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難怪漢軍那一卦為兇,但偏偏幾位主将的卦象都是吉!
卦象為兇,便意味着漢軍在将來的一個月裏,有不少人都誤飲過這種帶有疫毒的水;
卦象為吉,便意味着那三人在将來的一個月裏,都不會誤飲那些水源地裏的水。
這裏總共有二三萬的漢軍,十幾處水源地,但凡有一處水源地帶有疫毒,漢軍裏便會大規模流行瘟疫,因此而死去的,身體受損的,又何止數千之衆。
難怪那一卦為兇,大兇!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好歹毒的權宦,好歹毒的叛臣。
雲瑤牢牢地盯着那座帳篷,恨不得飄到裏頭去,掐死那個死太監。但她現在是魂體,雖然能在匈奴營地裏随意穿梭,但卻動不了那位權宦分毫。因而她唯有死死地盯着那座帳篷,将帳篷的位置,還有周圍的地形地貌都牢牢地記住了,連一絲一毫都沒有遺漏。
片刻後,帳篷裏又傳出了那個尖尖細細的聲音:“你們都給我記住了,這件事情得年年辦,月月辦,一刻都不能松懈了。大單于曾經說過,誰能長長久久地讓漢軍慘敗,便封官賜爵,重重地有賞。我要是得了賞,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但你們誰要是——”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聲音愈發地尖細起來:“我知道你們有些人念舊,心裏邊兒啊還惦記着漢庭呢。但你們現在是我的奴兒,而我是大單于的人。你們誰要不長眼睛的投了漢軍,可莫要怨我心狠手毒。都記清楚了麽?”
營帳裏陸陸續續地傳出了幾個聲音,有漢話的,也有匈奴話的。
随後營帳裏便安靜了。片刻後有兩個小奴跪着膝行出營帳,一左一右地卷起帳子。又過了片刻,營帳裏走出來一位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雖然是漢人的相貌,但卻穿戴着匈奴人的裝束。
雲瑤眼睛一瞬不眨地盯住那位男子,将他的聲音相貌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她擡頭看了一下時間,明月西沉,月光漸漸變得暗淡,連星星都只是剩下寥落的幾顆。現在是午夜到黎明前的一段時間,曠野之上一片沉沉暗色,唯餘呼呼的風響。
她從他們的只言片語裏,推斷出現在是那位權宦一天裏,唯一能出來透透氣的時間。
周圍的營帳裏燈火都熄了下去,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匈奴人在巡邏;他們見到那位權宦時,都和藹地朝他點點頭,手按住左胸,微微彎下腰來;那位權宦用了同樣的禮儀來還禮,動作甚是熟練。
看樣子,那位權宦已經從裏到外的,都變成一個匈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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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瑤想到剛剛那位權宦的話,心裏一片悲涼。
“取疫毒投放到漢軍水源裏”,“年年辦,月月辦”……假如匈奴人真的從今往後,年年月月都在水源地裏投毒,不,不用年年月月,哪怕僅有一回,都會讓漢軍無辜枉死一大片,即便勉強存活下來的,也會因為身體裏帶着毒素,而不得長壽。
傳聞霍去病正是因為誤飲了帶瘟疫的水,才英年早逝的。
漢朝與匈奴的邊境線綿長,水源地數不勝數;就算她想一個個地占蔔過來,但又哪裏能夠?
她閉上眼睛,心裏默默地數着一二三。等數到十的時候,便轉身往漢營裏飄。
忽然身後傳來了權宦的一聲咳嗽:“咳,你們待會兒到大單于那裏,把巫師們都請過來。哪裏的水源是漢軍常用的,哪裏則是漢軍不常用的,我都要仔仔細細地告訴給他們聽。還有,你們叮囑大單于,施放瘟疫之毒前,須得占蔔禱祝三日。記住了麽?”
