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齊二爺病了。
初三一夜酒醉,他一時醒一時睡,叫渴又頭疼,看得出平日便不勝酒力,這一遭着實有些猛了。莞初也睡不得,在跟前兒守着添茶倒水,擦熱手巾,後半夜瞧他實在難受,莞初幹脆披衣起身,坐在他身旁,手輕輕伸入他懷中,輕揉肺俞、肝俞、脾俞諸穴,去火、暖氣,人總算是安穩些,只是他似原本就有頭痛的毛病,這一醉,睡在夢中眉頭也舒展不開。
折騰這半天,莞初的額頭也已是冒了汗,本想着他既未醒,可見那痛倒還忍得,轉身想去睡,人還沒躺下,他就哼哼了一聲,那動靜啞在喉中,似強忍着,莞初噓了口氣,想着橫豎睡不得了,這便又跪到床頭,攏了他的頭尋到揉捏百會和天柱穴,輕輕揉捏,經絡慢調,眉頭漸漸舒展,他安穩睡去……
這一覺睡下去直到日上三竿,醒來他雖渾身發軟,卻因着這一夜的穴位揉捏不曾有宿醉的惡心頭痛,懶洋洋地起身洗漱,用了些粥,精神便緩了過來。于昨夜的種種,他并不知情,便也不曾對桌旁沒精打采的人道聲謝,至于他自己先前的胡鬧麽,成心不記得了,那面上又複了平日冷淡不屑的模樣。莞初倒巴不得他不提,昨兒鬧得實在難看,山野農夫似地張口媳婦兒閉口媳婦兒,哪怕叫的是娘子也不至讓人如此羞臊……
吃了粥,他起身往窗邊瞧了瞧,日頭倒好,雪化得滴滴答答,甚是清涼,只是這身上還是沒力氣,這便轉回身在桌上經文裏撥拉來撥拉去,尋了原先那幾頁安了譜子的,回到床上去靠了枕墊自顧自看去了。原本歇這一日該是就好了,豈料後晌的時候,石忠兒進來了,說是什麽人病了,他聞言便張羅換了衣裳匆匆去了。
莞初原不甚在意,他不在正好自己也歇一會兒,倒是綿月悄聲道,原先在他們葉府的時候聽幾位公子閑話,說是齊二爺有個多年的知己,兩人情意相投,怎奈那女子身落風塵,才不得相守,想來能讓他這麽急着趕去的該就是這位紅顏知己。莞初聞言輕輕咬了咬唇,昨兒夜裏他說與葉先生有言在先,又說了要“還給他”的話,想來是葉先生為了護着她曾跟他說了什麽。莞初原本覺着并不必如此,此刻看來,倒也好,他若這麽以為,往後恐省了不少麻煩,也更能安心與那邊的女子相守。
這一來,倒各得其所了。只是,莞初心裏稍稍有些埋怨仙逝的公爹……
掌燈入了夜,綿月問莞初可用飯,莞初瞧了瞧,時候不早了,他怕是不能回來了,便吩咐傳了飯。昨兒一夜折騰得乏,上了綢子只覺筋骨僵硬,因此便又多待了一會兒。
洗漱罷,将将躺下,就聽得外頭上夜的又開了院門,二爺回來了。莞初無奈嘆了口氣,又重披衣起身。迎他回來,伺候他換衣裳洗漱,他還問了句晚上吃的什麽,聽聞是蜜棗粥覺得膩,只吃了一盅茶便要睡了,莞初并未覺得哪裏不妥。誰曾想,睡到半夜,莞初因着手臂傷不小心壓了醒過來,才見身邊人額頭冒着冷汗,裹了兩層厚棉被還在哆嗦。
“你,你這是怎麽了??”
他哪裏還及應,牙關都打顫。莞初手忙腳亂地擰了濕手巾來,這一落汗,起來就是高熱,莞初只覺那手巾一放上他的額頭就要被蒸幹了。從未見過病來得這麽猛,吓得莞初全不記得曾經學過什麽,跳起來就要半夜去尋大夫。還是他咬牙喝住,只道他打小兒就是如此,難得病,一旦染了風寒,就是高熱,什麽藥也不中用,過個三兩日自己就好了。
他這麽說,她卻不敢這麽就信。守在他跟前兒,眼看着那嘴唇燒得起了皮,人也糊裏糊塗的,莞初終是耐不得,起身往那箱子底尋了自己的一整套小銀針。一瞧見她那撸胳膊挽袖的架勢,他都快燒糊塗還叫出了聲,啞着嗓子呵斥說什麽也不讓她紮。莞初這會兒可是沉住了氣,哪裏還管他是什麽爺、說的什麽,跪起身單膝蓋壓了他,那力道下來,莫說是病中渾身無力,便是他好好兒的也不見得抵得過,就這麽眼睜睜地被紮了個遍……
一夜不眠……
天朦朦亮,他方才出了些汗,啞着聲兒吩咐說誰也不許說他病了,只說昨兒走了就沒回來。莞初想想也罷,省得闵夫人再往這廂跑。只是他能不起,她可不能。起身梳洗好趕緊往謹仁堂去,原本想着難免又要在婆婆跟前兒耗一整日,正巧兒前晌老太太傳話過來叫闵夫人過去說話,莞初這才得空兒回到素芳苑。
燒總算退了些,莞初守在床邊忙忙活活,不知是果然信了她,還是他懶得再跟她争執,從此,讓翻身就翻身,讓紮就紮,讓捏就捏,聽話得很……
……
夜裏刮了一宿的北風,不待天明,飄起了雪花。
“丫頭,丫頭……”
莞初正睡得香,忽聞他叫,一激靈睜開眼,“怎的?又難受?”
