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音樂劇排演一周後, 出了個意外。
做飯時不慎引起高壓鍋爆炸,人受了點傷, 現在在醫院接受治療。
賈老師沒有描述太多, 一筆帶過這一句話後, 跳轉到勸誡上。
我一再強調,不管做什麽, 一定要注意安全。
可真正看到的時候,方棠覺得, 總喜歡誇大說辭的老師們, 這次反而說得太輕巧。
胡蝶頭上包着厚厚的紗布, 像是蛹。
看起來有點誇張。
讓方棠在她面前坐下來的時候,手指握了握, 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她想問“你還好嗎?”
但目光已經能夠看見的情況,還這樣問, 似乎有點太虛僞。
還是胡蝶握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只是淺二度燙傷, 不嚴重,有些水泡而已。”
“這樣纏紗布比較方便, 其實燙傷的只有這邊一小塊。”
方棠依然抱着懷疑的态度。
胡蝶笑出來。
“真的沒事, 可能疤都不會留,再住兩天就能出院了!”
方棠仔細看了一遍。
胡蝶誠誠懇懇, 沒有什麽多餘的擔憂。
她總算長舒一口氣, 放下心來。
“那就好。”
方棠坐在綠皮椅子上, 把試卷和作業都拿出來。
她很平靜。
不過靈魂深處, 有什麽在輕輕發抖。
消毒水的味道四散,四周都是白色一片。
明明是非常敞亮的顏色,可在這個環境下,讓人覺得異常壓抑。
她長大了,已經知道曾經方瑩說的“我們不能去的地方”是指醫院的太平間。
但她長大了,還是照樣對醫院抱着種畏懼的心情。
“這是我們這周做過的試卷。”
方棠把學校發生的事情簡單告訴她。
“沒上什麽新課,因為都在準備市上大活動。”
“你的角色交給宋曉月演了,她總記不住臺詞。”
宋曉月就是坐在方棠後面的漂亮女生。
有天晚上老師開會,黎鳴趁着沒人管,偷偷溜到他們排練的地方,拖着聲音喊了句:“宋曉月——”
他遞過去一根小布丁。
在姑娘驟然驚喜的表情中,拍拍她腦袋。
宋曉月抱怨了一聲,摸下被他拍過的地方。
非常可愛地橫了他一眼。
但宋曉月的高興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黎鳴也同樣塞給方棠一根冰淇淋。
只不過被方棠拒絕了。
人真是奇怪。
讓宋曉月想早戀的是黎鳴。
送冰淇淋的人是黎鳴。
方棠義正言辭的拒絕後,被惦記着不滿的人卻是方棠。
“大家把歌和對話都排練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要開始學跳舞。”
“聽說,要配合帽子一類的小裝飾跳舞。”
她話題完全說到《悲慘世界》上面了。
胡蝶表情平淡,沒有看她,但露出認真聽話的表情。
方棠腦袋中有個問題一直蠢蠢欲動,她拼命按捺着不要提,然而現在越憋越慌。到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斟酌着小心問:“……那些小學同學,來探望過你嗎?”
胡蝶一愣。
“江簡來過,帶了水果。林澈和徐思齊打過電話。”
方棠看着她:“劉明洋呢?”
劉明洋呢?
***
方棠無法形容她的震驚和憤怒。
周五放學的時候,她在足球場看到了那個小卷發。
想到要過來探望胡蝶的事情,方棠決定和劉明洋打個招呼,詢問詢問關于他鄰居的病情。
但她怎麽都沒想到,湊近之後,尚未開口,就先聽到劉明洋的聲音。
“你們沒看到她的臉。”
他對他那群十一班的狐朋狗友說:“太醜了——”
“我保證,看了她那樣的臉之後,就算胡蝶說她想當我女朋友,我也堅決不要!我會做噩夢的!”
男生們發出變聲期時嘎嘎的滑稽笑聲。
劉明洋不外乎一個目的。
胡蝶帶着燙傷的臉回來,大家肯定會提起他以前追着胡蝶跑的經歷。
一定會嘲笑他。
他要在大家的嘲笑開始之前,撇清關系。
方棠氣得幾乎發抖。
“你以為你是誰?全世界都喜歡你?”
她捏着手,對因為她突然開口而目瞪口呆的劉明洋說:“醒醒吧!就算你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男生,胡蝶也不會喜歡你的!絕對不會!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
她擡了下下巴,故意用高高在上的姿态離開。
親和沉穩的方棠,其實心裏一直有個小英雄。
懲惡揚善,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
胡蝶看她一眼,又看向窗外。
清淡薄雲在天邊遠遠鋪開。
半晌,她突然輕輕道:“小學趣味活動後,我聽到你們聊天了。”
方棠擡起頭。
“什麽?”