有兩個人諾諾地應了聲。
雲瑤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過身來,飄到了帳篷裏,她要等那位宦官說出在哪裏投毒之後,才能離開。漢軍的水源地衆多,而且有些十分隐蔽,如果她一個個地占蔔過來,難免會有漏網之魚。
第一縷陽光照到了匈奴營帳裏,東方微微地泛起了魚肚白。
權宦眯了眯眼睛,望着漢軍駐紮的地方,陰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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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營。
高肅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周圍還是一片橫七豎八的漢軍将士。他昨晚沒有回自己的營帳,而是在雲瑤離開的那處帳篷——也就是軍醫們臨時堆放藥材的地方——的旁邊,找了一處營帳歇息。
現在趁着別人還沒睡醒,高肅便披着外衣起身,來到雲瑤離開的那處帳篷裏。
雲瑤還沒有回來。她仍舊安安靜靜地躺在一片毯子上,枕着他的外袍,身上披着他的另一件外袍,像是安然地睡過去了。但高肅知道,她現在還在匈奴人的營帳裏,未曾歸來。
“阿瑤。”高肅低聲喚她,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頰,眼裏漸漸地多了些溫柔之意。
現在已經寅末時分,再過上三兩刻鐘,衛青将軍便要帶人出去誘敵了。随後他也要帶着主力斷其後,再與衛青大軍合圍,從匈奴大軍那裏狠狠撕下一大塊來。
高肅俯身下來,吻了吻她的眼睛。
“我該走了。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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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
匈奴人的營帳裏傳出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在用匈奴話說着什麽。權宦原本在閉目養神,但聽見外面的響動,便喚了一個小奴出去,看看到底是何事。
小奴跪着膝行出去了,不多時便又回道:“衛青将……衛青出現了。”
“什麽?”權宦噌地一聲站了起來,臉上現出些許驚訝之色。片刻後他便想明白了,又用腳尖碾着地面上的一塊虎皮,陰沉沉地笑道,“衛青,哼,率部出上谷郡,直搗龍城……漢廷,衛青!”
他站在那張虎皮上,眼裏陰陰沉沉的,将手裏的一張皮毛,硬是撕成了兩半。
雲瑤站在他的身後,盯着他,一動不動地飄着。
過了片刻之後,便有兩隊匈奴衛兵帶着十幾個巫師,跟着小奴們來到了營帳裏。
巫師們在權宦面前整整齊齊地站成了一排,等候他的吩咐。權宦問了巫師們兩個問題,等巫師們一一作答之後,便指着其中的兩個巫師,讓匈奴衛兵們帶出去了。随後又有兩個小奴過來,手裏拿着一張巨大的狼皮,狼皮上繪着簡陋的地圖。權宦就着那副簡陋的地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指過去。
每指一個地方,口裏便說出一句短促的匈奴話。
——等等,她聽不懂匈奴話。
雲瑤急得心裏直冒火,但權宦的語速又快,一口氣便指了四五個地方。她沒有辦法,便只能順着權宦手指的方向,将那些地點一個一個地硬記下來,連那些短促且又拗口的音節,也全部都強行記住了。
這是一件相當吃力的事情。
雖然雲瑤的記憶力比普通人要好一些,但那些匈奴話既古怪又拗口,而且權宦的語速還相當快,她用了全副心神去聽,才能勉勉強強地記住了一些音節。
好在權宦說完之後,又用匈奴語問了些話,巫師們便将那些水源地,又重新複述了一遍。
如此重複三兩遍之後,雲瑤才将那些匈奴話都硬記住了。
等那些巫師們一一地作答完畢,權宦才滿意地點點頭,又指着狼皮地圖,說了長長的一段匈奴話。雲瑤聽不明白,便只能暫且忽略過去了。她在心裏反反複複地默記着那些水源地的名字,還有那幅簡陋地圖上所标注的位置,生怕自己漏掉了哪一處。
但凡是漏掉了一處,哪怕只有一處,漢軍都完蛋了。
又過了片刻,權宦揮揮手讓巫師們下去,又讓小奴們将地圖收了起來,才躺倒在一張狼皮褥子裏,不多時便發出了細微的鼾聲。如此晝夜颠倒,也是因為大單于不讓他輕易露面的緣故。
