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救 (1)
蘇明媚看着面前跪倒在地上的男子和那些材料,手指尖微微顫抖。
雲天風站在旁邊,淡然的聲音袅袅消散在空氣裏:“是的,這就是我們找到的最接近真相的所有材料。可是沒有人敢于揭開這個臭烘烘的馬桶蓋子,因為這個馬桶蓋子太沉重了,我們拿不起!而且……所有的人都擔心,這不是一個馬桶蓋子,這是一個棺材蓋子,棺材蓋子一掀開,就一定要有人進去殉葬……而我們的上一任上司,卻是不敢冒這等風險。”
蘇明媚看着面前的男子。陌生的男子,滿臉絡腮胡子,與那日在羊肉胡同裏見到的那個,外貌有幾分相似。只是這個男子,手掌心裏全都是老趼,那絕對不是養尊處優者能僞裝出來的老趼。蘇明媚問道:“因為你父親對庫存的一具神臂弓真僞起疑,所以他暴病而亡?”蘇良才點頭,聲音哽咽:“正是。也是因為父親有記事的習慣,所以我們遭到了追殺。我們夫妻被活埋,我的妻子窒息而亡,而我……如果不是這位雲兄弟來得及時,也許……大人再也見不到這些東西了……”
聽了蘇良的敘述,蘇明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雲天風聲音淡淡的:“大人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事實上,這個世界上的懸案有很多,這個世界上的冤案也有很多。雖然事關一位皇子,但是破不了案,也不是大不了的罪過。”
他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至于那位纨绔殿下,經過這樣一出之後,短期之內誰也不敢再度動手,他又是聰明人,一定會小心謹慎起來,所以查不出案子,似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蘇明媚轉過頭,看着雲天風道:“你似乎不必用激将法……我說過,蘇明媚的脾氣,就是一塊石頭,而且是茅坑裏的那一種。”
蘇明媚說着,心中不覺掠過那個痞子的笑容,經過這樣一出之後,他再也不用做纨绔了吧?
雲天風搖頭,說道:“大人這話不對。您不是茅坑裏的那塊石頭,你只是雞窩裏滾出來的一個雞蛋而已,只是現在打算去碰石頭。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大人,您一定會碰得頭破血流。錦衣衛的能力,也只能護着您與您的家人,不會遭到最直接的暗殺,如此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說,如果對方不是用暗殺手段來對付蘇明媚家人的話,錦衣衛說不定無法應對。
雲天風的聲音很輕松,輕松得不像是在說一件攸關性命的事情。
蘇明媚自然知道,雲天風不是開玩笑。雖然手中沒有确實的證據,但是所有的人證物證都表明:當朝首輔言中平,與這件事直接相關!只要順着這些線索查下去,蘇明媚保證,真相就像窗戶紙,一捅就破!
言中平——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皇帝寵信這位首輔大人,太子殿下也與首輔大人眉來眼去。即便不能說首輔大人一手遮天,但是首輔大人那只巴掌,至少可以遮掉半邊天。
現在,蘇明媚卻打算向這半邊天空挑戰……蘇明媚看看自己,橫着看豎着看,自己貌似都沒有刑天的半分傻樣,可是自己卻偏生要做刑天做過的傻事。
蘇明媚覺得自己很傻,但是轉過頭看看雲天風,又覺得有個同類,自己也不算太傻。她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至少你也願意做這個雞蛋,不是嗎?”
雲天風注視着蘇明媚,緩緩地點頭,說道:“是的,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願意做一個注定要被砸爛的雞蛋。你既然願意做……那麽,我就陪着你做。”
蘇明媚緩緩地點頭,注視着跪着的蘇良才,聲音沉重而嘶啞:“你可敢金殿面聖?你可敢進刑部大牢?你可敢禁受嚴刑拷打,将世界上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有權力的男子,扯落下馬?你也許能複仇,也許根本奈何不了對方,但是無論對方的結果如何,你卻必須豁出性命!”
蘇良才仰起臉,面上是慘淡的猙獰的笑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加上一個殺妻之恨!我只是一只狗,一只茍延殘喘的狗,如今活着的所有目标,就是等着一個機會,等着咬仇人一口的機會!……也許咬不動他的筋骨,也許咬不動他的皮毛,但是不去咬上一口,我怎麽肯甘心呢,大人,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一只狗的命……又有什麽值得珍惜的呢,您說是不是?”
