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親
很多年後,蘇明媚依然會想起那個傍晚。很普通的傍晚,陽光明媚地灑在窗臺上。雕花的窗戶将陽光分解成無數細碎的圖案,精美得就像是蓉蓉的刺繡一般。
蘇明媚坐在玉簟上,很笨拙很認真很頑強地與一個香囊搏鬥。其實就其本心來說,蘇明媚寧願上戰場去面對敵人也不願意面對香囊。
嗯,話說回來,作為一個官家小姐,蘇明媚知道自己這輩子多半是沒有任何機會上戰場的。跑過幾年江湖混出俠女名聲的母親曾經有過很多次驚心動魄的經歷,蘇明媚對這些故事滴答滴答流了很多次口水。不過,嫁一個将軍丈夫,是不是就有機會了呢?蘇明媚對自己的未來不是一般的神往。雖然不願意與香囊搏鬥,但是玉簟冰涼,卻是很能幫助蘇明媚靜心。
玉簟不是普通的竹席,卻是真正的玉簟。那是幾年前蘇明媚與方将軍訂下婚約的時候,方家送來的定禮,一方席子用了幾千片上好的藍田玉,很是珍貴。
所以,蘇明媚就在玉簟上與同一個香囊搏鬥了整整三天。事實證明,香囊比敵人更可怕,蘇明媚手指尖一疼,手指尖上就滲出了一顆小血珠。
聽見聲響,大丫鬟連蓉蓉轉過頭來,又好氣又好笑地道:“小姐,咱們繡花是繡在香囊上,不是繡在指尖上啊……”她一邊說着話,一邊找藥膏,沒找着又轉頭問,“方将軍送來的藥粉,剛剛還用過的,放哪兒了?”
蘇明媚放下針線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到婆家之後,人家就是要看新媳婦的針線啊……”柔媚眼神哀婉地看着連蓉蓉,活脫脫一個怨婦。
能不怨婦嗎?說起蘇明媚與針線搏鬥的歷史,那真的是一本血淚史,血跡斑斑,催人淚下。
“得,小姐,您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連蓉蓉宣告投降,轉過話題道,“小姐,您要嫁的是将軍,将軍知道不?比我們家有錢多了,做針線的下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連蓉蓉唠唠叨叨地說着,找到了藥粉,就拿過來要給小姐指尖上撒一點兒。
“可憐的,小姐,您手上的針眼兒比香囊上還多……您就将這個半成品香囊與滿手指的針眼兒拿給方将軍看,方将軍一定不會與你計較的,是不是?”蓉蓉心疼地勸道。
“可是萬一婆婆要計較呢?”蘇明媚哀怨地嘆息了一聲,“人人都說愛屋及烏,可是婆婆們卻經常不肯遵守這一真理,她們經常無比疼愛自己的兒子卻無比讨厭兒子的媳婦……”
連蓉蓉無比郁悶地看着蘇明媚,恨不得将小姐這塊爛鐵砸成鋼:“您這麽聰明的腦子,怎麽扯到方将軍身上就犯糊塗了呢?如果婆婆要計較,你就将我繡的交上去,不就結了?你不是要我做陪嫁丫頭嗎?到時候我和小圓子幫你作弊,除了我們三個,誰能知道?”
連蓉蓉拿起蘇明媚的繡活,又拿起一把小剪刀,道:“小姐,我先将你的針線全都拆掉……”
蘇明媚顧不得裝哀婉了,起身,将繡活搶回來,心疼地大叫:“蓮蓉糕,不要拆,我可是繡了整整三天啊,在你看來是一堆草但是在我眼中是無價寶,咱敝帚自珍你不能随便糟蹋……”連蓉蓉立即忘了拆繡活了,先大聲抗議:“小姐,不要叫我蓮蓉糕!”
