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得滾燙了。”
雲瑤真正明白了。那片亂石灘上的岩石,基本都是花崗岩,不像石灰石那般脆弱,而且水也滲透不進去。要是剛剛好有那麽一處地方,可以勉強燒些滾水來擦洗身體,也是極妙的。
而且哪裏還有一座石灰山,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生石灰,又是一大助益。
雲瑤思量清楚後,便真正安心了。她順着高肅的領口慢慢滑下來,沿着他的衣襟,一路滑落到了他的腰裏。高肅仍然在專心致志地削木頭,不多時便削了四五個簡陋的木瓢出來。她在他腰裏揀了個舒服的地方,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便安然睡過去了。
昨晚她一夜未眠,剛剛又經歷過那樣一場慘烈的厮殺,如今精神一松懈,便感到困頓。
高肅動作一頓,低頭望着腰間那小小的一團,眼裏多了些無奈和溫柔之意。
他又削了兩個簡陋的木瓢出來,便将匕首仔仔細細地收好,又帶着那些簡陋的木瓢,沿着河道往下游走,不多時便來到了那座石灰山旁邊。
石山周圍已經燃起了大火,石灰石在火光裏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灰白色的山石一片片碎裂開來,經由烈火煅燒過後,終于撲簌簌地掉下一地灰白色粉末。
漢軍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亂世堆上,舉目遠眺那一座石灰山,表情都有些呆滞。
“那些石頭居然能被燒碎,莫不是我眼花了罷?”
“你可以試着掐自己一把——笨蛋你掐我做什麽!”
“唔,剛剛一時走神,不過掐你也是一樣。痛麽?”
“你你你——要不是将軍一早吩咐過不能觸碰水源老子一定一腳把你踹水裏去!”
……
高肅走到那十一個人面前,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了其中幾個。
“取水的時候仔細一些,莫要讓長柄沾到了水源。”高肅吩咐道。剛剛他離開時,漢軍們便已經在那幾塊大石頭周圍,還有那些微微的凹陷處,都堆滿了枯葉和枯草,大火順着風勢,在那塊大石頭的前前後後灼燒,将岩石燒得一片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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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潑灑到岩石上,立刻滋滋地冒起了白煙。
他們依次走到那兩處微微的凹陷裏,就着微燙的水,将自己全身上下都仔仔細細地擦洗了一遍,尤其是沾了血的地方,都用草木灰細地擦過。沒有人抱怨将軍的命令是多此一舉,因為瘟疫二字實在太令人害怕了,但凡再怎麽謹慎小心,都不為過。
這裏都是男人,所以這些事情他們幹得大大咧咧,沒有什麽顧忌。
外面的大火漸漸熄滅了,石山周圍的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粉末,
他們将自己清理幹淨之後,便又将裏外衣和铠甲都丢到石灰水裏,在陽光下暴曬和浸泡。随後他們又将那些灰白色的生石灰粉末,仔仔細細地灑在了水源地旁邊,連稍遠一些的草地上都照顧到了。
大火焚燒過後的草原上一片焦黑,灑了細細白白的生石灰粉末之後,如同下了一場細細的雪。
随後他們将那些舀水的木瓢也燒了個幹淨——因為長柄上可能沾着毒素,最後他們将那些帶來的戰馬,全都按倒在草木灰裏,用草刷仔仔細細地刷過一遍皮毛和蹄子。
曠野上一片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唯有微風吹拂過時,偶爾能聽到一兩聲零星的談話聲。
雲瑤醒過來的時候,吓得快要飄…飄…她真的吓得飄起來了。
一個小小的團子悠然飄在半空中,看着眼前靠坐在岩石上,眉宇間帶着淡淡的疲憊之色的蘭陵王,用力地揉揉眼睛,忽然又嗷嗚一下地捂住眼睛,透過指縫一下一下地往外瞄。
高肅已然看到了她,低低笑道:“醒了?”随後在她面前攤開了巴掌。
她捂住眼睛,小心翼翼地飄落到高肅手心裏,又被高肅帶到了自己身前。高肅指着旁邊冒着汩汩氣泡的熟石灰,還有石灰水裏的铠甲和衣物,輕描淡寫道:“那些衣物和铠甲,需得在石灰水裏浸泡一些時辰,再經由陽光暴曬後,才能取用。”
所以現在,他大刺刺地坐在岩石邊上,全無遮攔。
她捂住眼睛,在他手心裏磨磨蹭蹭地轉了個身,用後背對着他。
高肅好心提醒道:“這裏都是男子。阿瑤,他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因此沒有什麽忌諱。”
Σ( ° △°|||)︴ !!!
