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查案 (1)
蘇明媚的身子終于大好了。每隔七天,雲天風就來給她看一次病。而往往雲天風剛來沒多久,死皮賴臉的三皇子殿下就來了;三皇子殿下沒來多久,面沉似水的方崇煥就出現了,奉命請三皇子殿下回府。這等巧合讓兩個小丫鬟唧唧喳喳笑話了好多天,蘇明媚自然知道不是巧合,卻也只能裝作啥也不知道。
前來蘇家探病的人兒也絡繹不絕了:岳家的姑娘,葉家的媳婦兒,言家的七小姐……
言小七拉着蘇明媚的手,親親切切,溫溫柔柔,與蘇明媚說了很多閑話,又對連蓉蓉與小圓子說了很多真切的叮囑:一定要小心小姐啦,飲食上一定要嚴格遵照大夫的吩咐啦,切記不可讓小姐随心所欲啦……
連蓉蓉諾諾應着,小圓子翻了翻蘇明媚式的白眼,卻也異常誠懇地答應了,又代表小姐向言小姐表示了感謝。
賓主盡歡,交談在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進行,雙方就最近大家都關注的八卦事件交換了意見。
言小七走後,蘇明媚對着兩個丫鬟很苦惱地嘆氣:“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你家小姐,從來都自認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卻不想言小七的臉皮,竟然巍巍然如泰山,峨峨然如昆侖,你家小姐只能望洋興嘆,從此知昨日之非。”
兩個丫鬟只能好言相勸:“小姐,既然比不上,咱們就不比了,咱們現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人總得知足是不是?”
兩個丫鬟話音還沒有落下,前面就又傳來禀告聲,連小姐竟然也來了。連小姐的手上戴着鹿皮手套,也不知那日的碎瓷片案件到底如何了。
嗯,連小姐顯然是得了健忘症,竟然就将那日的深仇大恨忘記了,對着蘇明媚,滿臉都是谄媚的笑,那笑容水嫩水嫩的,嫩得像初春的雪堆裏剛拱出來的白菜葉子。
與連小姐一道得了健忘症的還有一群小姐姑娘:那天結仇的,那天袖手旁觀的,一個個都來了,一個一個都帶着與白蘿蔔一般水嫩水嫩的笑容。
送走了笑得像脆蘿蔔似的梁家少夫人,蘇明媚忙命連蓉蓉道:“快幫忙揉揉腮幫子,笑得都快抽筋了!”
連蓉蓉一邊揉着,一邊安慰蘇明媚:“小姐你總是嫌臉太胖,這下多笑笑,臉上的肉多運動運動,說不定就瘦下來了!”這時,小圓子氣喘籲籲地趕上來:“小姐……姐,快快……
快換衣服……”連蓉蓉這下生氣了,站在樓梯口,小聲教訓道:“小圓子,別咋咋呼呼的,忘了風度了!”小圓子來不及與連蓉蓉辯論:“小……小姐,聖旨來了……
快換衣服,接旨去……”連蓉蓉雙手叉腰,嘲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圓子:“咱們家聖旨也接過幾道了,什麽時候要小姐出面去接旨了?那是老爺的事情,偶爾也有夫人的事,就是不關小姐的事……”
“是小姐的事……就是小姐的事!”小圓子不願意與連蓉蓉多辯論,只是着急地跺腳,“小姐好歹也救了三皇子一命啊……這不,聖旨來了,傳旨的公公,指明說要小姐去接旨啊,快快,前面已經擺香案了!”