蘇明媚急忙将香囊拿過來,藏在自己身後,才與連蓉蓉說明理由:“第一,你很白,很像蓮蓉糕。第二,你很嫩,很像蓮蓉糕。第三,你的名字很像蓮蓉糕。第四,你與蓮蓉糕都是我的最愛……”
她還沒說完,兩人就在玉簟上打鬧成一團。很多年後,蘇明媚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時光就停留在那一刻……那該多好。至少在那一刻,自己不用長大,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
可是,時光不可能停駐。主仆兩人正在打鬧的時候,外面響起了小圓子的聲音:“小姐……大事不好了!”那時候,連蓉蓉的手正努力地伸向蘇明媚的胳肢窩,距離蘇明媚的胳肢窩只有零點零零零零一寸。聽見小圓子的聲音,連蓉蓉一怔,呆了大約零點零零零零一秒的時間。而蘇明媚就借着這個零點零零零零一秒的時間,迅速往後挪移,等到連蓉蓉發覺過來的時候,蘇明媚的胳肢窩,距離連蓉蓉的手指尖,已經足足有三寸。
連蓉蓉優勢頓失。很多年後,連蓉蓉總結說,其實,撓癢癢與搶江山一樣,容不得半點兒遲疑。遲疑上半點兒,就可能先機盡失。先機盡失的後果很嚴重,如撓癢癢,可能從撓別人變成被別人撓;如搶江山,可能從搶別人江山變成被別人搶江山……這都是閑話,咱就不說了。
連蓉蓉發現自己先機盡失,當下很生氣,于是站起來,扯着嗓門兒說道:“小圓子,你可是小姐身邊的丫鬟!咋咋呼呼的,将小姐的教導忘到哪裏去了?”
連蓉蓉在教訓小圓子的時候,蘇明媚也站了起來,她整好了衣裙,笑眯眯地看着連蓉蓉教訓小圓子,還優雅地提醒連蓉蓉道:“蓉蓉,風度風度,別咋咋呼呼的。”
小圓子卻不等兩人将話說完,顫着聲音禀告道:“小姐,方将軍來了。就在正氣堂呢。”
連蓉蓉走到樓梯口,大聲教訓道:“方将軍來了就來了,你着急什麽?咋咋呼呼的,丢了我們小姐的面子!”
方将軍來了?蘇明媚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随即發覺自己這個笑容很丢臉,慌忙将笑容都收斂起來。
她站在連蓉蓉的背後,細聲細氣地提醒:“你咋咋呼呼的,丢了我的臉面呢。”
小圓子繼續說道:“方将軍……是來退親的。”蘇明媚怔住,所有的笑容都凍僵在臉上。他來退親?他……為什麽要退親?蘇明媚回不過神來。看着自己手上的針眼兒,退親?香囊還沒有繡好呢,退親?
兩個月後就要成親了,退親?頭腦中轟隆隆作響,好像有狂風過境,将頭腦中的一切圖像都攪碎得不成模樣。連蓉蓉回過神來,說道:“小圓子,你沒撒謊吧?”小圓子急壞了,聲音裏已經帶着哭腔:“正氣堂的春蕊特地跑來報告的,她不會聽錯……”蘇明媚死死地扶着門框,身體站得很平穩。感覺到嘴唇的刺痛,蘇明媚才回過神來。她咬牙,轉過身子,将牆上的寶劍摘了下來。
連蓉蓉一把将蘇明媚抱住,哭道:“小姐,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別擔心,你家小姐心氣硬着呢!這麽一點兒小事,算什麽!”蘇明媚一把将連蓉蓉推開,吩咐道,“去将那件大紅繡金撒花緞面鬥篷拿來,搭配上粉紅花卉紋樣緞面對襟立領褂子,還有那件石榴紅百褶裙!鞋子就穿那雙大紅的小羊皮靴子好了,再給我戴上一副紅珊瑚的頭面……咱們上外面去瞧瞧那方崇煥,順便問問他為啥要退親,總得給我一個理由不是?”
