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圍很吵, 孩子們都為正式彩排感到高興，三五聚成一群, 不知道在聊些什麽。
鮮少有人注意到這邊發生的動靜。
林澈走過來，很自然地把他的圍巾塞給方棠，然後背起手，露出招牌的酒窩。
“老師，我覺得現在應該寧缺毋濫。”
他有理有據。
“您看，只有這條圍巾風格不一樣，大家更多的注意力，肯定在這條圍巾上。”
“主演和其他角色，反而沒有那麽吸引目光了。”
“但它太鮮豔，大家看到肯定不會覺得悲壯。”
“注意力都被拉偏，這不是影響整臺劇的表演效果麽？”
他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商量着說。
“反正我的舞用不上圍巾，戴不戴都不會影響, 不如我今天就不戴。明天我再去找一條差不多的圍巾來替代。好不好？”
林澈一定适合參加辯論賽。
一點緩沖機會都不給, 一上來各個方向全面分析堵死。
什麽注意力、風格、效果、用途, 對症下藥, 把老師在意的點全說了, 還頭頭是道。
順理成章把當事人換成他自己。
這叫合理提議。
他一雙笑眼很甜，機靈又懂事。
老師略一思索，笑了笑, 親昵地拍拍他肩膀：“行吧, 回頭我也幫着找找。”
沒有任何阻礙就同意了。
對于“外人”來說, 這不過是芝麻谷子大的小事，老師甚至根本不會放在心頭——不就是用了一條滑稽的圍巾當道具嗎？
但當事人不會那樣想。
聚光燈打下來，下面響起竊竊的笑聲，把這場表演當成搞笑劇的時候——
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尴尬至極，自尊心受損，不想站上舞臺吧。
果然，對話剛剛完成，就已經被老師抛之腦後。
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老師拍了拍手，重新要求集合出發。
孩子們潮水似的圍過來。
林澈站在人群後方，把圍巾從方棠手上拿走，然後在她發怔的表情中，殷切溫柔地戴在她脖子上。
他理了理圍巾下擺上的毛線須，對她有些羞澀地笑笑：“我們走吧。”
他們跟着人群，浩浩湯湯去往舞臺。
林澈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他在心裏偷偷開心。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小時候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給棠棠系紅領巾。
可惜，一直沒有實現。
剛才他趁虛而入，一下子得到大大的滿足。
他抿着笑，想，他真幸福。
***
十月二十日。
經過三周，音樂劇徹底訓練完。
而“大活動”也在這一天如期召開。
微暗的光線中，木屑粉塵的味道蔓延開。
大家神色不一站在後臺，緊張而焦急地等待着紅星中學表演結束。
結束後，就該他們學校出場。
女孩子們都特別有精神。
因為她們都被化了個淡淡的妝。
大家無一不用向往珍重的表情凝視着老師化妝臺上大大小小的盒子。
然後偷偷讨論，“這個看起來是眼影”、“這個我在廣告裏看到過”、“這個口紅好漂亮”。
方棠分不清眼影眉粉腮紅修容粉都有什麽區別，不外乎是白色的粉餅和彩色的粉餅。
她只是在看見其中一個英文盒子的時候，心裏突然泛起一圈漣漪！
雖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但她記得，媽媽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老師給她們用的，大概是很便宜的化妝品。
因為媽媽以前用的都是最廉價的。
她思緒恍惚了一段時間。
老師給她描了彎彎的眉毛，給她嘴唇抹上紅色，輪廓模模糊糊，雖然稚嫩，卻有了一兩分母親的影子。
她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睫毛扇了扇，眼睛清清盈盈，有些許異樣的水光。
隊伍出發之前，劉茜和宋曉月以各種理由回了幾趟教室。