雲瑤悄無聲息地退出那座營帳,朝漢營裏飄去。
不多時,她便飄回到了漢營裏,找到自己本體所在的那處營帳,而後睜開了眼睛。
高肅不在,整片營地裏靜悄悄的,仿佛空無一人。
她身上披着高肅的外袍,但他人卻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走到帳外看時,整座營帳裏都是空蕩蕩的,除了兩個老弱的軍士在整理藥材之外,便再也見不到什麽人影了。
雲瑤從早晨一直等到黃昏,直到自己的耐心都将要耗光了,才等到了歸來的漢軍。
漢軍們三三兩兩地相互攙扶着回來,神情有些興奮也有些疲憊。他們大多在談論着今天那場戰事,例如自己又殺了多少匈奴人,例如衛将軍多麽神勇無畏,又例如……
雲瑤聽着聽着,忽然明白過來,剛剛衛青又帶人出戰了。而且高肅,他也去了。剛剛自己在匈奴營帳裏聽到的“衛青”雲雲,指的就是這個。
她想了片刻,便從身體裏飄出一道淡淡的影子,飄到營地外面去了。
漢軍們還在三三兩兩地,互相攙扶着回營。高肅帶着兩個人,從遠處策馬而來。縱然是經過了一場鏖戰,但他看上去精神還算足,連眉宇間那些淡淡的疲憊之色,也像是淡褪了不少。等進營之後,高肅便翻身下馬,将戰馬交給了一位軍曹,便朝雲瑤本體栖身的那座營帳走去。
她心裏隐隐松了口氣,便又飄回到營帳裏,再次睜開了眼睛。
高肅掀開營帳,走了進來,卻在她身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了,低低喚道:“阿瑤。”
雲瑤起身迎上前去,卻看到他連連退後了兩步,無奈道:“等等……等一等阿瑤,我身上髒。”
雲瑤這才留意到,高肅身上混合着泥土、枯草和血跡,還有些刺鼻的血腥味兒。她心裏突地一跳,焦急地問道:“你、你受傷了麽?”又焦急地上前兩步,想要細看。
高肅猝不及防,被雲瑤攥住了胳膊,又被她三兩下解開了铠甲。他按住她的手,低聲道:“我未曾受傷。阿瑤。我未曾受傷。”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地,像是在安撫一般。
高肅将她微涼的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反複地低聲安撫道:“阿瑤,我未曾受傷。”
剛剛聞到血腥味兒的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之外,指尖也變得有些微涼。高肅溫熱的手掌将她的手一點點捂熱了,心裏也才慢慢地安定下來。
雲瑤伏在他的懷裏,低低說道:“你方才吓壞我了。”
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低聲道:“我沒有大礙。”而後又仔細地打量着她,見她神情微有些疲倦,又低問道:“你臉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可是事情不大順利?”
雲瑤搖搖頭,将他的铠甲重新系住了,才踮起腳尖,附在他的耳旁,将自己在匈奴營帳裏看到的、聽到的、連同自己的擔心和害怕一起,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他聽。
高肅聽着聽着,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他低聲道:“此事重大,需得奏聞衛青将軍。”
雲瑤一怔,訝然問道:“長恭你……你聽得懂匈奴話?”
剛剛她照本宣科複述出來的,那些古怪又拗口的匈奴話?
高肅啞然失笑,道:“阿瑤,我在軍中日久,自然聽得懂匈奴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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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高肅便去到衛青營帳裏,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衛青。
“……因而漢軍危矣。還望衛将軍将此事告知于軍中,将那幾處水源地嚴加看管。且匈奴營中的那人,亦當即刻遣人誅殺之。斷不能再容。”高肅道。
衛青聽完那一席話,卻未下斷言,而是問道:“你如何能肯定,瘟疫之事為真?”
