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初三的家宴前晌迎客,晌午開戲,到了後半晌前輩老人們便都陸陸續續地告辭,待到福鶴堂的老相識們都離去,阮夫人便吩咐将東院與園子上的兩處角門都關了,整個園子就留給那一撥小一輩人。這便愈加放肆,兩臺子戲并一臺,越發樂得歡實;齊天睿又特意在外頭聘了金陵城最富盛名的鴻德酒樓的大掌勺來應場子,席面上不再是中規中矩的名貴,都是最爽利可口、百味足興的山珍野味,好酒滿斟,推杯換盞,一直熱鬧到夜裏。
起了更,西院園子裏依舊燈火通明,笙簫不斷。謹仁堂早早關了院門,熄燈滅火;素芳苑就在園子中,雖說與水榭隔着湖戲臺子上的戲文還是蕩蕩悠悠飄過來,不得清靜,更有這當家爺還未回來,哪有個歇的?水桃和煙翠跟了主子在前頭伺候,剩下的丫鬟們樂得悠閑,由了性子在樓下擲骰子、擺牌。
樓上四處燈火明亮,銅爐暖暖地燒着,一片丁香片熏着滿屋子清香。綿月坐在桌旁做針線,身上捧着寬大的紅綢子,擡頭看一眼,姑娘洗漱幹淨,只一身綿綢的中衣兒燭燈底下正仔細地推敲着信上的字跡,手上的藥棉是今日才在藥房換的,夜裏便沒再讓動,熱茶在手邊,燭光暖暈裏,小臉略有些蒼白。
“姑娘,這兩日身子覺着怎樣?”自從手傷了,這綢子便沒法子使了,雖說綿月并不當真知道這綢子的用處,可自打跟了過來便每日見姑娘在上頭翻舞,紅綢似有千斤力,身子綿軟如蛇,看着極玄妙,落下來人便紅撲撲的,筋骨皆通,若是有幾日不上,臉色便眼見着發青。
“不妨。”莞初握握酸軟的腕子,“已經不疼了,明兒就能上。”
“姑娘,你也早點歇着,二爺那廂不知幾時才散呢。”
“聽着戲臺子那廂起了《群英會》了,怕是該散了。”
綿月沒再吱聲,這兩日姑娘難得長了志氣敢給那位爺臉子瞧,可手底下該伺候還是伺候,無一不到之處,讓那爺想發個脾氣都尋不着由頭,一旁瞧着也是有趣兒。
主仆兩個又都默了聲兒,專心手下,正是自在,忽聞得樓下吵嚷,綿月起身擱了綢子正要去看究竟,樓梯上通通地奔上了艾葉兒,“姑娘!快去瞧瞧吧!”
莞初吓了一跳,“怎的了?”
“二爺,二爺他喝醉了,喚姑娘,誰也招架不得!”
莞初趕緊披了小罩衫就往外去,彼時樓下鬧哄哄,只見正當地下那人被水桃和煙翠兩個架了胳膊,既不坐也不走,晃晃悠悠的,身子軟着,頭歪着,兩頰泛起紅暈,醉迷迷的眼睛此刻更似朦了水霧一般,一擡眼就是含情脈脈;唇燒得紅撲撲的,那絲總挂在唇邊的壞笑也變了味道,甜滋滋的暧昧,,平日那冰冷刻薄的棱角被這唇紅齒白的俊模樣生生消磨了去,一眼看去竟是有了幾分天悅的姿色。莞初瞧着,心裏又惱又可笑,恨不能即刻有畫師來幾筆把他這德行留下,裱起來,送到他九州行!押一千兩,當一千兩,少一分都不行!
“二奶奶來了!”
衆人都讓了路,紅秀急着湊到身邊道,“奶奶您可來了!二爺不往樓上去,非叫奶奶下來接他。”
莞初迎了那晃晃悠悠過去,未及開口,他瞧見她了,推開了水桃和煙翠,“媳婦兒……”
“哎呀!”眼見這二爺張開雙臂,整個人撲了過去,衆人不覺驚呼!二爺個子高,人雖不彪壯,卻也是寬肩束腰、十分的挺秀,而這二奶奶,身型嬌小,軟軟柔柔,比當家爺足矮了一個頭,還不得把她壓趴下?青磚地,一傷可就是兩個!
丫頭都尖叫着趕去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然撲了過來,山一樣,一時遮着都看不着那下頭的人兒,卻是穩穩當當地接住,小小的身架子撐着,不歪不斜。
衆人驚詫之餘都掩嘴兒笑,只見那爺兩臂環抱、整個包裹着媳婦兒,可真是打馬虎眼呢!不過是撲過來抱了媳婦兒,哪舍得真壓下去?瞧小夫妻這麽現在人前,丫頭們都笑紅了臉。
旁人看不真,莞初卻接得真,這厮兩腳綿軟,一分力都不肯用,全身的力道都在她身上。此刻軟綿綿的趴着,下巴硌着她的肩頭,那絲壞笑就在她腮邊,酒氣熱熱地、輕輕咬着她,“我就知道……你撐得住……我可撐不得了……”
莞初輕聲咬牙,“莫在人前出我的醜,當心我紮暈你!”