連蓉蓉松了一口氣,将眼淚抹掉,說道:“是是是,我們去前面,問問方将軍,憑啥要退親。”
方崇煥,就是蘇明媚的未婚夫。蘇明媚是九歲那年認識方崇煥的。兵部尚書家的公子,今年十九歲,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嘴角總是挂着溫柔的笑意,與人相見,如沐春風。只有在那雙小眼睛眯緊的時候,才會透射出一種讓人驚心動魄的光芒。
與尋常的官宦子弟不同,兵部尚書家的二公子,并沒有成為京城裏最著名的纨绔子弟。十五歲的時候他留書告別家裏,舍棄富貴榮華,從此不知去向。全家尋找了整整兩年,差點兒上門取消了與蘇明媚的婚約。等方崇煥再度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南揚軍中最著名的年輕游擊将軍。
兩年時間,從一個小兵升為把總,由把總升為守備,從守備升職為游擊将軍,尋常人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完成的跨越,他只花了兩年時間。
在沒有家族的幫助之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傳奇。所有的升職都靠着戰功來完成。在這兩年裏,他全身上下,不知增加了多少傷痕,他腰間挂着的游龍劍,也不知飲了多少敵人的血。
自然,飲血的不單單是腰間的游龍劍,還有他所擅長的長槊、斬馬刀。
那日聽着小圓子添油加醋地報告方崇煥的事跡,蘇明媚笑起來,随即很苦惱地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對小圓子和連蓉蓉二人說道:“我娘親說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方将軍這麽生猛,蘇小姐我很有壓力啊。”
小圓子很嚣張地笑:“小姐,您這是在炫耀是不是?全京城最出色的少年英雄啊……說起來老爺還真的是有先見之明,居然早早兒就将這個少年英雄收為東床……”
小圓子說中了蘇明媚的真正心思,于是她終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親的教訓完全正确:東風這麽生猛,女兒你就別想着壓倒東風了,好好兒做東風的跟屁蟲吧。
于是蘇明媚就很盡責地做東風的跟屁蟲。她每次與方崇煥相見的時候,都是一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夫唱婦随,溫柔得體的模樣……那是最完美的大家閨秀,可以放在紙盒子裏給京城的官宦人家做标本的。
這樣的生活,貌似也不錯,是不是?只是沒有想到,今天居然收到了這樣一個消息。蘇明媚想哭,但是倔犟的性格告訴她:哭只能給人留一個笑話。
京城貴族女子們的生活實在太枯燥乏味了,所以養成了人人都愛八卦的良好習慣。這場退親事故,不管成功與否,京城上下長舌婦們的口水就會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即使你築十丈高的大壩也還是要潰堤。
長舌婦們的口水滋潤了京城那幹涸的娛樂田園,也淹沒了被棄婚女的生存空間。被棄婚女或者乖乖地青燈古佛,或者忍氣吞聲地等着京城裏的歪瓜裂棗來挑挑揀揀,從此之後就淪為京城貴族圈子裏的痰盂,人人都有機會來唾一口。
自然,也有些有血性的女子,就此自殺的,那就讓原來定親的兩家結成死仇了。
雖然我們的主角蘇明媚是絕對不會因此自殺的,但是面對這樣清晰可見的前程,蘇明媚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問個清楚——畢竟即将被宰殺的公雞母鵝,都會盡力叫上兩聲對不對?!蘇明媚有些自嘲地想。
正氣堂。蘇江春只是很溫和地笑着,也不動怒:“方賢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要退親,那也要賢侄父母前來商議比較穩妥。賢侄還是先回家,與父親商議了,然後請方仁兄前來與我蘇家讨論才好。”
方崇煥微微一笑:“小侄年已十八。按照我方家規矩,年過舞象,大事就可以自己做主。何況年後我就将擔任京城守備一職……如此事情,小侄盡可自己做主。這樁婚事,之前也曾禀明父母,父母已經傳話,再也不聞不問。”
蘇江春依然淡淡笑着,說道:“雖然方家規矩如此,然而我們尋常人家,卻以弱冠為标準。賢侄既然未曾弱冠,叔父就不能與賢侄讨論此事,賢侄還是請回吧。”
如此糾纏,方崇煥實在按捺不住,終于開口說道:“方大人,小侄當然知道,退親之事,對小姐很不公平。然而方大人,今天小侄既然将退親之事開了口,即便是蘇大人不允許,小侄也可以拖延着不成親。到時候白白耽擱令愛的青春年華,蘇大人于心何忍?”