“原來皇帝陛下還記得我曾經救過他兒子一命啊,我都以為他忘記了呢,這都兩個月了。”蘇明媚小聲嘀咕,吩咐連蓉蓉道,“就穿宮中唐賢妃前些日子送來的那套宮裝,只是那顏色太豔了,戴一副素色的珍珠頭面壓一壓吧……真麻煩……”
連蓉蓉呵呵笑道:“皇上這回定然是賜婚來着。當日那件事情,真的是傳遍京城了。大家都說三皇子殿下雖然纨绔,但是在這事情上還真的有眼光,都說小姐那是三皇子命中的福星,說皇帝陛下定然直接賜婚成就這樁美談……”
蘇明媚氣惱地盯了連蓉蓉一眼,恨不得拿針将連蓉蓉的嘴巴給縫上:“蓮蓉糕,你是女孩子家的,不用學那樹上的老聒,唧唧喳喳個沒完!”連蓉蓉忙不疊地閉嘴。
蘇明媚站着,任由兩個丫鬟幫她打扮,心神卻不由得有些恍惚。
多半是賜婚啊……自己就這樣嫁出去嗎?那個有着痞子笑容的纨绔皇子……
似乎也很不錯?這樣一出,自己在京城的貴族圈子裏算是掙夠了面子。唐黎悅也是很不錯的成親對象,說不定成婚後自己還能悄悄地跟唐黎悅出去玩玩鬧鬧……
只是心,卻不由得有幾分迷惘。就這樣嫁出去?
不自覺地,面前又掠過一雙眼睛,一雙深邃如湖的眼睛。那眼睛一閃即逝,蘇明媚苦惱地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身邊的丫鬟:“如果我不接旨……我抗旨,那會怎樣?”
兩個丫鬟都是呆了一呆,小圓子只覺得舌頭不聽使喚了:“小姐……您要抗旨?抗旨後,您……就說不定……哦,不,是肯定嫁不掉了……”
蘇明媚甩甩頭,珍珠頭面簌簌作響,嘆氣道:“小圓子,咱們先下去看看吧。”心中卻打定主意,如果真的是賜婚,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的。
咱們是哥們兒,不能害了唐黎悅不是?至于嫁得掉嫁不掉的問題,以後慢慢去想吧。
因為心神有些恍惚,所以那太監前面念的骈四俪六部分,蘇明媚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直到聽到最後一句重要的,蘇明媚才一個激靈警醒過來,失聲問道:“什麽?公公,您……确定沒有念錯吧?”
不過也沒有人笑話蘇明媚失态,事實上,站在邊上所有的人,聽明白皇帝聖旨的人,全都呆住了。
小圓子将手遞給連蓉蓉:“你捏我一把,看疼不疼……怎麽,好像皇上不是賜婚?”
連蓉蓉嘆了一口氣:“原來小姐還是嫁不掉。你沒有聽錯,我也沒有聽錯,不是賜婚。”
皇帝任命蘇明媚做了錦衣衛百戶,徹查當日三皇子遇刺一案,即刻進宮面見皇帝述職。
看到蘇小姐大失常态,老太監卻不以為然,當下呵呵笑道:“蘇小姐,恭喜了。皇上這個任命,可算是前無古人……快快接了旨吧。”
前無古人……果然是前無古人。蘇明媚捧着已經石化的心髒,在肚子裏嘆息了一聲。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蘇明媚我可算是膽大妄為,但這位皇帝陛下卻是膽大包天。不過皇帝膽大包天也不算稀罕,皇帝陛下本來就是天子,難道老天爺還與自己的兒子計較這等小事不成?