他的雙臂越發緊了些,更倚靠了她,喃喃在她頸窩道,“紮吧……只管紮……”
這厮醉得已經不省人事了,莞初心裏十分惱火,卻又發不得,只得撐着他就往樓上去,見衆人都圍攏來,心裏燥,“都別跟着。”
“聽着沒……”肩頭的人軟趴趴地直起身,醉熏熏的勢氣,“都別跟着啊……誰也不許……上我倆的洞房來……誰敢來,爺……爺我打折他的腿……媳婦兒,咱走……”
他這哪是醉了?分明是瘋了!莞初氣得狠狠擰了他一把,“啊……媳婦兒輕些……”這厮十分配合地叫了一聲,軟綿綿的,極蕩~漾~,莞初羞得真真是想一甩手走人,可那人卻是黏在了身上,雙臂糾纏,鎖着她的肩頭,哪裏掙得開?沒法子,只能拖了走。
上得樓來,莞初一腳把門反踹上。原先還要在人前撐個面子,這會子只剩了心頭火,拖着他進了帳子,一反背,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哎喲……謀……殺……親……夫……”
看那四腳朝天、爛醉如泥的德行,嘴巴裏還不知省事,莞初袖子裏的小銀針已是探了頭,在指尖摩挲來摸索去,恨不能即刻把他紮暈睡死過去!只是,針最忌酒,萬一紮出個癱子來還得她伺候,只得咬咬牙忍了,轉身出了帳子。
他可真沉,莞初擦擦額頭的汗,把身上的罩衫脫了,拿起桌上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正要收拾桌上攤開的琴譜,就聽得帳子裏頭又出了動靜,“渴……”
渴死你算了!一賭氣,莞初幹脆坐在了桌旁。
“丫頭……”
管他作甚?這會子知道叫丫頭了?
“丫頭……我渴……”
那語聲啞啞的,極頹喪,莞初想着曾經照顧酒醉的老爹爹,人一醉,就像火燒身,身子的水都蒸幹了,渴得厲害,若不給他喝水,別耗得起了燥火。只得起身,綿月早已預備下一壺醒酒茶溫在瓷膽瓶裏,倒出來撇了葉子,兩只茶碗來回倒着晾了晾,試了試,還有些燙,又倒幾次才罷了。
坐到床邊,彎腰将他的脖頸撐起來,看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在她的臂彎就着她的手,貪婪的模樣像個叫渴的娃娃,莞初心裏的氣稍稍落了些。一盅飲盡,問道,“還要麽?”
他搖搖頭,莞初正要放開他起身,他忽地擡起了頭,四目相接,那麽近,近得他眼中的紅絲都清清楚楚,依然泛着醉意朦朦的水霧,可那眼神卻如此清晰,莞初不覺一愣,“你……”
“叫了兩聲媳婦兒就惱了,嗯?”
他啞着語聲,含着笑,唇依舊紅,,又似那日給她戴金鳳的模樣,莞初恨,“誰讓你耍酒瘋!”
莞初放手想走,卻被他一把攔腰鎖在懷中,莞初正是要掙,他并未用力攔,只兩指輕輕捏着她尖尖的小下巴,開口,膩在喉中的語聲幾時在她唇邊,“你那葉先生不讓我叫丫頭,我叫媳婦兒,他不依,你也不依。那你們說,我該叫什麽?”
莞初蹙了蹙眉,“我沒名字麽?”
他笑了,“那多生分?虧了咱倆這一個鴛鴦帳下的情分。”
聽他說着又生了将才不正經的德行,莞初要掙,被他輕輕握了腕子,目光近,近得到了她眸中,仔細地瞧着,紅燭之下又似那日的清水芙蓉,啞聲道,“丫頭,我怎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在哪兒?”
莞初微微一怔,沒動,任憑他看……
他瞧了好一會兒,皺了眉,又解開,終究搖搖頭,轉而笑了,“你瞧你那天把自己畫的,小鬼兒一樣,難看死了!我已然答應了你的葉先生,你還費這個事做什麽?怕我舍不得,不給他了?傻丫頭,十年前,你娘走之前就把你給我了,就像銀票子早早握在我手裏,那銀子不管在誰懷裏捂熱了,到了兌票的時候,都得還給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莞初輕輕撥開他的手,又被他握了,“怕不怕我不給他?嗯?求我一個吧,嗯?”