她嗚地一聲再次飄了起來,這回卻是往高肅那邊飄。她捂着眼睛在半空中轉了半個身,又捂着眼睛,慢悠悠地飄落到了高肅的胸膛上。磨磨蹭蹭地找了個地方呆着。
還是這裏要安全一些。
剛剛醒來時她窩在高肅腰裏,差點兒連魂兒都給吓散了。
還有那什麽什麽“這裏都是男子,因此沒有什麽顧忌”……但是她有,有好麽!!!
雲瑤抖抖嗦嗦地蜷縮成了一團,縮在高肅的胸膛上,捂着眼睛,慢慢平複自己的心跳。
高肅低低地笑出聲來,眼裏多了些許促狹之意。
他用拇指揉揉她的頭頂——雖然觸碰不到——低聲道:“阿瑤,睜開眼睛罷。”
她捂住眼睛,糯糯道:“不。”連聲音都微微變了幾分。
高肅再一次沉沉地笑出聲來,胸腔微微地震動。他用手遮擋在她的身後,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才溫聲道:“睜開眼睛罷,我替你擋着了。你瞧不見,他們也瞧不見你。”
她從指縫裏偷偷瞄過去,高肅正垂眸望着她,眼裏有着淡淡的笑意,還隐隐帶着幾分促狹之意。她又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果然看見高肅用手擋住了她視線。
微微的光亮從他的指縫間透了出來,只要不趴在他的指縫間看,那确實是什麽都看不到。
她隐隐松了口氣,在他的胸膛上坐下來,睜大了眼睛望着他。
一時間兩人靜谧無言,唯有旁邊的熟石灰還在冒着汩汩的氣泡。
片刻後,漢軍們三三兩兩地回來了,身後跟着被刷洗幹淨的戰馬。雲瑤再一次捂着眼睛,背過身,細聲細氣道:“我還是再睡一會兒罷。”言罷便躺倒在高肅的胸口上,閉着眼睛,像是要真的再睡上一覺。高肅無奈地笑笑,又坦然望着跟前的那些漢軍,仿佛剛才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但他的手卻一直遮擋在雲瑤身後,不讓他們發現她的蹤跡。
漢軍們向高肅禀報道,這裏的事情都已經料理幹淨了,他們應該什麽時候回程?
高肅指指那些汩汩冒泡的熟石灰,吩咐道:“再取些清水來,将衣物和铠甲仔仔細細地沖洗幾回罷。石灰雖然能除疫,但終究是性太烈。”要是不小心沾到身上,那是會痛上半日的。
漢軍們又應了聲是,從河裏取了些清水出來,将衣物和铠甲反複沖洗了許多回,直到再也聞不到石灰的味道了,才放在陽光下暴曬,直到幹透。
随後他們便将自己拾掇齊整了,朝着河流的下游策馬而去。
來的時候心情沉重,回程時便感到輕松了許多。他們一路策馬越過平原,又轉回到了那片起起伏伏的小山坳裏。前兩天高肅對所有人都說過,等回程時要在這裏停留兩日,等五個地方的人全都聚集齊之後,再一同回營,回禀衛青将軍。
約莫半日之後,另外一路的漢軍也陸陸續續地來到了。
他們比高肅要幸運一些,在半路上就攔下了将要前往水源地的匈奴人,随後他們在路上設伏,将那些匈奴人都一一地截殺了。高肅聽完他們的禀報之後,便低低地唔了一聲,道:“善。”
又等到第二日,第三路、第四路漢軍也陸陸續續地歸來了。他們和第二路漢軍一樣,都在半路上截住了匈奴人,只不過一個近些、一個遠些罷了。當日高肅分派他們前往各處時,便已經仔細地考量過了:他自己去的是最遠的那一處水源地(也是距離匈奴人最近的一處),假如他能順利攔住匈奴人,那麽餘下的四路漢軍,多半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但是到第三日時,他們一直等到深夜,都沒有等到第五路漢軍。
緊接着是第四日、第五日……
漢軍們開始擔心起來。因為按照常理來說,他們不應該這樣遲的。
除非他們失手了,又或是在路上碰到了匈奴大軍。
因此他們便開始商議,是否應該去迎接最後未歸的同伴們。
但是還沒還沒等他們商議出一個章程來,最後那十二位漢軍便已經極狼狽地,從山坳的另一邊策馬歸來了。他們身上血跡斑駁,連胯/下的戰馬也顯得疲憊不堪。見到高肅的那一瞬間,他們眼睛亮了,匆忙地跳下馬,一路跌跌撞撞地,朝這邊直奔過來。
一面疾跑,一面斷斷續續地喊道:“将軍、将軍快些回程,有匈奴大軍!”