無疑帶着點炫耀的姿态。
大概被同學羨慕地誇獎了漂亮，小小的虛榮心作祟，幹脆一趟接一趟往回跑。
而林澈也小心翼翼接近了方棠，偷偷摸摸誇她：“棠棠，你……真好看。”
方棠對他和善地笑了笑。
實際上，在化妝室的時候，老師們曾商量過，給幾個主演的男孩子化化妝。
第一男主林澈當然被老師第一個提到。
老師們對視一眼，齊齊搖了下頭：“林澈就不用化妝了。”
“本來很漂亮。”
方棠當然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林澈想了下，把自己要說的補充完：“你不化妝也很好看，是不一樣的好看。”
方棠一抿嘴角：“謝謝。”
那之後，時間按了快進鍵。
以極為迅速的方式跳躍到市一中，跳躍到舞臺等候室，跳躍到此時此刻。
外面音樂漸漸停下來，踢踢踏踏腳步往舞臺另一邊移動。
老師拍下手，高高揚起胳膊。
示意英才中學的各位學生按照之前吩咐好的，安安靜靜列好隊伍。
大家一下狀态飽滿！
擡頭挺胸，穿插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麽大的舞臺——下面坐着的，是不知道具體的大人物，各個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還有電視臺的人！
孩子們怎麽可能不緊張。
主持人抑揚頓挫地報幕。
“接下來，有請成陽市英才中學學生給大家帶來精彩的表演——”
“《悲慘世界》！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方棠深吸了口氣，跟着隊伍往舞臺中間流動。
下面掌聲響起的時候，她悄悄生出種自豪的感覺。
她突然明白黎鳴那群孩子為什麽會因為他們是三小學生而感到驕傲。現在也一個道理。
這個舞臺上，其他中學都表演得平平無奇，只有他們學校做了一出激烈又莊重悲痛的音樂劇！
多特殊！多有格調！
***
伴奏聲低低奏響。
她靜下心，做好準備。
從右側走出隊伍；
站在舞臺前；
等燈光落在身上的時候，和林澈對話；
要露出革命大義的表情；
最後回到隊伍。
方棠完成得比想象中還要順利！
林澈認真入戲的神情，把她的緊張全部驅散。她竟然無比平靜。
回到隊伍後，她還在冷靜中分析出，那家夥英語發音很厲害。
他能夠完美發出[th]這個音，而剛接觸英語沒兩年的大部分孩子，都直白發的[s]音。
字正腔圓。
不一定形容中文，原來英語也同樣适用。
——林澈，好像挺适合這個舞臺。
她驟然生出這樣一個想法，沒過兩分鐘就抛開。
那又怎樣？和她又沒關系。
所有對話完成後，林澈在最中間，輕輕開口。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Singing a song of angry men.
幹淨堅定的聲音。
第三句，第一排全體學生跟着一起唱。
第四句，所有人一起唱。
勇敢的征戰打響，
你可願站在我們一方？
超越街壘之上，
是否有你理想之邦？
……
按照要求，大家歌聲會越來越響亮。
但今天的響亮不太一樣。
不是按照要求，而是……自發的、身臨其境的，一層層爆發！
歌聲越來越激昂有力。
平時多多少少顧着面子而束手束腳的孩子們，此時此刻，極為專注。
好像所有人突然都熱血沸騰起來！
音樂是有力量的，不然這首百老彙歌曲不會稱之為經典。
而這樣的音樂，往往會讓人心裏生出種莫名的……沖動。
林林總總一些事從心頭走馬觀花似的浮現。
曾經在方棠心裏鳴笛呼嘯而過的小火車像是再一次拉響！
載着戰曲前行，沖向那塊名為偏激、遷怒的黑暗角落。
“當你跳動的心髒，
應和那戰鼓的聲響，
當明天來到，
新的曙光将被開啓！”
方棠大聲唱着歌詞。
她沒有去看下面觀衆，只是凝視着最前方身姿挺直的少年。
終于真正地看向他。
也終于。
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勇敢正視了她對林澈的憤怒。
她放任內心兩撥戰士在強悍的音樂中兵刃相接。
林澈是代表過去的一個符號。
媽媽和奶奶相繼從她身邊離開，伴随着可能已經落了灰塵的日記本，躺在小皮箱子裏。