蘇明媚點了點頭,半晌才說道:“你放心,我必定盡我的能力。”
蘇明媚翻入自己家的院牆的時候,唐黎悅就坐在蘇家的院牆之上。
他的邊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酒壺和兩只滿盞的小酒盅,唐黎悅抓起一只,對蘇明媚遙遙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蘇明媚皺了皺眉,也在院牆上坐下來,說道:“我這地方可不能被酒污了。”
唐黎悅說道:“我找了你大半夜。”很平淡的一句話,卻像是一塊石頭扔進了蘇明媚的心房……
于是,一圈一圈蕩漾起了甜蜜的漣漪。蘇明媚将眼角眉梢的笑意收起,很平靜地說道:“那是讓你緊張了……的确對不起。”唐黎悅将酒盅放下,注視着蘇明媚,很鄭重地說道:“我去羊肉兒胡同看過了,那裏一片狼藉。然後我找遍了附近的地方……然後我後悔了,我不該讓你去做這個勞什子官的,你一個女孩子,這打打殺殺是男人的事情,你湊什麽熱鬧呢……于是我開始胡思亂想了,忍不住,就爬上了你家的院牆曬月亮,順帶嗑瓜子兒喝小酒解千愁。”
原來是一片鄭重的,說着,嘴巴裏又帶上不正經的痞子口氣了。蘇明媚翻了翻眼睛,說道:“早知道這樣,我就晚點兒回來。等你喝醉了,自然就沒話了。”
唐黎悅撞天屈一般叫起來:“我的好小姐……喝酒傷身你不知道?你居然還忍心讓我喝醉了……”
蘇明媚繼續翻白眼:“知道喝酒傷身,你還喝?還上我家來喝?難道你不知道本小姐最讨厭喝酒之人嗎?”
唐黎悅身子一側,似乎是就要摔倒的樣子。蘇明媚吓了一大跳,急忙飛身過去,想要将那厮的身子接住。只是手才觸到那厮的衣帶,自己的腰間卻被唐黎悅摟住了。
唐黎悅的手摟着蘇明媚的纖腰,輕輕巧巧打了一個旋,衣襟飄舞,落在了地上,就如一只飄飛的蝴蝶落入花叢。
蘇明媚的臉頰微微有些燙紅。月色朦胧,少女的心也有些朦胧。
唐黎悅的聲音裏,帶着真切的懇求:“我知道,你是想着為我複仇。可是我也知道,這後面的真相太過驚人了,而我也不能讓你再冒險下去……所以答應我,明天咱們就将這個莫名其妙的官給辭了,好不好?”
蘇明媚身子一震,頭腦驀然從夢中清醒。看着面前的唐黎悅,她輕輕地搖頭:“唐黎悅,你白天還與我說過,要陪着我胡鬧的……你還真的善變啊。”
唐黎悅注視着女子說:“我看見了那倒塌的院牆,我還看見了兩個被殺的人。我不清楚那背後的人是誰,但是我知道,你很危險……你知道不知道?”
唐黎悅的聲音是那般的急切,那般的痛楚:“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你做這個官的,我實在是低估了對手的膽量……皇帝陛下需要有一個人來揭開這個案子的真相,但是那個人不應該是你。”
可憐的唐黎悅,他是慌神了……蘇明媚心中感動,卻忍不住糾正唐黎悅話裏的錯誤:“你說錯了,不是你讓我來做這個官,而是皇帝陛下讓我來做這個官……作為皇帝陛下素來不親近的纨绔,你沒有責任,小悅悅。”
“是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唐黎悅喃喃自語,再度将女子抱緊,“将官辭了,好不好?明天就将官給辭了……我帶你去面見父皇,咱們将官給辭了……”
蘇明媚注視着這個慌亂的男子,心慢慢地墜落,墜落在一片溫軟的花海裏。她輕輕點頭:“好,明天我去面聖……不過不需要你帶着了。”
蘇明媚沒有說“将官給辭了”——那是因為,蘇明媚并不打算辭官。
明天面聖,她要将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擺到皇帝陛下跟前,即便是權傾天下的首輔,也禁不起皇帝的雷霆一怒吧?