事态一霎間變得嚴重起來。
從最後十二位漢軍斷斷續續的話裏,高肅得知他們同樣将那片水源地清理幹淨了。但他們在回程的路上,碰到了剛剛铩羽而歸的一支匈奴大軍。
——沒錯,就在他們前往水源地的同時,衛青又打了一個勝仗。
铩羽而歸的匈奴人自然感到憤怒,見到眼前的漢軍不過寥寥十多人,便一路地追殺過來。他們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才甩開了身後的追兵,來到前日約定的這片小山坳裏,與高肅彙合。
高肅聽罷之後,神情一凜,吩咐道:“即刻回營!晝夜兼程一刻都不要停歇,即刻回營!”
原本他們下手相當幹淨利落,等匈奴人察覺到不對勁,至少已經是十餘日之後的事情了。
但偏偏有一路人馬,在歸來的途中,碰到了铩羽而歸的匈奴人。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誰都不知道匈奴人什麽時候會過來,也不知道匈奴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們不再耽擱,一路策馬疾馳而去,晝夜兼程直往漢營。好在這一路上他們沒有碰上什麽阻礙,也沒有碰到什麽铩羽而歸的匈奴大軍,更沒有碰到從匈奴人大營裏過來的追兵。
一路馳騁向南,半刻都沒有停歇。
前面已經隐隐約約看到了漢營的影子,小樹林在微風裏發出細細的沙沙聲。等到轉過這一道彎,越過兩處山澗之後,便能順利回到漢營了。所有人心裏都隐隐地松了口氣,原本高高懸起來的心,也慢慢地落地了。
但是還沒等他們回到大營,便看見了一支黑壓壓的大軍。
一支黑壓壓的、軍容整肅的、前來迎接他們的,漢軍。
高肅策馬行進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周圍的漢軍們也都在嘀嘀咕咕,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照理說他們這次出去,是瞞着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只有衛青一個人知道,怎麽現在一回來,反倒看見了齊刷刷的一大片漢軍?
而且在那一大片黑壓壓的漢軍前面,策馬伫立的,正是衛青将軍。
衛青見到他們順利歸來,眼裏的那一縷擔憂之色慢慢地散去了。
他策馬上前兩步,緩聲道:
“今日早晨,有匈奴使者前來漢營,言稱匈奴十餘位巫師為漢軍誅殺殆盡,實在是其心可誅。于是我便問道,‘匈奴巫師欲往漢軍水源投施瘟疫,緣何不能誅殺之?’此人喃喃說了一句‘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便服毒自盡。”
衛青言罷,翻身下馬,朝他們行了一個漢軍的禮:
“爾等此舉,實為我數十萬漢軍之幸。”
要是他們這回失手了,又或是稍稍遲上一步,又或是得到消息的時間晚了一些,那瘟疫之症便會在漢軍裏大片大片地蔓延開來。即便有軍醫會及時挽救,也難免會死傷一片。因此這回他們的舉動,實實在在是挽救了許多人。而且漢軍經過此事之後,勢必會心生警惕,不僅僅是眼前的這萬餘漢軍,就連這回出雲中郡、雁門郡、甚至日後北上征伐的那些漢軍們,都會因此而受益。
衛青身後那一片黑壓壓的漢軍們,亦齊齊地行禮道:“實為我數十萬漢軍之幸。”
低低沉沉的聲音回蕩在漢營裏,顯出了幾分肅穆之意。
回來的幾十騎漢軍都愣住了,齊齊翻身下馬還禮,言稱将軍不必如此。衛青緩緩搖頭,指着身後那片黑壓壓的漢軍道:“你們要是再不回來,我便需得親自帶人去接應了。”
剛剛匈奴營裏的細作來報,軍臣單于震怒,要嚴查洩密之人。而且還說要不惜一切代價,取那幾十騎的項上人頭。因為現在匈奴人營裏,已經沒有可以禱祝天神、施放瘟疫的巫師了。
在匈奴人眼裏,唯有與天神溝通的巫師,才能真正地施放出疫毒來。
但現在……他們沒有巫師了。
☆、35.32.31
高肅走進漢營裏的時候,腰裏一個小團子慢悠悠地飄走了。
衛青與他一同走回到營裏,緩聲道:“這兩日代國翁主一直在沉睡。軍醫們給她把過脈,但發現翁主脈象平穩,沒有任何染疾的跡象。你與翁主是舊識,可知道此事的緣由麽?”
