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蝗災
第二年春天,慶江府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種子順利的在田中抽穗。可有了之前旱災的應驗,陳家村的人們不敢放松警惕,反而可着勁兒的養雞養鴨,荒年裏的豐收難得,他們勢必要在蝗災中将收獲保下來。
由于和縣衙常有聯系,到六月時,陳家村首先得到消息,大鈅的南方今年十分濕潤,但北方卻從去年冬天開始幹旱,直到現在還沒下過雨,引起飛蝗南下,與南江省相鄰的廣陵省已經有蝗蟲過境,被禍害的大片農田寸草不存。
南江省中一片緊張。
是禍躲不過,十來天後,一片烏壓壓的黑雲出現在天的盡頭,陳家村上下心中忐忑,卻是依照溫鵬的指示,将餓了一整天的雞鴨們撒了出去,任由它們往稻田裏鑽。
上千只餓極了的雞鴨看着谷子便啄,大家看的揪心,卻不敢妄動。很快,天上的烏雲便降了下來,一只只蹦跳的蟲子落進了田裏。
農戶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田裏的雞鴨們可就樂了。谷子再好吃,能好過蟲子嗎?一個個拍打着翅膀滿地的追趕,一口一個的叨。蝗蟲們還沒開始啃食便進了雞鴨們的肚子裏,雖然還是免不了有些秧苗被毀壞,可是和“蝗災”相比,這個損失真不算什麽。
這法子果然有用,農人們一個個面露喜色。這邊溫鵬已經帶着幾個壯小夥兒将特制的網兜發了下去:“趕緊抓蟲子,這玩意兒用火烤幹磨粉,用來喂雞可是最好不過的。”
上面人們在趕,下頭雞鴨在吃,如果蝗蟲有思想,肯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一路上勢不可擋的自己怎麽就落入如此境遇,在這個村子裏被追的落荒而逃?
可惜蝗蟲沒有思想,只會憑着本能啃食,正好便宜了抓捕的人們,幾乎一兜一個準,很快便塞滿了幾個籮筐,一旁已經有人升起火塘,大把大把的蝗蟲被丢了進去。
從正午到傍晚,一只只吃的肚兒滾圓的雞鴨搖搖擺擺的從田裏踱出來,慢慢各回各家,村裏人看着略有些狼藉的田地,臉上卻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雖然被雞鴨踐踏了一番,禾苗卻沒有太大的損失,已經泛黃的稻穗也依舊好好的挂在上頭。
火塘旁邊,蝗蟲屍體堆積成一座小山,溫鵬指揮人将他們裝袋:“等得空了去碾一遍喂雞,保準一個個勤快的下蛋。”
但凡溫鵬開口,陳家村的人就沒有不應的,立刻麻利的收拾幹淨了。溫鵬聽到身邊有感嘆:“沒想到蝗災竟真的被壓制了,真是不可思議。”
這聲音有幾分熟悉,溫鵬轉頭就着落日的餘晖仔細一瞧,竟是一身便裝的王縣令來了。
不待溫鵬行禮,王縣令已經拉着他的手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想請你與村中百姓說和。”
溫鵬一聽就知道王縣令要說什麽,忙笑道:“大人可是說村中這些雞鴨?這事兒我便可以做主。蝗蟲夜伏晝出,咱們卻可以讓人帶着雞鴨先走,趕在明日天亮前打個埋伏,只是不知縣中可有高人知道這蝗蟲的路徑,也好給我們個目标。”
這樣知情識趣的人王縣令怎能不喜歡,立刻喜笑顏開:“知道知道,我這就遣人将帶路的送來。”
溫鵬也是個幹脆的,這事兒早有準備,立時就讓十幾個壯勞力拉來板車,上面是一只只裝滿雞鴨的籠子,一名相貌忠厚的漢子上前問道:“雞鴨都準備好了,咱們該去哪兒?”