蘇明媚并不完全懂得所謂的權力争鬥,但是她相信,這個世界依然是一個皇權世界。
皇帝雷霆一怒……面前這個男子,也許也不用再做纨绔了,蘇明媚想。
不過我就不必将今天晚上的收獲都告訴你了,因為告訴你,你多半會阻止我……而我,卻是一塊茅坑裏的石頭。
我打算将天捅一個窟窿呢,用一個雞蛋的力量将天捅一個窟窿。蘇明媚咬着嘴唇暗暗地想,好在父親是一個禦史,只要不是犯了極荒唐的錯誤,即便是首輔,也不能對父親如何。
“小姐……小姐!”小圓子急匆匆地奔上樓來,看着蘇明媚,欲言又止。
這般情景,連蓉蓉也懂事地沒有前來教訓“風度風度”,卻是很自覺地出了屋,關上了門,站在門口望風。
蘇明媚騰地站起來,頭上未曾完全打散的發髻一陣搖晃,就落下一支簪子來。
距離面聖那日已經整整兩個月了。那日蘇明媚将奏折呈遞上去,坐在簾子後面的皇帝沒有說任何話。等了半個時辰,才有太監出來,傳話說,晉升蘇明媚為錦衣衛千戶。又說因為現在沒有空缺,只能給蘇明媚一個虛銜,手下的兵,依然還是之前那幾個。至于具體工作……沒有!
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工作了,領高薪而且不用做事!皇帝傳話說,這案件自然有聖心獨裁,蘇明媚不得再行調查。另外那個證人,就移交給刑部吧,先關在刑部大牢裏。這樣的旨意,一下子将蘇明媚扔進了冰窟窿。蘇明媚知道皇帝和三皇子的父子之情淡薄得很,對首輔感情卻深得很——畢竟那是一個很善于溜須拍馬的臣子呢——可是萬萬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結局!蘇明媚第一次感到後悔。
皇帝會不會将所有的卷宗扔給首輔看?然後在首輔的眼淚鼻涕攻勢下,收回了自己所有的懷疑,甚至雷霆大怒,然後将蘇明媚扔進大牢?連帶着蘇明媚的老父親,也因此倒了大黴?
眼淚加鼻涕是很好的武器,對于皇帝陛下來說,首輔大人的老淚加鼻涕是堪比弗朗機炮的神兵利器。
在神兵利器的攻擊下,皇帝陛下會不會乖乖地繳械投降?蘇明媚很懷疑……雖然理智告訴她,皇帝不是傻瓜,不會幹這等蠢事,但是再聰明的人,也禁不住頭腦發昏是不是?世界上最容易出昏招的人,就是自以為很聰明的聰明人。聰明人出的昏招,往往比尋常人更糟。
從冰窟窿裏爬出來的蘇明媚,振作精神,收拾行囊,做好了一切準備。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也沒有見首輔大人做出什麽舉動。蘇明媚與雲天風分析,應該是皇帝陛下在暗中調查此案,而言中平大人,對這事情并不知情。既然這樣,那就靜待這件事的發展吧。兩個月來,蘇明媚只見過唐黎悅一次。那是因為蘇江春找唐黎悅正正經經地談了一次,而唐黎悅這個标準的纨绔竟然聽進了蘇江春的勸告,從此不再前來騷擾。初始的時候,兩個丫鬟還頗懷念唐黎悅的絹花綢緞水粉胭脂,但是時間長了,也不再念叨了。蘇明媚心中倒是有些淡淡的悵惘,但是也知道再交往下去,自己就真的只能嫁給唐黎悅了。總不能真的禍害他吧?
蘇良才被關進刑部大牢,蘇明媚對他心懷歉疚,于是就盡心照顧。不但吩咐小圓子帶錢去打點了所有的獄卒,還命小圓子與連蓉蓉,每日給他送去飯食。
小圓子才去給蘇良才送晚飯!
蘇明媚來不及去撿那簪子,當下就疾聲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小圓子的臉色有幾分蒼白,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說道:“蘇良才……蘇良才死了。”
“死了?”蘇明媚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腦子之中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塊,只覺得頭變得很輕很輕,輕得沒有任何重量。
她頹然後退了一步,坐倒在椅子上。腳下沒有注意,卻是将那落下的琉璃簪子踩成了好幾截。
蘇良才……死了。那個滿臉猙獰決議複仇的男子,死了。他本來就做好了死的準備。自己将他移交給皇帝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的死亡。可是這不是他預想中的死亡!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咬仇人一口,就這樣死了,無聲無息地死在刑部大牢裏。蘇明媚還記得那一天,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他是可以死的,但是必須是為了複仇而死!