莞初不做聲,也不起身,只覺那紅燭紅帳,悶悶的……
“不求我,我可霸着了……”
看她寡白了小臉,他心滿意足,倒頭睡下,起了鼾聲……
……
遠遠的谯樓上打了四更,窗外起了風,不見冬日的淩冽,綿綿的,悉悉索索。他大張着手腳,沉沉睡在夢中,守着他,莞初守在床邊熱水擰了手巾給他擦着額頭、手臂,解着酒熱,心思遠遠地去,去到那十年前黃嘴丫兒都未消的時候……
……
成化二年,六月。
新皇登基之初,廣開科考,江南鄉試僅杭州一地就招來了數百生員。考場設在杭州府院并幾處書院,早幾日主審的江南主考官就入駐此地。
考鐘一響,不一會兒,從府院後牆翻出一個人來,十五歲的少年,朗朗俊秀,卻是一臉促狹的壞笑,緊着跑了幾步,轉入小巷子,折轉幾回,返回到主考官公事的衙門後院。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河邊垂柳成堤,少年十分惬意地躺倒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日頭從柳葉縫隙裏淌下來,映着那張年輕俊美的臉。
每次老爺來主考都帶了他來受罪,這已是第二次逃考,只待那鐘聲一響,折轉回去,一張白卷早已鋪好在桌上,三個大字把考官公子的名字表得清清楚楚。
少年正自悠閑,忽覺身後有動靜,支起胳膊肘回頭一瞧,樹底下坐着個粉粉的小人兒,四五歲的模樣,頭上紮着兩個小揪揪,一身粉嘟嘟的。少年正要問你是哪個,從哪兒來,就一眼瞧見那張小臉上紅彤彤抹得亂七八糟,驚道,“哎喲,你那臉上是什麽?”
小丫頭也瞧見了他,怯生生道,“……胭脂,胭脂花花。”
少年起身走了過去,才見小丫頭手裏一個胭脂盒子,裏頭有胭脂膏,還有将将研碎的胭脂粉,這便塗得滿頭滿臉。不覺咋舌,“難看死了!跟小鬼兒一樣,趕緊去洗了!”
小丫頭忽閃忽閃兩只大眼睛,“哥哥……”
“水在那兒,趕緊去洗!”
“我走不了……”
“你怎的了?”少年這才端詳小丫頭,沒缺胳膊少腿啊,“你怎的走不了?”
“我……沒勁兒了。”
少年當時小丫頭貪玩累了,回頭看看那小河水,即便她能走,一個人過去也有些危險,這便彎腰抱了她來到河邊,卷了袖子,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沾了河水,就着在懷中給她擦洗。
圓圓的小臉被洗幹淨,小丫頭在他懷中仰起頭,清粼粼的水眸,那眼睛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笑,彎成了月牙兒。少年笑了,“瞧瞧,這多好看。”
“多謝哥哥。”
粉粉的小嘴好是喜人,少年輕輕捏了她一下,“嘴兒倒挺甜,告訴哥哥,怎的沒勁兒了?往哪兒貪玩兒去來着?”
小丫頭笑笑,“去年就沒勁兒了。”
“什麽??”
“我跟我娘是一樣的病,娘也沒力氣了。”
少年心驚之下,才覺懷中的小人兒輕飄飄的,十分瘦小,“你……”
“我娘說我會好,可我偷偷聽了她跟爹爹夜裏說話,我長不大了。”
小聲兒奶裏奶氣,輕輕柔柔,弱弱的,少年只覺懷中越輕,又把她摟緊些,“定是你聽差了,若是你娘跟你是一樣的病,她如今還好好兒地活着,你怎麽會長不大呢?”
小丫頭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笑了,“我能長大像我娘一樣?”
“那可不。你這麽小就這麽好看,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兒。”
小丫頭逗得咯咯笑,少年又道,“等你長大有了力氣,天下大着呢,哪兒都能去。”
“嗯!”小丫頭用力點點頭,淡淡琥珀的眸中映着日頭和河水,清淩淩竟似透明的,少年忽覺心底一動,蹙了蹙眉,“若是來金陵,記得找哥哥,我叫齊天睿,天高水闊的天,睿智通達的睿。”
“我叫曉初。”
“小初?哪兩個字?”
“我娘說,是曉若初時。”
少年笑了,“好名字。”
日頭暖暖的,兩人依偎在水邊,楊柳扶風,六月殘陽……
……
小丫頭再醒來,燭光裏是娘的懷抱,驚喜道,“娘,我夢見一個哥哥。”
“傻孩子,你是見到哥哥了。”
“他是誰?”
“他是曉初長大以後要跟着的哥哥。”
“娘,我能長大麽?”
“……能。”娘的手像是柳岸邊和暖的風兒輕輕撫着小小蒼白的臉頰,“娘走了之後,曉初要好好兒長大。”
“娘,我不長大了,我就跟娘在一起,娘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怎麽行。娘走了,你還有爹爹,還有哥哥。爹爹會看着曉初慢慢兒長大,哥哥會陪着曉初,一輩子。”
“娘……不走……”
小小的淚水流了娘滿懷,喚來了娘親輕柔柔的語聲,“好,娘不走,都在,一起陪着曉初長大……”
……
娘終究還是走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
風忽地大,捶打着窗,莞初起身把窗關好,回頭,看着帳下橫七豎八酣睡的人,笑笑,娘,他這是個什麽哥哥啊?你看看這德行,哪裏像那個哥哥?聘禮那日,我在窗子上偷偷瞧,他的模樣我有些恍惚不清;成親那日,我把自己塗得紅彤彤的,他還是不記得我。
公爹沒說,必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說了,就當認錯了。
長大了,終究還是個廢人,待到一日分離,少些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