前段時間漢軍與匈奴人交戰頻頻,兩位翁主便只能暫時留在營裏;這幾天兩軍都在休整,恰恰是将兩位翁主送回代國王都的最佳時機。
但代國翁主一直沉睡,膠西國翁主又是那樣的脾氣秉性,事情便耽擱了下來。
高肅腳步一頓。他知道阿瑤之所以沉睡,是因為靈魂出竅的緣故。但他答應過阿瑤要守住秘密,便不能對衛青直言。他思量片刻,含含糊糊地說道:“原因我大致知道一些。翁主與常人有些迥異,偶爾會無緣無故地昏睡上一段時間,有時一兩日,有時五六日,但過後總會自己醒來的。”
衛青聞言,隐隐地松了一口氣:“會醒過來就好。”
要是代國翁主在他這裏出了事,那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代王交代。
他們又商議了一些匈奴人的事情,以及當下的戰況,便各自回營去了。衛青曾對那日的言辭表示歉意,但高肅卻笑道:将軍那日謹慎以待之,又何須感到歉意?此事切莫再提。于是便釋然了。
這段時日漢軍打了好幾個勝仗,營裏的漢軍們都顯得有些興奮。高肅回營之後,時不時便會聽到一些諸如“将軍神勇!”或是“遲早要擒住匈奴大單于”之類的大嗓門。他在營裏呆了一會兒,感到有些焦慮,于是起身走到帳外,想暫且避開那些興奮過度的家夥。
雖然他更想去看看阿瑤,但現在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
剛剛衛青将軍說過,代國翁主一直都沉睡不醒。要是現在他走到中軍帳裏,翁主忽然醒過來了,那明日整個漢軍裏,都會瘋傳他與代國翁主之間的風流逸事。這對阿瑤不好。
高肅在四周圍随意轉了轉,又想起阿瑤在臨行前,曾對他仔仔細細地描述過那位權宦的相貌、所處的位置、甚至是周圍的地形地貌。他離開之前,曾派細作和斥候們去打探了一下。
但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高肅三兩步又轉到了公孫敖的營裏,向他打聽匈奴營裏的情形。
現在他名義上是公孫敖的稗将軍,因此留在匈奴營裏的那些細作,是聽從他們兩人命令行事的。前些天他帶人去清理水源,營裏只剩公孫敖一個人,因此那位權宦的消息,便落在了公孫敖的身上。
公孫敖聽完高肅的來意,便将這些日子探聽到的情形,細細地同他說了。
那位權宦确實被隐藏在一個相對隐蔽的位置,身邊都是匈奴大軍,跟前侍奉的小奴要麽長得細細弱弱,要麽幹脆是瘸腿斷腳,或者非聾即啞。因為大單于要時刻保證那位權宦的安全。
漢營細作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稍微靠近了那個地方。
但是他們進不去。
因為凡是靠近那座營帳的陌生面孔,都會被攔下來仔細盤問。
那座營帳裏不容許出現任何陌生人,除非是中行說自己叫人過來,或是軍臣單于親自帶人過去。
公孫敖道:“我與衛将軍都知道那人狡詐,最好盡快将其誅殺。但眼下就連匈奴人的太子于單,都不能輕易見到他,更何況是其他人。因此我等還需從長計議……你想要做什麽?”