雲天風救了他,但是自己卻殺了他!蘇明媚暗暗咬牙,滿口都是鮮血——首輔大人還是聽到風聲,所以先下手為強,先将蘇良才滅口了嗎?蘇良才死了,最重要的證人死了。想必那些證物,也都毀了吧?
豆花兒——我想要給豆花兒複仇,卻不想又葬送了一條性命!驀然地,毫無征兆地,蘇明媚摟住了小圓子,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将小圓子的衣襟打濕了一大片。
那種無聲無息的嗚咽讓小圓子心疼,小圓子摟住了素來剛強的小姐,顫聲說道:“小姐,您……就大聲哭出來吧!”
蘇明媚依言放聲大哭,聞聲前來的姜雲霞,誇張地用手撫拍着自己的胸口,說道:“好了好了,乖女兒,你哭出來我就放心了……”
蘇明媚不知道的是,圍牆之外,正在巡邏的少年将軍聞聲駐馬。
少年将軍仰起頭,看着天空。他的頭仰得很平,可是邊上的随從士兵還是發覺,将軍的眼睛裏,有着細碎的星光。
好半晌,将軍才收回注視着天空的目光,揮動馬鞭,輕輕喝道:“走吧!”
蘇明媚将頭發绾起,紮上黑色的頭巾,換上夜行衣,抓起寶劍,跳下小樓,出了圍牆。
與兩個月前相比,蘇明媚的武功不但已經恢複,甚至比受傷之前還要好上兩成。畢竟受傷的時候,吃了無數來自宮中的補品,兩個月過去,這些補品都轉化成了蘇明媚的內力。
姜雲霞已經不是蘇明媚的對手,她甚至斷言,京城之中,蘇明媚也可以排進前十。
所有這些都給了蘇明媚信心——是的,信心!既然皇帝陛下不能給這個世界一個公道,那麽,我就用自己的劍給這個世界一個公道!
蘇良才的死亡刺激了蘇明媚,今天晚上的蘇明媚,就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焰,在京城的屋脊上,無聲無息地燃燒。
蘇明媚自然知道,言中平家中,定然有武功超群的護衛。可是蘇明媚相信,只要自己小心謹慎一些,多去踩踩點,熟悉熟悉言家的環境,那麽自己定然能得償所願。
蘇明媚沒有與雲天風商議。事實上,早在半個月之前,雲天風就已經離開了京城,他順着另外一條線索,追查去了。
蘇明媚動用了其他下屬的力量。這些下屬對蘇明媚并不十分服氣,但是在雲天風的幫助下,這些下屬對蘇明媚并不抗拒。對于蘇明媚的指派,這些下屬也都是實打實地完成。蘇明媚要言家的地圖,下屬也很快就給送到。
準備充足,蘇明媚又去了幾次言家。在蘇明媚的建議下,言小七又舉辦了兩次詩會,地點依然在言家的後花園。趁着作詩尋找靈感的空當,蘇明媚将整個後院逛了個遍,将所有的地形都記在了腦海裏。
萬事俱備。蘇明媚做好了一切準備,如同一條黑色的藤蘿一般,悄悄地爬上了言家的院牆,辨明了言中平居所的去向,就飛蹿了過去。
夜黑得像一團墨汁,但是言中平所在的屋子,卻依然有燈火點亮。
黑色的燕子落在牆角,如壁虎一般悄悄地向上挪動。手指摳住青磚的縫隙,蘇明媚聽見了屋子裏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有女子清脆的浪笑:“大人……大人,您還不來嗎?”
接着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響起:“小蓮兒,乖乖等着本大人……本大人今天才算完結了一段心事,正要好好兒在你身上發洩發洩……”
蘇明媚正要翻過窗戶,卻突然聽見下面花徑上,傳來了腳步聲。當下不敢再動。
屋裏嬌媚的聲音繼續:“大人……那件煩心的事兒終于解決了嗎?皇上不會疑心大人了嗎……”
蘇明媚銀牙死死咬住嘴唇——屋裏的對話,顯然是陳述那件事的!
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又傳來男子的浪笑:“小蓮兒,你且等着,本大人與你大戰三百回合……”
是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說實話,一直到現在,蘇明媚還不敢相信,事情竟然這麽順利!