傳旨太監很寬容地笑了笑,将聖旨遞到蘇明媚的手中,笑眯眯地說道:“恭喜蘇小姐了,快快接了旨吧。”
這時姜雲霞心急火燎地送了紅包上來,一邊壓低了聲音很為難地問道:“公公……您看,我們的女兒,其實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今天咱能不能不接旨?”傳旨太監捏捏紅包,沉甸甸的,應該是金子。當下眯眯笑起來,一邊将紅包塞進懷裏,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蘇夫人放心,乃是大喜。皇帝陛下前天扶乩,問起蘇小姐的事,問完了之後很是歡喜……”
扶乩可是當朝皇帝陛下每天必行的一樣功課。皇帝陛下基本不上朝,朝廷大事嗎,一大半是靠首輔次輔來管理,一小半就是靠他自己找道士扶乩了。
他将要問的問題寫在小字條上,燒給某個大仙某個仙姑,然後讓道士做抽風狀在沙盤中寫出答案。當然,道士抽風的時候,大仙或者仙姑附體了,寫出來的鬼畫符,不是道士給的答案,而是大仙或者仙姑給的答案。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皇帝陛下是信了。而且幾十年來樂此不疲。
聽聞皇帝任命新百戶竟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姜雲霞一顆心這才放下來,随後堆起笑臉說道:“多謝公公,另外還備了一點兒茶葉糕點什麽的,請公公拿去,賞人也好,自己用也好……只是您看,這道聖旨,如果不接,沒有大礙吧……”
這時蘇明媚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微微的激動:“母親,女兒要接了這道旨意。”
姜雲霞呆了一呆,太監呵呵笑道:“其實呢,做官也沒有什麽難的,皇帝陛下下了這樣一道旨意,如果蘇小姐抗旨不接,這不是掃了皇帝陛下的興嘛……蘇夫人,您看,小姐自己都願意了。”說着話,就将聖旨高高舉起,就要遞給蘇明媚。
蘇明媚伸手,正準備接了這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卻聽見外面響起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且慢!”
卻是聞訊趕回家來的蘇江春。因為趕得疾了,他衣冠不整,帽翅也歪到了一邊,一副狼狽的模樣。
聽到蘇江春叫且慢,這邊傳旨接旨的四只手,就全都僵在那裏。老太監怔了會兒,才笑道:“蘇大人,您着急什麽呢,難不成您也要抗旨不成?”
蘇江春上前,整了整帽翅,才與那太監見禮,賠笑道:“公公見笑了,我蘇江春是皇上的臣子,豈敢抗旨不遵?但是小女實在年幼,又是女子,不懂事,蒙皇上錯愛,竟然給予這等重任。雖然不敢推辭,但是卻也害怕誤了皇上的事情,因此還想請公公将這聖旨帶回去……下官這就去幫小女寫一道謝恩旨意。”
別以為皇帝的話都是金口玉言別人都要奉行的,事實上幾百年下來臣子們已經養成了與皇帝讨價還價的習慣。雖然說這位皇帝陛下強勢無比,但是臣子們封還皇帝聖旨的卻也不少見,這等恩旨即便不接,皇帝也不能如何。
蘇江春官聲不錯,那太監素來也敬重他,知道蘇家已經拿定主意,當下只能笑着将手給收回去。
這時蘇明媚開口說:“父親,皇上命我徹查當日三皇子遇刺案件。”
蘇明媚的聲音很平穩,平穩得不像是蘇明媚的聲音。蘇江春搖頭,說道:“大理寺刑部已經查了兩個月了,錦衣衛這邊也沒有回音,也就是說……”蘇江春沒有說下去,但蘇明媚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了。這麽明顯的案子卻查不出結果,那事情的真相就已經呼之欲出。只有權力極大的人,才能在皇帝的震怒之下還能掩蓋住事情的真相。而這種掩蓋,卻正好是最大的漏洞。
這個案子後面的人,多半是蘇明媚蘇江春碰不起的人。不但是蘇明媚蘇江春碰不起,就是連錦衣衛大理寺也都碰不起……蘇明媚不是什麽都不懂的無知少女,蘇江春知道,自己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已經足夠。螳臂當車,雞蛋碰石頭,那不是勇氣,那只是愚蠢。
只是蘇江春沒有想到,蘇明媚依舊是固執地搖頭,她說:“父親,皇帝陛下命我徹查當日的刺殺案。豆花兒……”
蘇明媚将話重複了一遍,她只是向父親強調自己的堅持。豆花兒……蘇明媚想起那日的豆花兒,她跌跌撞撞地向自己沖過來……蘇明媚只覺得不能呼吸。
現在皇帝将這個機會送到自己面前……蘇明媚覺得她不能放棄。蘇明媚是一朵嬌豔的花兒,也是一塊堅硬的石頭,而且是茅坑裏的那種。
蘇江春凝視着自己的女兒,片刻之後才說道:“女兒,你要想清楚。”
蘇明媚搖搖頭,說道:“父親,皇帝陛下命我徹查當日的刺殺案。”
蘇江春的臉色變得有幾分蒼白,姜雲霞一拍大腿,竟然是豪爽地大笑起來:“對對對,這才是我家的好女兒!既然要去做那就去做吧,我做母親的,支持你!”