他們不認識王縣令,溫鵬卻不能搶了風頭,帶着大家向王縣令行禮,又道:“縣令大人愛護百姓是咱們的福氣,如今他老人家不辭辛勞的親自來咱們陳家村查看,咱們可得好好表現,別給大人丢臉!”
這年頭的農戶們除了趕集便極少外出,有些連縣裏都沒去過,如今竟然得見父母官,一個個緊張激動的渾身發抖,看溫鵬在縣太爺面前居然還能侃侃而談,簡直是敬佩極了。聞訊趕來的陳望陳祥陳麒也趕緊前來見禮,王縣令也十分和氣的與他們交談了幾句。
自家的收成保住了,還能在大官面前露臉,壯漢們一掃之前的疲憊,精神抖擻的跟着一名老皂吏走了。王縣令還要連夜回去寫奏章,大家亦不敢挽留,站在道口目送着他的牛車離去,這才松懈下來,紛紛回家歇息。
帶着雞鴨的壯漢們一走就是半個月,等他們回來時,雞鴨們壯了不少,男人們卻一個個筋疲力盡瘦了一大圈,好在精神頭都不錯,歇了兩天緩過神來,和大家講起了這一路的見聞。
“咱們到底是人太少,雖然也救了幾個村子,但更多的地方已經被糟蹋的不成樣子了。”正說話的人叫陳南,算起來還是溫鵬的正經親戚——他是陳大牛的次子,紅袖的親堂哥——這次帶隊出門的人便是他,“咱們慶江府本來就是兩年大旱,有些地方已經餓死了人,就盼着今年的收成救一條命,誰成想蝗蟲一來,比幹旱還可怕,田裏什麽都沒了。”
他嘆息着,那些麻木的眼神和痛苦的哀嚎還在腦海中盤旋,聽的人也沉默不語。這幾天,類似的話語已經聽過了許多,卻沒有人感到不耐煩,除了心頭的沉重,便是更加慶幸和感恩。
作為這次抵禦蝗災的首要功臣和中心人物,溫鵬卻顧不上這些事兒,他現在正緊張的轉着圈,看着給紅袖診脈的大夫。
“夫人這是有了一個月的孕了,”大夫笑着對溫鵬拱手:“恭喜恭喜。”
溫鵬松了口氣。雖然他對紅袖已經沒有太多的感情,但這麽多年過去,紅袖給他生兒育女,他早把紅袖當做親近的家人,因此在她突然暈倒時才會十分慌張,拽着赤腳大夫一路狂奔。
“你媳婦兒生了好幾個了,怎麽這次就……?”溫李氏還是有些擔心,拉着溫鵬問。
大夫趕緊擺手:“這事兒也是常有的,孕婦本就比一般人體弱,夫人這幾年連連生産,根基更是差些。這陣子大家都忙的很,夫人沒休息好,這才吃不消。我給夫人開副安胎藥,只要好生将養着,平日裏少幹些活,想來是不會有什麽事的。”
要大夫說,陳紅袖年紀已經不小了,又連生了五個孩子,能有現在這樣健康的體魄已經是個奇跡了。不過溫家人本就不同,和婆婆丈夫兒女相比,紅袖平庸太多,只是身體好,似乎也算不上什麽。
将方子交給藥童,讓他跑一趟鎮上,大夫接着和溫鵬閑聊:“兩位真的不用擔心,如果是一般人家,這樣的情況別說用安胎藥了,根本就不會來找我,只讓她躺個幾天一樣要下地幹活。這也是落在了你們溫家,心地好又心疼媳婦兒。”當然,別家也沒溫家的家底豐厚,眼都不眨的付了診費和藥錢。
造紙的利潤雖然因為幹旱而少了許多,但溫鵬一直陸陸續續的賣着香胰子,家裏确實頗存了些銀錢,他聽到大夫的話便是一笑,正要謙虛幾句,紅袖已經悠悠轉醒,一臉茫然的問:“我這是怎麽了?”
