當鋪,火速趕往悅客。

這時,欽差十分好奇的問:「小姑娘,你為何會跟蹤他們?」

蘇深雪一笑,「十分簡單。首先,金冠并非尋常易見的物品,而能擁有這等珍品的也非尋常人家,那大漢穿着體面,像是商賈之人,可他卻有一雙練功的手。」

聞言,不只欽差,就連其它人都感到驚訝不已。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幾處厚繭,其部位顯示他是個長期用刀的人,試問,商賈又怎會舞刀弄劍呢?我覺得可疑,便跟蹤他們一探究竟,沒想到他們居然是劫走皇貢的馬賊。」

欽差露出佩服的笑,「小姑娘年紀輕輕,卻有這般過人膽識及觀察力,佩服佩服。」

「不敢,民女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一點罷了。」她謙遜的說。

欽差轉頭看着周鑒等人,「看來你們周家的客人可也是個貴人。」

這一連串的變化,真的教周鑒驚異不已。他怎麽都沒想到十八歲的蘇深雪竟有如此了得的洞察力及膽識,她不曾從事典當這行業,卻能發現蹊跷,且一般女子應不敢冒險跟蹤三名大漢吧?可她卻這麽做了。

她實在讓他驚嘆,這次,周氏當鋪誤收皇貢,若非她幫忙,恐将惹上大禍。

她不只是周氏當鋪的貴人,還是恩人。

「大人說得是,老夫可要好好謝謝蘇姑娘了。」周鑒說完,深深的看了蘇深雪一眼。

得到蘇深雪給的線索,官差順利的在悅客旅棧逮到前晚因為歡慶得到一筆大錢而喝得爛醉的三名馬賊,并在審問他們之後得知其它馬賊的藏身地,順利将一幫人逮捕。

此事傳出後,很多人都知道這大功是周家的客人——蘇深雪立下的,霎時間,她成了整座丹陽城的風雲人物,人人茶餘飯後都在談論她。

因為順利取回金冠,又将馬賊一舉成擒,欽差特地走了一趟周府拜訪蘇深雪,還說回京後會在皇帝面前為她争個牌匾或表狀以茲表彰。

可蘇深雪卻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族長曾說周家誤收朝貢而惹上殺頭之禍,是陸家伸出援手才得以平安脫險。可如今助周家脫險的明明是她,而她是蘇家的人呀。

這因果關系,真是越來越教人迷惑了。

這日,周鑒将陸功勤及蘇深雪兩人叫到平濤院。

「周老爺子叫我們來做什麽?」趁着周鑒還未到,蘇深雪好奇的問着一旁的陸功勤。

「我不知道。」他搖頭。

她只希望:個是又說「那件事」,她不想在陸功勤面前對他外祖父出言不遜。

不一會兒,周鑒跟趙一鐵以及周鳳儀來了。

見他們三人同時出現,兩人有點疑惑。

「功勤,蘇小姐……」周鑒一落坐,便開門見山的說:「今日老夫要你們過來,是想讨論你們兩人的終身大事。」

聞言,陸功勤跟蘇深雪都一震,驚疑的看着他。

「外祖父,您是說……」

周鑒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神情淡然的開口,「我已經明白你們兩人的決心,跟你姨母跟姨父讨論過後,我們決定答應你們的婚事。」

事情有這樣的轉折,陸功勤跟蘇深雪還真是驚訝。

「外祖父,為何您會改變心意?」陸功勤不禁問。

周鑒一笑,注視着蘇深雪,「這其實是蘇小姐自己掙來的結果。」

「咦?」蘇深雪微頓,「我?」

「嗯。」周鑒點頭,「這次誤收皇貢之事,差點讓周家遭逢有史以來最大的災禍,這事輕則傾家蕩産,重則抄家滅族,絕非兒戲,要不是蘇小姐觀察入微又大膽求證,恐怕周家難逃劫難,你既是周家的貴人,亦是恩人。」

蘇深雪真沒想到自己因為天生好奇大膽,意外立下的大功會改變了周鑒對她的想法。

「先前功勤曾對我說,他還是孤兒及下人時,你及令尊非但沒輕視他,甚至對他全心接受,甚至要将你嫁他為妻,」他微微停頓,續道:「你看見他的本質,而不在乎外在條件,而我竟如此迂腐短視,受門第之見捆綁,差點兒失去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媳婦。」

「是啊,蘇小姐,」這時,一旁的周鳳儀接腔,「這次的皇貢事件,讓我們都看見了你的機智及大膽,做我們周家這門生意,最需要的便是膽大心細,而你都具備了。」

「其實換了通殺……喔不,功勤他,他看見了,也會注意到的。」

被他們如此稱贊,她還真有點不好意思——雖然她也滿佩服自己的啦。

「我們開賭坊的,每天都要面對各形各色的賭客,也要嚴防有人出千詐賭,久而久之便練就了識人的本事,實不相瞞……」她笑視着一旁的陸功勤,「他才是我的第三只眼呢,以前要是有人出千,總是他先發現的。」

「是嗎?」周鑒驚異的看着陸功勤。

「是真的。」她續道:「有次他不在,我就上當中計,輸了一場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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