“不是。”齊天睿裹在被子裏側身對着她,臉頰雖燒得發紅,精神倒略好些了,“咱得起了。”
“做什麽去?”
“不是早跟你說,初六要出去。”
“去你宅子?”莞初想了起來,搖搖頭,“不去了,聽外頭刮得厲害,你莫再招了風。”
“都跟從夕說好了,他等了有日子了,這臨了兒不去,多掃興。”
“可你還燒着呢。”
“若當真心疼我,那咱就不去。”
看那丫頭抿了抿唇,終究沒做聲。齊天睿白了她一眼,“就知道嘴硬。”
兩人起身,莞初下了床去拿架子上的衣裙,齊天睿只是坐起來,裹了被子,嚴嚴實實的。
“莫穿那個。”
莞初将将把衣裳披在肩上,他就發了話,“我那櫃子裏有個包袱,穿那裏頭的。”
并排的兩個衣裳櫃子,莞初除了伺候他更衣,從未在他那裏頭翻看過,這會子納悶兒,走過去打開,果然有個平平整整的包袱,裏頭包粉嫩嫩的一套女孩兒衣裳。
“就穿這個。”
莞初有些不知所以,這是怎的了……
“愣什麽神兒,這是給你新做的,快穿。”
将将病好了些,這語氣又複了從前的霸道,冷呵呵的大清早,莞初也不想與他争辯,穿什麽有什麽要緊,這便抖落開,換上身。
房中此刻就一盞上夜的小燈,莞初穿戴好去洗漱,昨兒忘了今兒要早起,未吩咐綿月,這水也是隔夜涼的,一面洗一面絲絲倒吸涼氣,想着一會兒得往樓下去拎熱水上來,否則再用冷水這麽一激,那高熱非又竄上來不可。
洗罷臉坐到妝鏡前梳頭,黑燈瞎火的好容易把簪子別在發髻上,那廂又有了話,“什麽衣裳梳什麽頭,怎的這都不知道?”
“嗯?”
“從前在娘家是怎樣就怎樣。”
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尊佛一樣,指揮着她。
……
小女兒的垂挂髻,發絲在頭頂扁扁地挽出個蝴蝶翅,翅膀下兩股松松扭成麻花又紮起,像兩只倒挂金鐘的小骨朵兒、彎彎的鈴铛,粉嫩嫩、晶瑩剔透的珠花一邊綴了一個;薄薄的劉海兒掩在眉上,若隐若現雪白的額頭,小臉越發遮得只剩巴掌大,一雙眼睛便端端占了半個去;白底胭脂紅的竹葉襖,細細貼熨,寬邊的領口襯着修長的脖頸,冬夜裏如此清新爽利,寬綢的腰帶纏着她不足盈盈一握,托起胸前嘟嘟的,是那難得的女兒俏。
自那日見過她的騎馬裝之後,齊天睿特意命人給她重做的衣裳,依着原先娘家給的尺寸足足小了兩指。這一裁剪,把她活脫脫地裁了出來,比平日那寬大的中衣兒睡在他身邊還要瞧得清楚:新雨下的小荷,顫顫巍巍……
齊天睿看着眼前人,眉頭一挑,“原先在娘家就是這麽個樣子?”
莞初輕輕抿唇,看她猶豫得乖,齊天睿心裏忽地生出對老泰山的一絲嘲弄,成日把她打扮得這麽沾了露水的花骨朵兒一樣,還許她見外客,不招來男人生私情才是活見了鬼了!
又在心中道:從夕兄,你真是個君子。
……
兩人悄默聲兒地一前一後出了素芳苑,夜空陰,除了遠處上夜的燈,只有雪花飄飄灑灑,吹在臉頰上涼絲絲的。跟在他身後,莞初只管盯着那袍腳走,畢竟身子發虛,他走得慢,忽地一頓,莞初正想問,可是走不動?他倒開了口,“冷不冷?”