蘇江春看着這對母女,一聲“胡鬧”的呵斥終于沒有出口,片刻之後才柔聲說道:“你選擇徹查這件案子……那麽從今之後,誰也幫不了你。”
蘇明媚笑,就像是盛開的一朵玉蘭花:“父親,女兒既然接了這道聖旨,就不會再回頭。”
蘇明媚接過聖旨,跟随着老太監,大步向外面走去。那窈窕的背影,竟然有幾分決絕。
風蕭蕭兮易水寒。蘇江春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看着女兒的眼神裏,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驕傲。
面前是一條歪歪仄仄的小胡同,邊上的窩棚東倒西歪,地面上全是積水,那積水卻是黑色的,也不知是什麽地方流出來的污水。上面有幾塊斷磚,那是供人踏腳的。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腐敗的味道,酸酸的,似乎是什麽東西正在發酵。蘇明媚提着裙子,帶着小圓子往胡同裏面走去。
胡同裏有幾個孩子正在泥地裏玩耍,看見有陌生人前來,竟然像是受驚的鹿群一般,四下就星散了。小圓子急得直跺腳:“喂喂喂,你們都別跑,我們小姐有話問你們!”
卻不想那群孩子根本不聽小圓子的,急速飛奔,卻有一個小女孩,也不知是不是被石頭絆了一跤還是怎麽的,竟然一跤摔倒在地上。
蘇明媚飛奔過去,一把将孩子抱起。小圓子急得直跺腳:“啊啊啊,小姐,你該讓我來啊,這裙子全弄髒了……”
那小女孩摔在泥地裏,身上全是污水。蘇明媚将孩子抱起來,身上也弄髒了。
蘇明媚卻似乎沒有聽見小圓子的抱怨,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手絹,輕輕地給小女孩擦去臉上的污水,柔聲說道:“摔疼了嗎?怎麽跑得這麽快?”又拿手絹去擦女孩身上的污水。小圓子急忙上前,接過手絹,說道:“小妹妹,我問你,這裏曾經住過一個姓蘇的老爺爺,他住哪裏?”小女孩呆呆地看着這兩個姐姐,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蘇明媚笑着将小圓子的手推開,對小女孩說道:“小妹妹,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又對小圓子說,“你這麽急吼吼地問孩子做什麽,孩子都被你吓壞了。”
蘇明媚見邊上站着一個怯生生的婦女,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孩子卻不敢說話。她笑着問小女孩:“這是你媽媽?”
小女孩點了點頭。蘇明媚将孩子交給婦人,笑着說:“這孩子真漂亮。”婦人接過孩子,忙不疊地道謝,說道:“兩位小姐可是來尋蘇師傅?蘇師傅就住在巷子裏面,最後一家。”蘇明媚謝過了,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子,笑着說道:“給孩子買幾個零食。”那婦人歡天喜地謝過了,蘇明媚與小圓子往巷子裏頭走,後面卻傳來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兩位姐姐也很漂亮。”蘇明媚笑着轉頭,卻看見小女孩又躲到母親身後去了。小圓子一邊提着裙子往前走着,一邊卻是笑話蘇明媚:“小姐既然大方,為何不直接拿金簪子賞了她?為何卻拔下一根銀簪子?”