溫李氏立刻将大夫的話告訴了紅袖,末了一臉的慈愛道:“從現在起你就好生歇着,家裏有我呢。”
陳紅袖簡直是受寵若驚。卻不知溫李氏已經琢磨開了:從去年起,溫止就提醒着溫鵬趁農田價賤在臨近的青山村和下林村裏買了不少地,只是擔心明年的洪澇所以并未耕種,等明年水患一過,家裏少不得雇上幾家佃戶,若是佃戶家有閨女的正好可以當個使喚丫頭。
随着莊稼的成熟,蝗災帶來的震撼慢慢消退,現在人們滿心滿眼的只有金黃色的稻谷。他們揮舞着鐮刀,憋足了勁兒,将這仿佛虛幻般的豐收變為真實。
和往年不一樣的是,曾被溫鵬委派去送雞鴨的壯漢們竟是放下了自家田地,有志一同的先将溫家的糧食收好,讓溫鵬免于太陽的暴曬和沉重的體力活。都說人多力量大,十幾個做慣農活的壯勞力一起行動,那效果簡直讓人嘆為觀止,溫止順勢建議溫鵬,讓他們依舊聯合起來一家家的田收割過去。
一開始溫鵬還不明所以,只是對女兒盲目信任罷了,沒想到早已将溫鵬的話奉為圭臬的農人們聽到消息後紛紛參與進來。只兩三天功夫,大家便看出了名堂,這般集體行動,無論是速度還是效率都比各家各戶單獨行動要強得多,等到家家戶戶的谷倉堆滿時,竟比往年提前了許多天。
一年中最大的事兒忙完了,人們的臉上也露出了滿足的笑意,溫鵬将虛歲六歲的溫學文和五歲的溫學書往陳麒家中一丢,開始張羅起蓋新房來。
溫家住着的房子還是三十年前陳二牛與陳李氏成親時候建的,雖然一直修修補補,但早已破敗不堪。之前溫鵬不說,大家還不覺得,如今一看,這樣的破房子哪裏是溫家人能住的?都不用溫鵬挨家挨戶的請人,但凡家裏有勞力的無論男女都聚了過來,直說要來溫家幫忙。
若是說其他人家,這些幫忙的多是貪圖那一頓好飯,可是上溫家,便是讓他們自備幹糧也是心甘情願的。從竹紙到旱情再到蝗災,這幾年陳家村的人能安安穩穩的過下來,可不就是靠着溫鵬一次次的提點,活命之恩如再生父母,陳家村少有歪心眼的人,大家心裏都記着溫家的好呢。
溫鵬本意是建一座磚瓦房,卻被溫止否定了,她道:“雖然咱們家如今地位是不同了,可一無功名二無靠山的,還是要依托着陳家村才好。您且不想想,村裏除了陳家祠堂外哪裏還有磚瓦房?咱們家當然建的起,可一旦建起來,不就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劃分在村民之外了麽?那您這麽些年的努力融入陳家村可不是功虧一篑?等到弟弟們長大出息了,咱們大可以到城裏買房去,那時候有的是磚瓦房能住呢。”
溫止向來是有道理的,溫鵬立刻改了主意,還是建起了土房子。他手上有錢,又時刻記得溫止說的刷好名聲,自然不會克扣幫手們的夥食,不說大魚大肉,至少分量管夠頓頓葷腥,村民們少不得又是一通誇贊。
溫家的新房選在了臨近道路的一個緩坡上,經過一番平整,用石塊磊成半人高的圍牆,圈出一塊縱橫皆有四十米上下的四方地,溫家的新房就在這片地的中央。雖然仍是土胚房,但布局卻與一般的一片式房屋不同——南方的屋子一般中間是堂屋,兩邊是住房,等家裏人丁多了,便依着外牆再繼續擴建。
而溫止卻參照了北方四合院的格局,設了正房和東西兩廂的廂房,只是并未圍成三合,而是在一條水平線上。正房五間兩排,即堂屋在正中,堂屋左右各有兩間房,此五間為前排,又有并列的後排與前排通過內牆隔開,格局以前排相同,只是縱深略小。