高肅眉心微微地擰了起來,目光沉沉的,有些隐然的鋒銳之意。
每每他臉上現出這副表情時,公孫敖就知道又有人要遭殃了。
果然高肅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想去取他的命。”
“取他的命?暗殺?!”公孫敖吓了一跳。
高肅微微颔首。他知道中行說此人跟在軍臣單于身邊,是一個極大的隐患。
假如再留着此人性命,将來不但是漢軍們要事事掣肘,恐怕連邊境郡國都不得安寧。
“……你定是瘋了。”公孫敖道。
————————————————
雲瑤從高肅腰裏飄出來,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中軍帳裏。
又過了片刻之後,原本一直在沉睡着的代國翁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營帳裏面變得一片狼藉,膠西王翁主被捆在帳子裏,嘴裏塞着一團細麻布,不停地吱吱唔唔。
那位小姑娘守在膠西王翁主旁邊,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目光冷冰冰的。
膠西王翁主支支吾吾。
小姑娘問道:“餓了?”
膠西王翁主搖頭。
膠西王翁主繼續支支吾吾。
小姑娘問道:“渴了?”
膠西王翁主搖頭。
膠西王翁主還在支支吾吾。
小姑娘問道:“內急?”
膠西王翁主搖頭。
于是小姑娘便不說話了。
既然不是因為餓了,也不是因為渴了,又不是因為內急,那多半就是要松綁了。
小姑娘自然不可能給她松綁,因此便裝作沒看到,繼續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忽然間,膠西王翁主眼前一亮,望着小姑娘身後,支支吾吾的聲音更大了。
小姑娘不為所動。這位膠西王翁主是出了名的花樣多,這幾天她留在營裏看着她,簡直是大開眼界,把生平未見過的怪異舉動全都看過了一遍,每天不帶重樣的。
因此現在,不管這位膠西王翁主如何支支吾吾,她都權當作沒看到就是了。
膠西王翁主支支吾吾的聲音更大了。
劉榣!她瞪着小姑娘身後的那片地方。
被她盯着的那位代國翁主,剛剛醒過來的雲瑤,心裏有點發毛。
雲瑤不明白自己哪兒又得罪她了。按照衛青将軍的說法,自己這幾天一直都在“沉睡”,不管怎麽看,都沒有得罪膠西王翁主的機會啊。
但現在雲瑤感到有些內急,便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出營帳,如廁去了。
膠西王翁主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劉榣!!!
但是她動不了,便只能支支吾吾的,瞪着離去的雲瑤,試圖用目光殺了她。
小姑娘終于感覺到了不對勁。從前膠西王翁主的花樣雖多,但一直都是針對自己的,因為營帳裏的另一位翁主一直都在沉睡。但是現在,膠西王翁主正在盯着的,似乎不是她?
莫非是另一位翁主醒過來了麽?
小姑娘驚喜地回過頭去,輕輕呀了一聲,又驚喜地喚了一聲“榣翁主”,便追着雲瑤出去了。
這些天雲瑤一直都在沉睡,營裏直剩下她一個人看着膠西王翁主,可真是憋壞她了。
現在雲瑤走了,那位小姑娘也走了。
膠西王翁主便只能孤零零地在營帳裏呆着,幹瞪眼。
就算她再想要對誰折騰,也沒有人願意聽她的話了。
————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雲瑤才和那位小姑娘一起回到了營帳裏。
小姑娘跟着她走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從那位膠西王翁主的一日三餐抱怨道她折騰出來的那些古古怪怪的事兒,最後還抱怨道,這些天匈奴人來勢洶洶,連衛将軍都有些吃不消了。
“聽聞前兩日,匈奴大單于親自下了戰書呢。”小姑娘認真地說道。
雲瑤想起剛剛衛青那句“那人便服毒自盡”,心裏輕輕嘶了一聲。
原本按照高肅的計策,等漢軍們清理幹淨那些水源地之後,起碼要再過上十多天,匈奴人才能得到消息。因為他們的動作很是隐秘,也很是幹淨利落,匈奴人不會那麽快發現的。
但是好巧不巧的,有一路漢軍回來的時候,碰到了铩羽而歸的匈奴人。
他們不但因此在路上拖延了三四天,而且匈奴人還提前得到了消息,甚至還将使者派到這裏來,探聽衛青的口風。雖然後來那位使者服毒自盡了,不曾回禀匈奴大單于,但是——
想想也知道,匈奴使者在來漢營之前,肯定留下了類似“如果我回不來,那麽定然是漢軍已經知情”之類的話。現在匈奴使者一死,軍臣單于說不定什麽都知道了。
而且弄不好,軍臣單于還會用這個借口出兵。
雲瑤心裏隐隐地開始擔心起來了。
膠西王翁主仍在旁邊支支吾吾的,試圖引起兩人的主意。但是她們兩人誰都沒有理會她。
——她已經真真正正地,被無視了。
膠西王翁主支支吾吾地鬧了一會兒,眼裏慢慢地多了很多情緒,有憤恨,有不甘,有懊惱,有難過,她實在是沒有想通,那兩個人怎麽能無視她呢?她一大活人在這裏,她們怎麽可以無視她呢?難道那些年年南下劫掠的匈奴人,比她這個翁主還要重要麽?