只有林澈還鮮活真切地存在在她生活中。
所以她近乎獨|裁地把“過去”的标簽蓋在他身上。
憎惡的、怨忿的、害怕的……
成為她負面感情的宣洩口。
她譏笑劉明洋和江簡懦弱的時候，其實從未想過，她也在躲避着那座大山。
因為只有林澈可以傷害。
因為這樣，能讓她好受一點。
……
……
……
也許她，早就應該和他和解了。
***
英才中學的表演贏得了場上最響亮的掌聲。
他們學校領導在下面，笑得合不攏嘴。
同學們也都很興奮——聽掌聲就能知道是否成功！
方棠以格外清晰的理智對臺下鞠躬謝幕、走下舞臺、集合。
她還想着自己的事，沒有別人的激動。
她攥了攥手。
總之，有了很多底氣。
大家之前已經把背包收拾好。
表演結束後，不用再回學校。
老師按班級點了人後，一個班一個班放學，可以直接回家。
方棠跟着幾個同學往外走。
二班早就離開，看不到林澈身影。
方棠想和他好好談談，但絕對不是什麽急着要馬上完成的工作。
反正不管怎麽說……
他倆是上下樓。
沒有更方便的見面方式了。
幾個人都沒想到會在校門口遇到了等候已久的黎鳴和其他幾個同學。
宋曉月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她先是一笑，爾後故作矜持地咳嗽一聲，淡淡問：“你們怎麽在這裏？”
“我猜你們還沒表演完，就想着過來看看，能不能混進來。”
黎鳴手揣在褲兜，歪着頭。
他視線穿過宋曉月，往後面打量一下。
“真漂亮。”
他亮出小白牙。
方棠和劉茜并排走在一起。
不知道黎鳴究竟在誇誰。
方棠以不變應萬變，回以微笑。
劉茜臉上則浮現了一點淡紅，但她保持着“不喜歡黎鳴”的諾言，假裝沒聽到。
宋曉月幾乎有些刻意地撇了撇嘴。
孫玲玲視線來回轉了一圈，一瞬間發揮了她小報記者的敏銳能力。
她跟哥們一樣，扯了把黎鳴袖子。
“喂！我們班最漂亮的三個美女都在這裏了，你有沒有喜歡的啊？”
……
“孫玲玲！”
大家一起怒！
不過除了方棠，另外兩個羞的羞，臊的臊，言不由衷。
劉茜頭更低了。
宋曉月也有些緊張。
孫玲玲立刻舉起手：“我錯了我錯了！”
她一邊投降，一邊接着大聲問：“黎鳴，我快扛不住了，到底有沒有呀！”
“孫玲玲！打死你！”
宋曉月面紅耳赤地佯怒，作勢要打她。
不過很快，動作就停下。
因為黎鳴聳了聳肩，又帥又可愛地表示。
“還真有。”
“……”
還真有。
風把他的聲音遞到每個人面前。
清清楚楚。
多、多讓人小鹿亂撞的話呀。
宋曉月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故意撇清關系。
“把我剔出去，肯定沒有我！”
話雖如此，但她比誰都害怕真正被剔出去。
黎鳴只是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有些高深莫測地抿着嘴角。
目光定定落在方棠身上。
還真有喜歡的人……
就在你們幾個之間。
他沒了聲音，歪着嘴角。
方棠也沒有聲音，心裏卻有個小惡魔不停冷笑。
以為我不知道你真面目？
真不怕我戳穿你？
就這樣，你敢亂說話，我就敢戳穿你。
他倆各懷心思。
剩下來還能發言的，就只有孫玲玲了。
她來回确認很多遍，然後，像是彩票開獎一樣，揚着聲音驚訝道。
“黎鳴，我看出來了！”
“你喜歡的人難道是——”
她拖着長長的尾音，吊足了胃口，半天不肯開獎。
現場氣氛很緊張。
方棠感覺宋曉月和劉茜都暗暗捏了把汗。
這感覺很不好。
該怎麽形容呢？
就像皇帝選妃一樣，三個漂亮女孩擺在他面前，供他戲弄挑選。
讓方棠覺得很糟糕。
別的女生要怎麽做，和她沒關系。
但她自己一定會拒絕——太廉價，太沒有自尊！
就在方棠打算說出“無不無聊”的時候，聽到孫玲玲不可置信的聲音。
“……林澈？”
孫玲玲和黎鳴一起站住腳！
嗯？
什麽？
林澈？
黎鳴喜歡的人……林澈？
大家都愣了愣，齊刷刷停下。
片刻後，做完閱讀理解，反應過來，轉過身——
少年不知何時跟在他們後面。
抿着嘴，笑眼沒有像平時那樣，帶着淺淺笑意，略彎着。
而是平淡睜開，黑白分明間，跳躍着隐隐的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