蘇明媚嘆了一口氣,說道:“說你笨還真笨,這麽個小姑娘,這麽戶人家,給他們一根銀簪子還好,給一根金簪子,只怕給她們惹來禍端呢。”
說着話,就到了巷子裏頭的最後一家。
這戶人家原來的主人名叫蘇越,是一個鐵匠,曾經在兵部作坊裏擔任了三十年的小吏,專門掌管廢棄兵器回爐的。
三個月前,就是那件刺殺案結束之後三天,蘇越死了。不過這也正常,蘇越已經七十一歲了。不過這個巧合,還是讓蘇明媚決定要來拜訪一下蘇越的兒子。
這是極破敗的一個小院,院牆歪歪的,就像是要倒塌的樣子。蘇明媚上前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子。
看到中年男子,蘇明媚忙堆着透骨新鮮的笑容說:“大叔,是這樣的。年初我父親曾經請蘇老師傅幫忙打造了幾件東西,不過因為當時手頭緊,酬金一直沒有給。今天小女子奉父命前來還錢。”
聽聞了蘇明媚的借口,那漢子瞪着眼看着她,說道:“我不記得父親還有這麽一筆賬目。不過你既然這麽說了,那我就将錢收下了。”一邊抓過小圓子手中的錢包,一邊卻就要将門給關上了。
透骨新鮮的笑容遭遇寒流,凍僵在蘇明媚的臉上。好在蘇明媚有破冰而出的勇氣,連忙說道:“大哥,我奉父命,還想給蘇師傅上一炷香。”
那中年漢子扭過頭,看着蘇明媚,不耐煩地說道:“家中沒有靈堂!”話還沒說完,竟然啪的一聲将門給關上了。
一句話就像一個榔頭,将蘇明媚那兩朵透骨新鮮的笑容砸爛在臉上。不過幸好她身邊還有一個小圓子!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對方上門闩,小圓子就沖上前去,再度将門給推開。冒着被門壓扁的危險,她勇敢地擠進門去,笑嘻嘻地對着那漢子說道:“大叔啊,您這可不是待客之禮,是不是?我們小姐跑了這麽遠的路給您送錢,您好歹也要請我們小姐進去喝一口水是不是?我們小姐腿腳也酸了,好歹也要請我們小姐坐一坐是不是?我們老爺對蘇師傅的事情很是感慨啊,我們小姐也想與您說一說,回去也好向老爺唠唠嗑……”說着話,小圓子又将一串銅錢塞到那漢子手裏。
小圓子滔滔不絕的聲浪如春水一般沖刷,那漢子臉上的寒冰漸漸融化,卻是将錢還給小圓子,說道:“既然小姐想要打聽先父的事情,那做人子女的,也不能将小姐拒之于門外。小姐,請。”
聽聞那漢子說話松動,蘇明媚大喜,當下就進了門,自然有一個利索的女人上來,給蘇明媚端了一碗水。
蘇明媚自然不敢碰,當下就與那個漢子說話:“蘇師傅是在兵部供職?我父親曾說,蘇師傅那麽好的手藝,就是在兵部裏也是第一流的,可惜天不假年……”
那漢子呵呵一笑,說道:“父親年紀也有七十一,算是高壽了。又沒有經過疾病什麽的,壽終正寝,用我們的話來說,算是喜喪。”
蘇明媚微微笑道:“雖然算是喜喪,但是家父聽了,還是難免有些詫異,蘇師傅走得也算是急促了……卻不知蘇師傅還有什麽要緊的未盡之事嗎,現在我們家中也算有些餘財,可以幫忙盡一點兒綿薄之力。”
那漢子還是呵呵傻笑,說道:“雖然小姐是這般說,可是先父确實沒有什麽未盡之事……多謝小姐了。”
說了半天,不得要領。蘇明媚嘆了一口氣,說道:“能否帶我們去看一下蘇師傅生前的居所嗎?”她一邊說一邊眼神示意小圓子,小圓子連忙又将一串錢送上。
那漢子收了錢,笑着請蘇明媚去了邊上一間房屋,說道:“家父就住在這裏。那邊一間就是家父打鐵的屋子……家父尋常日子就上兵部作坊做工,打鐵的器物都放在兵部了,這些都是家父喪了之後從那邊拿回來的……”
蘇明媚若無其事地看着,說道:“蘇師傅生活果然節儉啊,在兵部做了那麽多年官吏,生活卻依然這般……”
那漢子憨厚地笑道:“先父雖然擔任了一個小吏,但是俸祿并不算多,有剩的也都是接濟了同僚……”
蘇明媚微笑着說道:“卻不知是接濟了哪些同僚?”那漢子撓撓頭,說道:“這些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小姐見諒啊。”
蘇明媚看着那漢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但是又說不出來。她眼睛在那漢子的手上掠過,眼皮子卻驀然一跳!