蘇江春笑眯眯地說道:“男子過弱冠而不成親就是觸犯皇朝法令,賢侄不會不懂這一點吧?”面對着方崇煥的威脅,蘇江春絲毫不在意。狐貍不是一天能修煉成的,方崇煥,你戰場上是一把好手,這種事上,你還是乖乖聽話吧。
“即便勉強成親又如何?”方崇煥嘆了一口氣,聲音誠懇道,“小侄心中已經另有所屬。蘇大人不肯退親,小侄心愛之人只能淪為妾室或者外室。那又如何?小侄再也不踏進蘇家小姐房門半步,也不是難事。從此之後,蘇家小姐頂着方家主母的名頭郁郁終老,大人難道歡喜?過個七年八年,小侄就可以拿個‘善妒’‘無出’的名頭,将蘇小姐休回娘家……那時候蘇小姐的前程盡毀,蘇大人難道歡喜?”
蘇江春眉頭一皺,這個方崇煥,這些話雖然光明磊落,卻也太過咄咄逼人!他微微冷笑了一聲,說道:“當初你方家來求親,那可是有媒妁,有婚書。女方又無過錯,你卻要悔婚,這官司即便是打到皇帝陛下跟前,我蘇家也奉陪到底。”
邊上的媒人,聽兩人越說火氣越大,那額頭上的冷汗,早已像六月天的暴雨一般,再也控制不住。見有說話的時機,慌忙插話打圓場:“蘇大人,您消消火,您是長輩,犯不着跟小輩一般見識……方大人,您也不能亂說話……”
“退親就退親,我家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說話的是蘇明媚的母親姜雲霞,她氣哼哼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過方小子,你對不起我家的明媚,你今天就給我留下一紙文書來,說明這事情經過,還有,那定禮咱就不退了!”
姜雲霞這樣說話,蘇江春卻是有些生氣,當下沉聲說道:“夫人,您先不要說話。”
姜雲霞見丈夫沉下臉來,當下就不吭聲了。
正在這時,屏風後珠簾子簌簌作響,一個柔婉清麗的聲音響了起來:“父親,我想來與方将軍說兩句話,可以嗎?”
蘇江春還沒有回答,蘇明媚就掀開簾子,款款邁步走了進來。
一群人眼睛都是一亮。一身大紅的女子,就像是一團大紅的火焰,灼灼燃燒着,整個屋子的溫度,頓時高了幾分。
方崇煥一怔,心跳不自覺地加速了。他之前與蘇明媚也曾有來往,不過那時,蘇明媚都是一身素淡的顏色,舉止娴雅,無可挑剔。他雖然也很喜歡這樣的女子,心底卻總是隐隐有些不能言的遺憾。卻根本沒有想到,面前這個少女,在面對自己退親之際,竟然會展現出如此奪人的風華!
在這一刻,鮮亮的紅色,映紅了方崇煥的眼睛。只是蘇明媚那嘴唇,那臉頰,微微有些蒼白,就像是鮮亮的花朵上鋪着一層薄霜。蘇明媚的眼神中有一種倔犟的冰冷,冰冷之後隐隐地藏着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絕望。
方崇煥的心微微有些刺痛。
蘇明媚走到方崇煥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福了一福,然後明媚地一笑,聲音溫軟得就像是一個糯米團子:“方将軍,我能問問——是我做錯了什麽嗎?”方崇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小姐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我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人,我想要讓她做我的妻子。”原來是這樣……蘇明媚臉色有些發白,但是笑容卻越加燦爛了:“原來是這樣,倒是要恭喜方将軍了,你到底比我幸運一些。只是我想問問……她有哪些地方比我好?”
方崇煥突然覺得口幹舌燥,聲音艱難:“德容言功,俱為上等。”頓了一下,他輕飄飄地加上一句,“針線女工,更是一流。”
針線女工,更是一流。蘇明媚的心似乎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紮了一下,她後退了一步,手上不自覺地一松,一個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咕嚕嚕地滾到了方崇煥的腳邊。
竟然就是那個香囊,蘇明媚無意之間,竟然捏着這個香囊上正氣堂了。
方崇煥低下頭看了看香囊。那個香囊皺皺巴巴,坑坑窪窪,慘不忍睹。他收回了目光,沒有說話。
對上方崇煥的目光,蘇明媚聽見了一種清脆的聲音,如同青花瓷摔碎在地上的聲音,從心底響起。
聲音消散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再無別物。心死了。原來心死是如此容易的事……但只有一瞬。
蘇明媚仰起頭,笑了起來,一身大紅的女子,神采飛揚:“看來我是遠遠不如了……不像我,從小沒有學過多少女工,想要繡一個香囊,都被刺得滿手都是針眼兒,連帶着方将軍送給我家的白藥,都浪費了不少。那些東西,方将軍是不會要回去了,是不是?”