“江簡說,他和文婷要當最好的朋友。和你和林澈一樣好。”
回憶的貝殼就這樣猛然沖上淺灘。
方棠笑了笑。
“然後呢。”
“然後,五年級的時候,他們就不是朋友了。”
胡蝶沒有看她,睫毛稍稍抖動。
她溫聲道:“五年級開家長會,老師說,大家馬上就要準備考英才中學了,這是至關重要的兩年,家長一定要注意。”
“你知道,文婷喜歡說話,成績又不好。”
“江簡媽媽覺得,是她影響了江簡成績,或者,她可能會影響江簡考學校。”
“所以,不讓他倆再在一起玩。”
“後來,江簡就不理她了。”
胡蝶用非常短的語言,把五年級時班上發生的大事件輕描淡寫說出來。
當時鬧得挺兇。
不過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江簡好像也贊同了他媽媽的話,毫不猶豫地疏遠了文婷。
方棠想了想。
“江簡也沒說錯,他和文婷不是朋友了,我和林澈也不是朋友了。”
不料,胡蝶搖頭。
“不一樣。”
她很篤定。
片刻後,輕輕說。
“你可能不記得了,小學時,有一節美術課,老師沒來上課。”
這是另外一件事。
發生在她暴風雨來臨前的三年級。
美術課開始五分鐘了,老師也沒有出現。
方棠組織了好幾次紀律,眼看就要壓不住好動的孩子們,她決定很負責任地去把美術老師“找回來”。
她去畫室、辦公室、手工室全部看過了,全都沒人。
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求助班主任金老師。
可金老師也沒找到美術老師。
連家裏電話都打過了。
最後沒有辦法,金老師告訴她:“你去旁邊那棟樓,四樓主任辦公室,主任能找到他。”
小孩子不會想太多,他們覺得這就是單純的找人。
方棠帶着強烈的責任感出發。
主任特別厲害。
也不知道他怎麽辦到的,反正沒過上太長時間,就告訴方棠說,人找到了,已經去二班上課了。
她有種塵埃落定、辦了好事的興高采烈,回去教室還悄悄挺了挺胸膛。
她絲毫沒意識到,美術老師看她時,臉色都變了。
方棠只隐隐約約記得她找過人。
胡蝶卻把她不知道的那部分告訴了她。
美術老師曠工,被主任當場罰了工資。
到班級後,大發雷霆,含沙射影批評不在場的她:“有的同學,真把自己當成通風報信的信使了對不對?一趟趟跑着,不嫌累?”
老師在小學生眼裏是很有威信的。
雖然不知道方棠錯在哪兒了,但聽美術老師這樣一說,大家還是附和老師笑了起來。
“大家都在笑的時候,林澈站了起來。”
“林澈說,‘美術課代表責任是協助老師上好美術課,老師您沒來上課,是您不負責。美術課代表去找您,是她負責。她沒做錯。’”
“他還說,是主任自己發現了美術老師沒上課,讓美術老師不信可以問主任——美術老師怎麽敢問。”
胡蝶收回視線。
她笑笑。
“我從小就比那些孩子懂得多,所以我特別清楚,人經不起考驗。”
“人與人之間有座大山的話,林澈敢翻過去,但江簡和劉明洋一定會逃開。”
方棠突然想到奶奶說的話。
“在你被冤枉,受到委屈時,敢站出來幫你對抗階級的好。”
說起來容易,能做到的很少。
可是林澈……
她心情很複雜。
對她好的人,又是讓她最抵觸的人。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外面走廊上有人開始一間病房一邊病房地敲門。
嗓門很大:“需要訂盒飯嗎?”
聲音由遠及近,也在她們這個病房甩下同樣一句話。
橫插進來的聲音把病房中滞停的空氣攪活,同樣把這個年紀的少女一分矯情、兩分故作深沉、七分驕傲敏感的小話題打破。
又能呼吸了。
方棠站起來,聲音鮮活了許多!
“那我就放心了!你心裏清楚就好!”
她背起背包。
“我當然清楚。”
胡蝶跟着露出兩分不屑,聲音大了些。
“你們大概覺得,我被劉明洋欺負了。”
“其實不是,我根本是懶得搭理。他們這些男生又自大,又幼稚,別說我喜歡了,我根本覺得,和他們不是一個高度的人,他們配不上我!”
方棠呆呆地張開嘴。
這一瞬間,胡蝶突然不是高處不勝寒的蝴蝶。
嘴角眉梢飛揚的輕蔑感,竟然讓她覺得無比親切!
老師所講的“十三四歲異性隔閡”在此展現得淋漓盡致。
方棠深感贊同地點點頭。
“我也覺得。”
——男生都是大臭小子!
***
《悲慘世界》群舞訓練完,老師帶來了圍巾和帽子。
“大家領一下道具,之後我們到舞臺上去,配合道具彩排一次。”
學生們立刻一窩蜂跑上去。
“慢點慢點!”
“都記得自己該拿帽子還是圍巾嗎?”
方棠一直不喜歡擠熱鬧。
等人散了,才走上前:“老師,我也是圍巾。”
“你?——”
方棠一愣。
老師更愣。
林澈彎彎的眼睛睜開了些,往這邊張望。
“你等等!”
老師說着,往外走。
她在走廊上喊了聲:“李老師,這邊怎麽缺了條圍巾?”
有人回答說:“怎麽會?我全拿過來了呀。”
老師們匆匆奔走。沒過幾分鐘,挂着抱歉的表情回來。
“少了一條圍巾,已經讓人去處理了,表演前,你就先用這個代替一下。”
她把手上那條風格格外不一樣的東西遞過來。
方棠低下頭,心髒突地一跳。
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
怎麽說呢。
和別人複古的暗色圍巾、灰粽帽子色調完全不一樣!
是條花花綠綠的,仿佛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的大花絲巾!
她不拒絕這條滑稽的圍巾。
但是,更深層次的恐怖是,在這個悲痛的音樂劇中,只有她戴了這樣一條絲巾。
只有她一個人。
那是一種被排開在悲慘世界外,獨自跳夏威夷草裙舞的感覺。
“老師!”
後面響起個帶了笑的明朗聲音。
林澈笑着舉起手,純良乖巧:“我覺得這樣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