生怕那漢子察覺,蘇明媚當下垂下眼睑,微笑着說道:“原來是這樣啊,蘇師傅的高風,真的好生叫人敬仰……要麽小女子這就告辭了,多有叨擾。”
當下就與小圓子出了胡同。因為有心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的。小圓子也禁不住喃喃自語:“小姐您是多疑了,蘇師傅雖然曾經是兵部作坊裏管事的小吏,但是也不見得與這件事有關……”
蘇明媚嘆了一口氣,說道:“知道了,你就別唠叨了……”
等出了胡同,蘇明媚卻驀然停住了腳步,她看着自己的衣裙,不知如何是好。裙子髒了一大片,方才在破破爛爛的小院子裏做客也不覺得,現在一走到大街上,蘇明媚就覺得丢臉了。蘇明媚向來要風度,這下還真的不好忍受。小圓子急忙找手絹,卻不想手絹早就丢了。
就在這時,竟然有馬車從胡同口駛過。小圓子連忙攔住,大聲叫道:“幫忙帶一程,我們給錢!”
馬車停下,車窗裏探出一張痞痞的笑臉:“哎喲喂,小圓子大姐,攔車就攔車,你怎麽就這麽咋咋呼呼呢……你家小姐不是教導你,要風度風度?”這人正是唐黎悅。
小圓子笑得嘴角咧開了花,蘇明媚卻是皺起了眉頭。她一聲不吭地上了馬車,對唐黎悅喝道:“你下馬車去!去趕車的位置上坐着!”
唐黎悅大惱,說道:“蘇小姐,你……這是鵲巢鸠占,你這是恩将仇報,你……要上車就要将我趕出去,沒這個道理……”一邊恨恨地說着,一邊卻是跳下了馬車,與車夫擠在了一塊兒。
小圓子看着他的樣子,撲哧一笑。蘇明媚坐下,這才看見,馬車中竟然放着一個衣服包裹,露出了一只女鞋。心中又不由得羞惱起來——這個唐黎悅,也不知上哪裏尋花問柳去了,居然還将女孩的衣服帶上車!
這時唐黎悅的聲音在前面響起:“衣服是在前面成衣鋪裏買的,你們小心一點兒換上吧。随便買了兩雙繡鞋還有布襪,也不知是不是合腳,我只往大裏買,你們就勉強将就一下吧……蘇小姐,誰叫我沒見過你的腳呢,啥時候給我看看你的腳,我就知道你的腳碼了,那就不會買錯了……”蘇明媚這下真的羞惱了,一跺腳,車子顫了一顫。小圓子卻是将手中的包袱打開,抖開了一件裙子,輕聲說道:“小姐,這件裙子,肯定很合你的身子……還有這雙鞋子……快點兒換了吧,剛才你鞋子都進水了。好在殿下向來都是纨绔,進成衣鋪買女裝也沒有人說什麽……”
蘇明媚接過鞋子,不用穿,一看就明白——果然是按照自己的鞋碼買的。心裏想着這個纨绔殿下進成衣鋪買女裝的模樣,心弦不知被什麽撥動了一下,微微地顫起來。衣裙上的紅色,悄悄地染上了她的雙頰。
一時之間,不覺癡了。片刻之後她回過神來,又喝罵道:“三皇子殿下,你居然跟蹤本姑娘?你怎麽知道本姑娘在這裏?怎麽知道本姑娘的裙子弄髒了?”