莞初搖搖頭,他擡手把她的鬥篷帽子往下用力拽了拽,莞初覺得頭上那兩個小珠花都要被扯下來了。
走上花園子甬道,出角門,府外停了一輛雙駕的馬車,石忠兒候在一旁。莞初被安置上了車,裏頭鋪了厚厚的坐褥并搭腿的毯子,還預備了手爐和腳爐。莞初琢磨着,他宅子這麽遠麽?棉簾子又打起,一陣冷風,齊天睿也彎腰跟進來,身子撐不得幾時倒了下來,車廂瞬時像那拔木床似的變得狹小起來,莞初悄悄往車窗邊縮了縮。
石忠兒駕着車離了齊府,順着大道出南城,一路往北去。莞初難得出門,嗅着窗外的清冷,聽着骨碌碌的車輪聲,起了興致,時不時地悄悄撩起車窗簾想往外瞧,實則那窗子緊閉只能看得着一晃一晃過去街邊鋪子上的燈籠影子。回頭,齊天睿閉了眼靠着,又是悄無聲息,也不知道睡了沒有。
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時辰,天已大亮,外頭的清新似比之前更添了涼意,車輪碾壓的青石聲也換了土道的悶頓。莞初記得成親那日從粼裏過來,擡着轎子晃晃悠悠走也不到兩個時辰,這馬車走了這麽久早該出了城。又過了不多時,竟是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這是到哪兒了?
莞初正一個人納悶兒,車停了下來。“爺,”棉簾外傳來石忠兒的聲音。
“到了?”齊天睿依舊沒睜眼。
“前頭上不去車了。”
齊天睿這才睜開眼,撐起身往外去。莞初也趕緊掀了毯子跟着,從簾子裏探出頭來,才見馬車已是來在半山腰,兩旁是一片蒼色的樹林子,山上淌下一道溪水,因着山勢起伏砸出聲響時而大時而小,白雪薄薄地覆在枝頭、水邊的卵石上,不似那冰天凍地,配了水聲倒像裝點的花瓣,一朵一朵的,晶瑩剔透。
原本上山的路勉勉強強能過一駕車,到此處已是蜿蜿蜒蜒就剩一條羊腸小道盤上林子深處。齊天睿上下左右地瞧瞧,這是走錯了?怎的沒路了還不見有人家?正是要命石忠兒往裏頭去瞧瞧,就聽身後撲通一聲。扭頭看,那丫頭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麽?趕緊回車裏去!”
“咱們這是不是要去找葉先生?”
齊天睿一愣,看白狐毛的鬥篷底下一雙眼睛閃亮,不覺蹙眉,“你怎的知道?”
“上不去車了。”
“慢着!”見她擡步就走,齊天睿喝道,“你還想自己一個人去啊?”
莞初想說,我是想去把葉先生叫下來,可瞧他那兇巴巴的樣子,兩只小渦兒僵了僵,沒做聲。
一路穿林子進山,緣水而行,雪氣清新,深山幽靜,不一會兒便到了溪水起伏的高處,一片平坦不過數畝坳在山腰,三株碩大的桃樹,足有兩人抱懷的樹幹上枝丫蔓生,枝上飛雪,圍成半環之狀,樹下四方竹籬笆環着一座茅草屋,袅袅炊煙,水聲潺潺,雪中畫景,世外之仙。
這一會兒齊天睿已是走得直冒虛汗,真真有種被愚弄之感,當初答應要安排他們會面,他還體諒說不便往葉府,避人耳目不如就在我宅子裏。豈料這又臨時改了地方,給了個似是而非的地址:什麽麒麟山腳,玉帶悠揚,三桃撫源處,閑居客人家。弄了半天竟是來到葉從夕的“外宅”,瞧那丫頭輕車熟路的,必是故地重游!
“葉先生,葉先生!”
莞初已是到了籬笆門前,揚着脖子清脆的小聲兒傳了出去。齊天睿看在眼中,只覺那欣喜躍躍然,展翅雛鳥一般,叽叽喳喳,水上林梢。相比在齊府的敷衍與乖巧,此刻這不管不顧的小女兒模樣嬌俏可人、十分讨喜,只是齊天睿此刻渾身發虛,被她嚷嚷得有些頭疼,初三才見了,怎的就不知矜持?
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正要開口訓,茅屋的門已是開了,葉從夕依舊是一只白玉簪一襲青衫,唯有的不同之處便是挽了雙袖似正在做什麽活計,詩人難得地沾染了煙火氣,倒更像個世外之人,一眼瞧見籬笆外,欣然喚道,“莞兒!”
莞兒??看着那翩翩如玉的人迎來,齊天睿握着她的手頓覺尴尬,趕緊放開收回來。
“來得正巧,我将将生了火,還什麽都不及做。”葉從夕打開竹門。
“那我怎的倒聞到香味兒了呢?”
“就是嘴饞。”
這一聲着實吓了齊天睿一跳,葉從夕本就聲兒不高,言語向來冷靜、難得親近,這一句簡直是嗔得人牙發酸、腰發麻,渾不像是從他嘴裏說出來。正是想揶揄兩句,只見葉從夕沖他道,“天睿,有勞了,下晌再過來接她就是。”
這一句送客的話說得好是體諒,噎得齊天睿兩眼泛白,有氣無力道,“從夕兄,你好心腸,這荒郊野嶺的,我往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