方崇煥心顫了顫,說道:“小姐切勿失望,是方崇煥配不上小姐。小姐定然能遇到更好的男子。”
“更好的男子?”蘇明媚的笑容裏有幾分嘲諷,“承蒙方将軍所賜,今天這樣一鬧,蘇明媚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方将軍,自從我們定下親事,蘇明媚謹守婦道,不敢有稍稍的逾越,不敢有任何過錯。如今方将軍另結新歡,卻要蘇明媚來承擔所有的罪責……天下焉有這等不公之事?”
方崇煥說道:“方崇煥慚愧。”蘇明媚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卻驀然冷下去,說道:“說得的确很客氣。當初你方家來求親,我蘇家允了;現在你方家要來退親,我蘇家也允了……你說,天下哪有這等事情?婚姻不是青菜,你想種就種,想摘就摘,想在上面撒一泡尿,你就肆無忌憚地撒。”
嘴上說着最粗俗的言辭,只是那聲音依然清朗無比,那笑容依然恬淡無比,那儀态風度,依然無可挑剔。
方崇煥詫異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這個……果然是之前那個最标準的貴族淑女?他咬牙說道:“小姐說得是。正是因為婚姻不是青菜,所以今天我前來,鄭重地向蘇大人退親,希望不要影響了小姐的終身大事。”
蘇明媚臉上的笑容很明媚:“如此說來,我還必須感謝方将軍,能這般為明媚着想,寧願自己擔着負心薄幸的惡名,也不願意影響我的終身?”
對着蘇明媚那燦爛的嘲諷,方崇煥竟然說不出話來。蘇明媚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這樁婚姻已經成了你肚子裏的一個屁,不放出來,你就渾身難受,真的放出來了,卻是将別人熏得難受——你的選擇我理解,對于你的痛苦,也很同情。”
方崇煥的臉色再度變了,說出來的聲音也有幾分變形:“蘇小姐,您要如何辱罵,方崇煥都聽着。只是小姐也是明理之人,知道方崇煥既然将退親之事說出了口,定然也不會逼着要進入方家做媳婦吧。”
蘇明媚轉過臉,看着連蓉蓉,輕輕笑道:“我想起一個笑話來了。據說有一個信奉佛教的信徒,非常慈悲,珍愛每一只蝼蟻。不過某一天這位佛教徒突然想要吃兔子了,于是他一邊磨刀,一邊又向兔子誠懇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吃了你,所以我會用最溫柔的動作給你開膛剖肚,我會讓你死得很優雅很動人……天下荒唐的道理很多,吃兔子之前向兔子道歉也算是其中的一種。蓮蓉糕,你說是不是?”
連蓉蓉已經滿面淚痕,說道:“小姐!”方崇煥沉聲說道:“小姐到底要怎樣,無論提出什麽條件,我方崇煥都聽着。只要小姐同意退親!”擡起眼睛,蘇明媚看着面前的美男子,一身玄色鑲邊青色底子五彩繡銀紋樣緞面圓領袍,将男子那俊秀的臉蛋兒襯托得如同湖水托出的一輪明月。
可惜啊,這麽俊秀的臉蛋兒後面,竟然藏了一個惡心的豬腦子。蘇明媚想不通,自己之前怎麽會這麽迷戀這個豬腦子?那是因為自己被這豬腦子的美色迷戀了,所以失魂了?
那絕對不是愛情,絕對不是。
蘇明媚看着面前的男子微微笑道:“我的條件也簡單……我聽說你武功很強?”