唐黎悅滿不在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知道蘇大人行蹤的不止本殿下一個,假如本殿下不這樣光明正大地跟蹤,那我的九天玄女媳婦兒不知要被多少人光明正大地偷窺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要看也是咱們先看,你說是不是,蘇大人?”
他嘴巴裏亂七八糟地說着,手卻忍不住摸摸口袋。口袋裏藏着一方髒手絹,手絹上曾經沾染過某位小姐的香澤。
她不顧自己弄髒,搶先一步将孩子抱起來。她不顧自己弄髒,卻先拿手絹去擦孩子的臉蛋兒……看起來大大咧咧粗枝大葉的女子,卻有着一顆溫柔細膩的心呢。
就像是一塊年糕受熱變軟一般,唐黎悅的心也是軟軟的,一片溫溫的潮熱。
蘇明媚狠狠罵道:“果然是吐不出象牙。”随即卻是苦笑,方才唐黎悅的話裏透露了一個信息——很多人關心着自己呢。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的注視之下。唐黎悅的馬車及時出現在胡同口,那不只是為了給自己送一件裙子一雙替換的鞋子,他是在保護着自己呢……蘇明媚呸了一聲,說道:“你的腳才利索一點兒,就這樣東南西北亂跑,皇帝陛下也縱容你。”唐黎悅嘻嘻笑道:“我要見我的九天玄女媳婦兒,父皇生氣沒啥。”
蘇明媚羞惱,說道:“再胡說八道,我就下車了!”唐黎悅停了一停,才輕聲說道:“蘇大人,這官兒,你還是不要做了吧。”蘇明媚搖搖頭,好久才說道:“你不在乎他們要殺你——可是你……知道豆花兒嗎?她死了,就是被那刺客,一把砸在牆上……豆花兒向我跑來,就是想要來幫我……”
聽了這話,唐黎悅半晌沒有說話。馬車辘辘,從石板路上碾過,也在兩人的心頭碾過。好久,唐黎悅才說道:“既然你要胡鬧,那麽我就只好陪着你。”
蘇明媚輕輕地嗯了一聲,心變得很平靜,雖然她知道,面前可能是疾風,可能是暴雨。
外面的微風,輕輕掀動了蘇明媚的車簾。唐黎悅很平靜的一句承諾,輕輕掀動了蘇明媚的心簾。
蘇明媚換上了夜行衣。作為未來的江湖俠女,蘇明媚從小到大沒少給自己置辦這類黑色衣服。只是置辦歸置辦,蘇明媚也知道,這些衣服,多半放着好玩。可是放着好玩也要置辦,女人在衣服上花錢,向來沒有道理可講。
只是沒有想到,今天還是用上了。小圓子與蓮蓉糕都已經睡下,蘇明媚悄悄出了門。前去的方向,就是羊肉兒胡同。今天白天她和小圓子去了羊肉兒胡同,見到了那個暴死的蘇師傅的兒子。按照蘇明媚先前得到的資料,那個蘇師傅的兒子,也應該是一個鐵匠。
可是那個漢子的雙手卻是雪白粉嫩,甚至還養着指甲。那絕對不是一個鐵匠的手。也就是說,蘇明媚見到的,并不是蘇師傅的兒子,而是旁人冒充的。
因為有小圓子在身邊,又不知對方底細,白天的時候,蘇明媚不敢暴起發難,所以她選擇了晚上。白天将自己哄走,那騙子晚上定然松懈,自己去搜尋一番,或者會有其他收獲。如果有可能的話,還可以将那騙子拿下,逼問一番,得到口供,那就更完美了。
當然,蘇明媚還帶上了迷魂香,當年姜雲霞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必備品。只是我們的蘇大小姐不曾想過,迷魂香的有效期問題……嗯,貌似我們的女主角,也只是需要一件東西來幫她壯膽而已。