正房坐北朝南,堂屋靠東邊兩間做了飯堂和廚房,西邊兩間是正屋,分別作為溫鵬兩口子和溫李氏的卧室。後排中間是個倉房,東邊是一個寬不過兩米的小間,用來存放農具雜物,西邊對着正屋的是兩個後間,一個供着文昌帝君的畫像,一個給了溫止當卧房,奮鬥了多年總算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哪怕是淡定如溫止也心生雀躍,對此十分滿意。
雜物間在飯堂後頭,但比飯堂窄,于是飯堂廚房的後排便是一塊約四米寬五米深的空地,正好用來搭建雞舍。溫止還央着溫鵬用木板靠着兩邊牆的夾角圍了個小木棚子當洗澡間,總算是告別了在房間或者廚房裏洗澡的慘狀。空地上還種了兩棵樹,一顆石榴一顆棗樹,又在廚房的後屋檐下放着兩個大缸,裏面盛滿了清水。
正房和兩旁的東西廂房之間各用一條兩米寬的過道隔開,兩邊廂房各有三間,開門都朝着正房,是兒子們的住所。現在兒子們還小,溫鵬便只開了東廂當他們合住,讓學文帶着學勤,學書帶着學禮,分別住了靠南和靠北的頭尾兩間,中間一間作為溫止的教室,用來教弟弟們背書寫字,而西廂則開了一間作為田家人的住所。
廂房建好房子後就算完工了。真正意義上有了自己的家,溫鵬也是興奮不已,大手一揮的添置家具,新桌新椅新床新櫃一應俱全,散發着原木的香味。
新房是長條形,左右兩邊離圍牆不遠,空着作為過道,前後則各有縱深十多米的空地。溫止建議溫鵬請人在前院裏點穴打井,免了隔天就要走挺遠去挑水,後院種些時令蔬菜,方便平時取用,還讓溫鵬在後院西北角上搭了茅房,解決五谷輪回的大問題——天知道在這個時代的農村,衣食住行還勉強能撐得住,上廁所才是溫止最頭疼的事情。
溫止貼着圍牆內外悄悄撒了艾草種子,空間出品生命力頑強,就算已經是深秋也很快長出了嫩芽,又從山上挪了桂花樹香樟樹來,沿着緩坡種了兩圈,原本空曠的四周立刻變得生機盎然。溫鵬則特意用石板鋪了一條小道兒,從出入的圍牆缺口通到緩坡下頭的道路上。大家看的眼熱,直道溫家人就是不一樣,會講究,做什麽都比別家做的好,心裏卻早就嫉妒不起來了,一臉榮幸的吃了溫家的喬遷宴。
而更讓大家羨慕溫家的,是臘月裏縣太爺親自帶着京城來的天使到了溫家,一來是查看陳家村是否真的順利在蝗災中搶下了今年的收獲,二來也是詳細了解溫鵬的應對方法。得到确鑿的答案後,天使一臉笑意的宣布了對溫鵬的獎勵——賞銀五百兩,布帛若幹,首飾一盒。
雖然現在的溫家已經算得上富庶,不過這些可是打着國庫烙印、帶着皇家瑞氣的賞銀,更遑論進貢的布料首飾,溫家人恨不得将它們供起來每天三炷香的敬着。唯有溫止暗中撇嘴,按照她的設想,溫鵬的貢獻足夠換一個末等的虛銜,讓溫家的地位從普通的農上升為士,卻沒料到皇帝竟然如此小氣,只用一些銀錢就打發了他們。
不過轉念一想,溫鵬大字不識,在這個極重文人的時代确實很難獲得官銜,能夠在帝王面前刷一番存在感已經是王縣令背景強硬又不貪功勞帶來的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