只要翻過窗戶,只要揚起一道刀光!蘇明媚往上挪動,離窗戶已經近在咫尺!正在這時候,蘇明媚猛然感覺到異樣。她猛然回過頭,卻看見一個蒙面的黑影,就在距離自己極近的位置,伸手抓向自己的肩膀,蘇明媚反手就是一劍。
劍鋒過處,那蒙面人的手指變換了角度,竟然死死地鉗住了蘇明媚的劍身——只是他輕視了蘇明媚的力量,雖然他的手鉗住了蘇明媚的劍身,但那劍的力量依然往前推進了三尺,直接刺傷了他的胳膊……這還是蘇明媚及時控制了力道的緣故。
否則那蒙面人就會被蘇明媚釘在牆上。兩人在牆上相鬥,就不能再扣牢牆面。幾乎同時,兩人落進了地上的花叢之中。
蘇明媚低聲喝道:“你瘋了……雲天風……你瘋了!”雖然對方蒙面,蘇明媚還是認出來了,這人就是雲天風,半個月前離開京城的雲天風!離開了半個月的雲天風,竟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蘇明媚的身後,出手阻止蘇明媚的第一次刺殺。雲天風伸手捂住傷口,大口大口喘着氣,低聲喝道:“瘋了的是你……我們回去再說!”兩人相鬥,發生響動,護衛從四面八方沖過來,而樓上窗戶裏,也驀然伸出了一架黑黝黝的弩箭!不由分說,弩箭就攢射而下,如同一陣黑色的暴雨。雲天風抓住蘇明媚的手,瞅準了花木茂盛之處,就像是穿花蝴蝶一般,飛了進去。蘇明媚用力掙脫,可是雲天風的手卻像是鐵箍一般,蘇明媚根本掙脫不得。
周圍都是暗器的簌簌聲響,因有着花木的阻隔,那些暗器根本不能造成傷害,但那些護衛卻漸漸地逼近了。畢竟這裏是言家!
蘇明媚知道雲天風在保護自己,但是想着方才那一幕——蘇明媚就覺得,她不能原諒雲天風!
我就要得手了,可是他卻阻止我!心浮氣躁,她越發地狂怒起來,低聲喝道:“你放開我!”雲天風腳步有些虛浮,但是速度依然不減,低聲道:“不放……你不熟悉路,我不拉着,你非給他們抓住不可……”蘇明媚怒道:“我被抓住也不關你的事,你不是來害我的嗎?”
雲天風急切地說道:“你這樣的暗殺是不對的,你這樣暗殺,與言首輔的做法有何區別……”蘇明媚怒道:“皇帝不殺他,我替天行道!”“大人這話不對!你不是天,即便你有着正确的目的,但是你用錯誤的做法,那就不可以!……我們錦衣衛是維護皇朝法度的,不是破壞皇朝法度的……”
雲天風還要滔滔不絕地論證他的“大人這話不對”,蘇明媚終于到了爆發的邊緣。
她抓着劍的手,對準雲天風的手腕,狠狠地就要削下去。雲天風這下不敢大意,當下将手松開,低聲說道:“大人這做法不對……你跟着我,咱們先去安全的地方再說!”
兩人這麽一耽擱,後面腳步聲更近了。雲天風未曾受傷的手舞劍,幫兩人擋着後面的零碎暗器,蘇明媚冷哼了一聲,卻向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雲天風大急,低聲叫道:“你不要走那邊!那邊巡邏的人多,你正好湊上去!”幾步追上,就要來抓蘇明媚。
蘇明媚反手就是一劍,雲天風一遲疑,手臂竟然沒有收回!蘇明媚見雲天風如此反應,急忙收劍,因用力過猛,身子失去了平衡,晃了一晃。
雲天風忙一把扶住,卻扯到了自己的傷口,鮮血再度噴湧而出。那鮮血頓時浸濕了蘇明媚的衣服。
蘇明媚大怒,說道:“不能幫忙,卻來礙事,天下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下屬!”
雲天風臉色有幾分蒼白,當下說道:“往右邊繞三步,再往前奔三丈,就是圍牆,那段圍牆特別低!”