方崇煥不知道蘇明媚的具體意思,當下只看着她,說道:“還過得去。”
“那行。”蘇明媚的話輕飄飄的,“那就與我打上一架吧,打完這一架,咱們這婚書就可以撕了。”蘇明媚轉身,從小圓子的手上接過寶劍,抽出,劍鋒如水。
方崇煥這才注意到,原來蘇明媚帶來的小丫鬟,手上就捧着寶劍!他臉上驀然變色,聲音沉下來道:“蘇小姐……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蘇明媚臉色一沉,所有的笑容都已經收起:“你也知道,退親對于女子意味着什麽。既然你執意要退親,今天兩家就已經成仇。既然成仇敵,那就不需要再客氣,刀劍底下見真章吧。誰贏了,這樁婚事的處置權就交給誰。只要你贏了我,或者殺了我,這婚事自然就取消了。”
少女的臉蛋兒燦若春花,神情卻凜若寒霜。蘇明媚站在那裏,羸弱的身軀風吹欲倒,卻耀眼得讓人不能逼視。
方崇煥萬萬想不到,蘇明媚居然性烈如此!今天的情景,在他預料之中,也在他預料之外。
方崇煥看着面前的少女,沉着道:“我不會殺你。”蘇明媚淡淡地笑:“先別忙着保證……或者打着打着,一失手,就将我殺了。”
蘇明媚那帶着笑意的聲音裏隐隐暗示着什麽,方崇煥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上過幾百次戰場的年輕男子,面對這樣的女子,卻也禁不住心神動搖!
只是……必須退親。
蘇江春聽了女兒的話,面露焦急,連忙疊聲叫道:“女兒,別亂來!”
姜雲霞也忙着勸道:“明媚,咱退親就退親,這樣的夫婿不要也罷……刀刀劍劍什麽的,根本不好玩!”
蘇明媚回頭,看着父母親,嫣然一笑,說道:“父親,您別急……說不定打着打着,我一失手,就将他給殺了。當然,方将軍,你也別急,我武功畢竟不如你,還是你殺我的可能性大一些。”
方崇煥臉色白了一白,片刻之後,終于揚聲說道:“既然這樣,方崇煥就遵小姐之命……小姐,請選擇比劍地點!”
蘇江春大聲叫道:“你們兩個孩子,千萬別胡鬧!”蘇明媚一笑:“何必選地方呢,大将軍與人打仗難道還要先找兩個龜殼占占蔔,找兩個風水先生來看看地?正氣堂這個名字就挺好的,我看也适合比劍!”
方崇煥緩緩地抽出寶劍,微笑着說道:“今天之事,是我愧對小姐,所以先讓小姐三劍。”
蘇明媚笑了一下,說道:“方将軍真的很像男人。得了,這等大恩大義咱也不打算享受了,既然是你來退親,那麽就讓你爽爽快快動手吧!”
方崇煥略怔了一下,見蘇明媚端寶劍不動,知道她不會先動手,當下就說道:“得罪了!”揮劍緩緩地劈将過去。蘇江春在邊上,忍不住叫道:“方将軍留情。”就在這瞬間,蘇明媚的身子動了。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大紅的鬥篷飄動,大紅的石榴裙裙裾飄舞,蘇明媚的身子,挽出了一朵大紅的朝霞!
一陣紅色的風卷過,一股紅色的火焰燒過,時間極快又極慢,在衆人的視線裏,蘇明媚的身影竟然有些模糊了。
面前的情景,就像是一支蘸着朱砂的毛筆,正在潑墨揮毫。面前的畫面,極其絢麗,絢麗得讓人……驚心動魄。
叮叮當當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劍鋒交擊的聲音。青色的人影也動起來,那人影閃動,衣袂飄飄,那情景,像一道青色的閃電,青灰的顏色,卻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一攻一守,兩條人影,就像是一株大紅的丹桂和一條青色的長藤,糾纏在一起。藤纏着樹,樹壓着藤,到了衆人的眼中,卻分不清到底是藤在鞭打着樹,還是樹威壓着藤,似乎是興致勃起的畫家飲酒三千盅之後乘興揮毫潑墨,只是那畫出來的畫面,轉瞬就已經消失。
四周已經失聲,蘇江春死死地抓着桌沿,他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有這份能耐!只跟着她母親學了三腳貓劍術的女兒,居然能……與第一少年将軍方崇煥打成平手?
那媒人,臉上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兩條大腿哆嗦發抖,她可以預見,今天的結局,定然是一死一傷。無論死的是誰,傷的是誰,自己這個媒人,都算是做到頭了……兵部尚書生氣,禦史大人發怒,自己能不能保住這條老命?