——不得不說,在某種程度上,膠西王翁主終于想對了一回。
小姑娘擔憂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兩聲咳嗽。
這是她和熟識的漢軍約定的暗號,意味着今天的晚膳送過來了。
小姑娘說了聲“榣翁主稍候”,便出到帳外,将今天的晚膳端了過來。說是晚膳,但也不過是粗糙一些的粟米和兩片野菜。行軍途中簡陋得很,能有這些粗糙的吃食,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
小姑娘三兩下解開膠西王翁主口裏的細麻布,又舀了一些飯食,強行喂到膠西王翁主的口裏。
因為膠西王翁主每到飯點就要鬧騰,她必須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喂她,才能讓耳朵稍稍清靜一些。
雲瑤在飯食裏撥了撥,忽然在盛裝飯食的碗筷下面,發現了一片小小的布帛。
這片布帛像是從裏衣裏撕下來的,上面寫着兩行飄逸的行書:
——今晚我想見見你。
秦漢時是沒有行書的。這裏唯二兩個會寫行書的人,便是她和高肅。
雲瑤莞爾一笑,感覺那些粗糙的粟米飯,似乎也不再那樣粗粝生硬了。她三兩下用了些飯食,便替換了小姑娘,給膠西王翁主喂飯。膠西王翁主終于找到了空閑,狠狠瞪着雲瑤道:“劉榣!!!”
雲瑤皺皺眉:“你用不着這樣大聲,我聽得見。”已經是第二次了。
膠西王翁主狠狠地瞪她:“我遲早、遲早有一天……”
雲瑤從容地笑笑,道:“你我都是翁主,而且都會在代國裏住很長一段時間。”她瞥了一眼膠西王翁主,果然看見膠西王翁主一臉菜色,才有悠然道,“你我來日方長。好了,用飯罷。”
要是讓膠西王翁主在這裏累着餓着了,倒黴的是衛青、公孫敖和高肅。
雲瑤三兩下喂過了飯,又細心地替膠西王翁主漱口淨面,便到一旁歇息去了。
她将那一小卷布帛塞到了袖子裏,等候夜晚的到來。
————————
夜深人靜,萬籁無聲。
一道淡淡的影子從雲瑤身上飄了出來,直往高肅的營帳飄去。
周圍來來往往的有許多漢軍在巡邏,偶爾還能聽到蟲豸的鳴叫聲。但因為現在是夜間,軍士們大多都已經睡下了。即便有守夜巡邏的軍士,也不如白日的熱鬧喧嚣。
她一路飄到高肅的營帳裏,恰好看到高肅收拾齊整了,預備要走出來。
雲瑤停住腳步,輕喚道:“長恭。”然後在夜色裏,慢慢地顯出了身形。
朦胧的影子一點點地顯出輪廓來,在昏暗的火光裏顯得有些幽淡。她往前走了兩步,停留在高肅面前,将自己身影的輪廓一點點地變深了,又低低喚了一聲:“長恭。”
營帳昏暗的微光裏,高肅動作微微一頓,随後愣怔了一下。
“我本想去找你的。”他無奈地笑笑,“剛好趁着夜裏無人,與你說說話。但不想你卻自己過來了。阿瑤,”他朝她伸出手,“陪我出去走走,好麽?”