蘇明媚冷哼道:“如果不是顧着你,我才懶得聽你吩咐!”說話之間,她反手抓住了雲天風,按照他的話往前走,果然面前就是一段圍牆。
後面追趕之聲已經近在咫尺,若是平時,兩人盡可慢慢想辦法爬上去,現在卻是不行。
只見雲天風從懷中掏出長索鐵爪,往圍牆頂上甩過去,但是因為肩膀受傷,沒抓住。
蘇明媚冷哼了一聲:“沒能耐,卻還要來逞能!”反手抓住了長繩,往圍牆上面一甩,鐵爪抓住了牆頭,一使勁,身子就騰躍而上。
她跳上牆頭,吩咐雲天風:“快快上來!”雲天風抓住長索,但因為他失血過多,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當下身子晃蕩了一下,竟然委頓了下來。這時候後面的追兵已經看見了蘇明媚,利箭刷刷,就往蘇明媚這邊射過來。蘇明媚人在牆頭,正是最好的目标。雲天風喝道:“別管我,你先過去!”
蘇明媚冷笑着說道:“我懶得管你,不過你被抓住了千萬別将我供出來!”說着話,人又跳下了牆頭,一把就抓住了雲天風,雙手托起,狠狠地往圍牆外甩了出去!
就這樣一耽擱,後面的追兵已經追上。蘇明媚只覺得後面肩膀上一疼,那是受了暗器。好在入體不深,沒有大礙,當下抓住長索,騰躍而上。
蘇明媚跳下圍牆,卻聽見身後有風聲,竟然是一個黑影,而且一把向自己抱過來。這一驚非同小可!
方才甩雲天風的時候,嫌手上的劍礙事,蘇明媚順手就扔了。後來追兵太急,她竟然忘記了将劍撿回來。現在敵人在自己背後向自己抱過來,蘇明媚急速轉身,一拳就要轟出,可是距離如此之近,又能發揮出多少力度?
一股熟悉的男子氣味撲入蘇明媚的鼻尖……蘇明媚腦子轟隆隆作響,竟然是雲天風……他想做什麽?
蘇明媚這一轉身,就變成與雲天風正面相抱。蘇明媚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胸前的兩團柔軟與雲天風那寬厚的胸膛相觸……雲天風鼻尖的呼吸,鑽進了蘇明媚的脖頸,雲天風胳膊上的鮮血,透過了蘇明媚的衣服,沾濕上了蘇明媚的肌膚。
一時之間,蘇明媚的頭腦之中,一片空白。聽見啪啪數聲響動,卻是暗器的聲音……暗器紮上人體的聲音!蘇明媚這才明白,原來,雲天風是來給自己擋暗器……雲天風猛然松手,低聲喝道:“快走,別耽擱!”拉着蘇明媚的手,往前邊奔去。蘇明媚依然有幾分慌亂,低聲問道:“暗器沒有傷到你嗎?”天不怕地不怕的所謂俠女,心竟然怦怦亂跳得厲害。雲天風說道:“沒事,我穿了皮甲,又皮厚,沒事!”此時那身後的追兵已經追了上來,他們手上沒有攀牆的器具,比蘇明媚兩人略慢了一步。前面就是岔路,雲天風低聲喝道:“分頭走!”蘇明媚冷笑一聲,說道:“好,分頭走,不過你可千萬小心要活着,今天的事情……我要找你算賬!”兩人各選一條道路,正埋頭奔跑,蘇明媚猛然聽見前面響起了紛沓的腳步聲還有馬蹄聲!後面緊跟着呼喝聲:“巡城的兄弟,幫助抓住前面的賊人,言府有重謝!”前面有官兵,後面有追兵,蘇明媚叫一聲苦也,眼見邊上有一個黑黢黢的門洞,當下就閃身進去,心中暗暗祈禱,能躲過去才好!
馬蹄聲嗒嗒響起,到處一片明晃晃的火把,那是巡城的黑甲軍。一馬當先的将軍,在火把的映射下,英挺無比,正是方崇煥。
馬蹄聲在蘇明媚跟前止住,整齊無比,将蘇明媚所在的門洞圍着,寂靜無聲,就像是專程停下來給蘇明媚檢閱一般。
明晃晃數十個火把,蘇明媚自然無所遁形。一咬牙,她正打算挾持一個人質,卻不想那少年将軍跳下馬背,向着蘇明媚的方向,大步走來。
在離蘇明媚一丈開外,他停下了腳步,伸手解下自己的盔甲,邊上的小兵快步上前幫忙。
黑甲委地,少年将軍伸手除去自己的頭盔,那小兵就抱起盔甲,小跑到蘇明媚跟前,将盔甲放下。
方崇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說了兩個字:“穿上。”說完這句話,他就收回了目光。
方崇煥臉上的線條是如此僵硬,在火把的映照下,方崇煥的眼睛就像是那最濃最濃的夜色。
穿着便裝的方崇煥,翻身上馬,領頭上前,朗聲喝道:“已經是宵禁之時,何人還敢喧嘩?”