閑話且打住。我們的俠女悄悄地穿過了大半座京城,來到了羊肉兒胡同。
整個胡同一片寂靜,連一聲犬吠也沒有。來到胡同深處,蘇明媚翻過院牆,來到那蘇師傅的卧室跟前。門關着,上面系着一根布條,根本沒有上鎖。
蘇明媚解開布條,悄悄地推開了屋門,小心翼翼地點亮了火折子,搜尋起來。
根據卷宗上的材料,刺殺案發生三天之後,蘇師傅暴死。蘇師傅除了打鐵,還兼管着兵部庫房廢舊武器的登記。這等巧合,有理由讓蘇明媚相信,這蘇師傅的死,或者有蹊跷。而今天白天所見,更是驗證了猜測的準确性。
或者,蘇師傅會給別人留下點兒什麽?如今這房子鵲巢鸠占,一般來說,即便蘇師傅留下什麽東西,也會被人毀掉了。可是蘇明媚卻是不肯死心。
她四下裏張望了一番,卻是不知從哪裏下手。原來所謂的夜行人的秘訣竟然一條都用不上……蘇明媚正在思索的時候,卻驀然聽見了後面傳來的風聲。
一個棕熊似的黑影,從後面撲過來,想要将蘇明媚撲倒在地!蘇明媚身子往後一仰,手上的火折子就對準那棕熊的眼睛擲出。被火光一閃,那棕熊眼睛不由得眨了兩下,蘇明媚就趁着對方一眨眼的工夫,從對方的胳肢窩底下,蹿了出去。
只是驟離火把,蘇明媚的眼前一陣發黑,看不準方向,竟然撞在了門框上,好生疼痛。
她又聽見啧啧的笑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另一個地方撲過來。那身形非常矯捷,竟然又是一個高手。
蘇明媚武功很強,可是大病初愈,身體也才恢複了三五分。她不敢戀戰,不管那個女人,也不管身後的黑影,對準了院牆,就要翻牆而出。只是她的手腳還不算十分利索,才剛剛騎到院牆之上,這邊的一只腳,就被人抓住了。
蘇明媚努力要将腳往上提,對方卻拉住她的腳使勁往下拉。蘇明媚死死地抓住了院牆……只聽見嘩啦一聲,卻是殘破的院牆受不住力,竟然倒下了一大片。
蘇明媚倒是沒有事情,那個對手,卻被泥土石塊砸蒙了。我們的俠女忙蹿起來,往外飛奔,只是這樣一拖拉的工夫,那棕熊似的男子,已經追了上來。
人未曾到,一拳先揮出,那淩厲的掌風裏,似乎帶着血腥的味道。蘇明媚道了一聲苦也,身子再度風擺楊柳似的仰倒,避過對方淩厲的一擊,身上卻再也沒有翻院牆的力量。
就在這當口兒,奇變陡生。蘇明媚的身子,陡然像一只風筝似的向上飛起,直接就飛出了那已經殘破的院牆。無論如何借力,蘇明媚的身子都不該這樣飛起來的。只是那棕熊的眼睛實在不大好,所以沒有看見,就在方才的片刻之間,一道繩索飛出來,卷住了蘇明媚的身子,直接就将蘇明媚扯出了院牆。
那棕熊輕功不行,等他開門追出來,外面的蘇明媚,早就連影兒也不見了。
黑衣男子握着蘇明媚的手,一口氣跑出了兩裏地,面前已經是城牆根上,附近并無人家。蘇明媚疊聲問:“喂喂喂,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那裏等着救我……”黑衣男子驀然停下腳步,蘇明媚一時猝不及防,竟然一頭撞在了男子的胸膛上。男子一個趔趄,下意識地就将蘇明媚摟住了。蘇明媚聽見了男子身上那急促的心跳……剛剛奔跑了這麽長時間,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