四周站着的仆人,一個一個都是眼花缭亂,心神搖蕩。連蓉蓉與小圓子,手緊緊地抓在一起,手心裏全都是汗。唯一看得神采飛揚的就是姜雲霞了,她不停地鼓掌:“對對對,乖女兒,就施這一招,狠狠地教訓方崇煥這厮一頓……”似乎是極其的漫長,因為連蓉蓉與小圓子的心靈,都像是繃緊了的牛皮筋,再拉上一分就會繃斷;又像是極短暫,因為連蓉蓉與小圓子,保持原來的姿勢,一直都未曾動過。
只聽見叮叮當當一陣脆響之後,聲音驀然停頓。丹桂停頓了,長藤也停頓了,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連蓉蓉低頭,看着地面。地面上有兩雙腳,都穩穩地站立着。連蓉蓉再往上看,她看見了兩把劍。
一把劍擱在方崇煥的前胸,劍的另一頭,是小姐的大紅袖子。袖子口上露出小姐那修長的手指尖。
還有一把劍,低低地垂下,光芒盡斂。連蓉蓉歡喜地跳起來,卻聽見哎喲一聲,卻是她踩到了小圓子的腳,然後她聽見小姐那異常平靜的聲音響起:“你輸了……這門親事,由我做主。”
然後,她又聽見了方崇煥的聲音:“的确是我輸了……這門親事,由小姐做主。”
連蓉蓉心中有些失望,隐隐地卻又有些歡喜。“這就好了這就好了。”蘇江春急忙說道,“方賢侄,你也見到了,我家女兒英姿飒爽,如此巾帼,也只有方将軍能配得上……”
姜雲霞卻是說道:“女兒,想明白,這方崇煥,咱到底要不要……”
蘇明媚的聲音淡淡地響起:“父親大人,我的手下敗将,怎麽配得上我?”
蘇江春一滞。方崇煥詫異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火焰一樣的女子,渾身上下,散發着奪目的光華!蘇明媚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更是在朗聲大笑,只是那眼睛裏似乎有晶瑩的東西:“父親,拿婚書出來!既然是他配不上我,那麽……就讓我來休了他!”
蘇江春怔了怔,說道:“女兒,你要想明白!”方崇煥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女子,沒有說話。蘇明媚大笑,清脆的笑聲震動了整個廳堂的空氣,橫梁上的灰塵也簌簌發抖。“父親,這位方将軍,方才有一句話是對的。既然這位方将軍有悔婚之意,那麽強扭的瓜就是不甜。既然瓜不甜了,我自然不要。不過這個瓜,卻不能讓方将軍來扭來扔。我的婚事,當然要我來做主,我的未婚丈夫,我自己将他扔進廁所……小圓子,去拿紙筆來,待我給方将軍寫一張休書!”
實在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蘇江春有些無語。他知道女兒是對的,現在女兒要這樣出氣,自己也不想出言勸解了。只是那個媒人,卻是氣得渾身顫抖,連連叫道:“潑婦潑婦,豈有此理……禦史家的女兒,居然會是這副樣子,幸好方将軍有先見之明,提出退親……”說話之間,小圓子已經一溜煙地将筆墨紙硯搬了過來。蘇明媚執筆,蘸墨,揮毫,大聲朗笑道:“今日休夫!”她扔下毛筆,轉身,邁步,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方崇煥,秋波裏滿是笑意:“說起來還得多謝你,從今之後我再也不用為繡香囊的事情煩惱,再也不會将手指頭戳得全是針眼兒了。從此之後,祝方将軍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父親,我房間裏的玉簟,你還是還給方将軍吧,那麽貴重的東西,女兒福薄,消受不起。”
不待方崇煥回答,蘇明媚掀起珠簾子,盈盈而去。大紅的石榴裙被屏風遮蔽,再也看不見了。
方崇煥收回目光,悠悠然地吐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因為輕松呢,還是因為黯然?
方崇煥不知道,在他收回目光之後,蘇明媚面前的青磚地面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響,濺起了一朵小水花兒。
僅僅只是一朵。那不是眼淚,絕對不是。
蘇明媚,剛強過人的蘇明媚,又怎麽會落淚呢?将一個強扭的瓜扔進廁所,應該覺得幸運才對。姜雲霞急忙提着裙子追上去:“女兒,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