蘇明媚聽見方崇煥朗笑,笑聲中充滿陽光:“你們定然是追錯方向了。本将軍就從這個方向前來,何曾見過什麽黑衣人?再說了,天下誰人敢入言府,說不定你們看錯了吧?”
言府的人心有不甘,但仍無奈離開。等到了安全之處,方崇煥将一個瓷瓶扔給蘇明媚:“先将盔甲脫下來,你肩膀上好像有個傷口,上點兒藥吧。”
熟悉的瓷瓶,熟悉的氣味,蘇明媚一把接住,心湖微微蕩漾了一下,随即冷硬下來。她翻翻眼睛:“傷口沒什麽大礙,再說傷在肩膀上,我自己也夠不着,我還是自己回家去弄吧。”說着,她甩手将瓷瓶還給方崇煥。
雖然說今天承受了這個強扭的瓜一個恩惠,但是蘇明媚不打算與這個強扭的瓜有太多的瓜葛。既然已經退親了那就該退個徹底,再糾纏不清那不是蘇明媚的作風。
“多謝你今天的救命之恩……話說你之前退了我的親,将我的臉摁進泥巴裏狠狠地蹂躏了一回,這一回咱們就算兩清了……我走了,咱們永不相見。”蘇明媚說完,就準備走,可才走出兩步,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方崇煥聲音很平靜:“你走也行,但不是現在。雖然說言府的人不敢守着軍營,但是外面幾條路上肯定有人窺伺。你滿身是傷地出去,萬一被人抓住了,讓人疑心到本将軍身上來,卻也有諸多不便。”
冷冷淡淡的聲音就像是一顆一顆冰珠子,不帶任何溫度。一顆一顆,砸在蘇明媚的心頭上,好在蘇明媚的心髒已經穿上了最好的明光铠,所以絲毫無傷。
“方崇煥!”蘇明媚狠狠地咬着這個名字,想要将這個名字咬成粉末,“你是說我礙着你了……既然礙着你了,你剛才怎麽不将我交給言中平,卻偏生要來假惺惺地做出一番姿态?!”
“本來讓言中平将你逮住也沒有什麽,”方崇煥将門口的一桶熱水拎進來,順手将房門掩上,“只是你現在是錦衣衛千戶的身份——雖然是個空頭千戶,但是這樣被言府給逮住了,卻難免讓人聯想到什麽,說不定會引起政局變動什麽的。本将軍現在奉命駐守京城,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好像被一個湯圓噎住了咽喉,蘇明媚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她才狠狠說道,“今天晚飯你吃的什麽東西,怎麽一個接着一個地往外放屁?”
“千戶大人,本将軍不過實話實說而已。”方崇煥也不動怒,“千戶大人,你先将外面的一件衣服脫下來。”
“你……要做什麽?”蘇明媚這才發覺方崇煥的動作,聲音裏略帶了一絲驚慌,“要我脫衣服做什麽?還有……你怎麽将房門給關上了?”
“不脫衣服,難道隔着衣服給你上藥?”方崇煥口氣很平淡,就像是與人讨論武器铠甲,“隔着衣服處理傷口上藥,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你!”蘇明媚跺腳,偏生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半晌才說道,“你不會找一個女人來給我上藥?你已經退了我的親了,男女授受不親!”
方崇煥眉毛挑了一挑,淡然說道:“軍營之中,禁止女子出入。藏了你一個女子,本将軍已經冒了風險,再去哪裏尋找一個女人前來?要不,我派人去請景王殿下前來給你上藥?在景王殿下跟前,你似乎不會考慮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只是很遺憾,今天景王殿下被召入宮中,而宮門早已關上,本将軍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蘇明媚簡直要一劍劈過去,幸虧她還知道提醒自己,在方崇煥面前,千萬不要失了風度!
盯着方崇煥看了半晌,蘇明媚突然嫣然一笑:“方将軍,你這是忌妒嗎?”
“忌妒?”方崇煥略怔了怔,說道,“有嗎?還有,蘇小姐,您的笑容很好看,但是最好不要對着我笑,萬一被人看見,那是要引出誤會來的。雖然說也沒有什麽,但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