她将手放到他的手心裏,如一團輕盈飄渺的霧。
高肅啞然失笑,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看見雲瑤偏了偏頭,又将自己凝成了小小的一團,飄到他的肩膀上,睜着一雙眼睛望着他,糯糯道:“還是這樣好一些。你帶着我一起去吧。”
不知是否是身體變小的緣故,每每她縮成小小的一團,便顯得軟軟的有些嬌嫩。
高肅側頭望着那小小的一團,眼裏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好。”
————
他帶着她走到一片無人的荒郊,周圍滿是蟲豸的低鳴。
這裏距離漢軍的營帳,已經有一段距離了。漢營裏微微的火光照到這裏,與朦胧的月光融成了一片。她從他的肩膀上飄落下來,重新變成了自己的模樣,與他并肩坐在一截枯木上。
高肅望着不遠處的漢營,忽然開口道:“我欲殺中行說。”
那個人必須要除掉。現在他能對匈奴單于說,“在漢軍的水源裏投施瘟疫”,說不定明天就會在漢軍的食水裏大規模投毒,後天又在漢軍戰馬的草料裏投毒……那人出身漢庭,而且在長樂宮裏服侍了不少時日,對長安城乃至整個漢軍,都可以說是知之甚詳。
這樣一個人留在匈奴營裏,對漢朝的數十萬漢軍來說,都是一個天大的隐患。
再加上先前中行說差一點就成功了的,在漢軍水源裏投施瘟疫的舉動——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中行說都必須要死,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雲瑤聞言,側過頭望着高肅,輕聲道:“你要派人去殺他,還是——”自己去殺他?
要是高肅派人去暗殺他,那她便能稍稍感到安心一些,而且還可以為他們指路。但如果是高肅自己去,她……她牽挂他,因此會感到害怕。
雖然她也很想掐死那個死太監,但她同樣擔心高肅,能否在數十萬的匈奴大軍裏全身而退。
高肅攤開手掌,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溫聲道:“是我親自去。我已同衛将軍、公孫将軍商議過了,兩位将軍亦認同此事。因此明日一早,我便要帶人去匈奴營裏,越快越好。”
他側頭望着她,目光如同大海一般溫柔且蘊藏。
“阿瑤,你留在漢營裏,哪裏都不要去。不要跟着我,記住了麽?”
——阿瑤,留在漢營裏,哪裏都不要去。
雲瑤一霎間愣住了。她愣怔地望着高肅,喃喃問道:“為何?……”
假如她以魂體狀态跟過去,那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呀。而且她還可以,還可以替他們指路。
“阿瑤。”高肅低聲喚她,眼裏的那一抹溫柔之意,慢慢地變成了極深的眷戀,“你會讓我分心的。別去。縱使你隐去形跡,我亦能感知到你的所在。”
☆、36.32.31
“在這裏等我回來,好麽?”
他低低的聲音回蕩在曠野上,一如往日的眷戀和溫柔。
雲瑤低下頭去,盯着自己的腳趾尖。她知道高肅所言是事實,假如自己跟在他身邊,弄不好他真會因為自己,沒辦法心無旁骛的。但是要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裏,等他回來,她實在是放心不下。
良久之後,她才低低地說道:“好。”
聲音如薄霧般輕輕渺渺,幾不可聞。
高肅聞言,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他這回要去匈奴營裏,心裏最記挂的便是雲瑤。現在阿瑤留在漢營裏哪裏都不去,他反倒是最放心的。至于他自己,他自己一個人過去,更能放開手腳。
他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長發,低低地喚了一聲“阿瑤”。
現在阿瑤是魂體,如薄霧一般輕盈飄渺。雖然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卻是碰不到的。
他的長指輕撫過她的發間,又緩緩地落在她的手背上,低低說道:“阿瑤,我想見一見你。”
不是想見見你的魂體,而是想見一見你的人,想要抱一抱你。
今晚,想要抱一抱你。
雲瑤側頭望着高肅,毫無意外地,在他眼裏看到了淡淡的眷戀和懷念之意。
剛剛高肅的那句“剛好趁着夜裏人去找你,與你說說話”忽然掠過她的腦海,驀然間明白過來,為何高肅剛剛在營裏,會出現一些淡淡的遺憾之色。
他想要見一見她。因為明日他就要走了,他想要見一見她。
不是想要見到她的魂體,而是想要見一見她的本人。
她淺淺地笑了開來,輕聲道:“好。”
一縷輕煙般的薄霧飄然散去,慢慢地融進夜色裏不見了。
夜色裏唯獨餘下她淺淺的聲音:“在這裏等我。長恭。”
高肅站起身來想要攥住她,但他憑空伸出手去,只抓到了一縷飄渺的薄霧。
微微的夜風從他的指間吹拂過,掠過一絲細微的涼意。
他低低地笑了:“阿瑤。”
她要他在這裏等她。
那他便在這裏,等着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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