高肅暗想阿瑤說的話自然是真的,但他卻不能對衛青這樣說。一是因為阿瑤曾叮囑過他,千萬別将自己的秘密透露出去;二是因為他信任阿瑤,衛青将軍卻不見得對她如此信任。
故而高肅言道:“是軍中細作所言。”
衛青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但他卻并未多言,而是又問道:“那人現在身在何處?我見見他麽。你說匈奴營裏的那位權宦,曾是和親宗女的陪嫁,後來又轉而為匈奴大單于出謀劃策。此人可是曾對漢臣使者惡語相向的那位,中行說?”
高肅微微颔首道:“正是此人。”
衛青站起身來,負着手,在一片同樣線條簡陋的地圖上看了片刻,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高肅又道:“若是衛将軍不信,末将願意帶人前往查探;如遇取疫毒、投施疫毒之人,當一舉誅殺之;若是此言有誤,末将自當在将軍面前,令軍棍五十,以示懲戒。”
衛青轉過身來看着高肅,片刻後,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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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高肅便帶着人離開了。
雲瑤回到中軍帳裏,陪着那位支支吾吾的膠西王翁主補眠。補着補着,便又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從她身上飄了出來,追随高肅而去。她有些擔心高肅,便想要悄無聲息地跟着他。
但她剛剛飄到高肅身旁,便看到高肅驀然一僵,回過頭,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旁邊有軍士策馬過來,詢問道:“将軍,可是發現了什麽?”
高肅搖搖頭,道:“沒什麽。”便又策馬而去了。雲瑤一路跟在他身後,恰恰與他保持着三兩步遠的距離。她是魂體,因而可以很快跟上馬兒的速度。但是……
在轉過一處小山坳之後,高肅忽然回過頭來,有些不确定地喚道:“阿瑤?”
他帶出來的那些軍士,都在前邊十步開外的地方,暫時看不到這裏的情景。
雲瑤微微愣了一下,在空氣裏一點點地顯出身形來,驚訝道:“你、你當真能感知到我的所在?”
高肅頗為無奈地望了她一眼,朝她伸出手,道:“阿瑤過來。”
雲瑤讷讷地往前飄了兩步,又慢慢地縮成了一團,飄到高肅手心裏。高肅低低說了聲“呆穩了”,将她妥帖地收到腰封裏,随後長腿一夾馬腹,策馬馳騁而去。
雲瑤的兩只眼睛都變成了⊙o⊙
她、她真的被高肅栓在腰帶上帶走了,づ﹏ど
☆、33.32.31
她在高肅腰裏縮成小小的一團,聽見耳旁的呼呼風響。
高肅的騎術很好。他從十餘歲起便上了戰場,一生戎馬倥偬,不管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因此即便是在這片起起伏伏的小山坳裏,他也依然策馬走得平穩,讓人感覺到如履平地。
她揉揉眼睛,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喚道:“長恭。”
高肅低頭望去,看見一個小小的團子縮自己腰裏,偶爾地揉一揉眼睛,目光朦胧,像是有些困頓了。他想起雲瑤前晚在匈奴營帳裏呆了一夜,昨晚又陪了他大半夜,想來應該是累了。
高肅心裏湧起一陣歉意,溫聲問道:“可是倦了?睡一會兒罷。”
雲瑤搖搖頭,又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留心看着眼前的路!……長恭,我一直想要問你,你怎麽知道,匈奴人會先到哪一處水源地去?”
她在他的腰封裏揀了個合适的位置,睜着朦胧的眼睛望他。
高肅朝前邊瞟了一眼,策馬掠過兩處嶙峋的石堆,才道:“我亦不知道,他們會先去哪一處。”
雲瑤伸出一根小手指,不高興地戳戳他的腰。
“但你在臨行前,卻信誓旦旦地和衛将軍下了軍令狀。”她溫溫糯糯地說道,“你說自己一定能查清楚,否則便要去領五十軍棍。我在衛将軍帳子外面聽見了。要是他們先去了別的地方,那你——”
高肅低低地笑了一聲,想要碰碰她,又忽然想起她現在是魂體,他觸碰不到。
他又用一只手将她攏在腰裏,免得她滾來滾去的滾到外面去了——雖然似乎沒有什麽用——而後低聲道:“等走出這片山坳,我便會讓軍士們分散開來,到五處水源地分開查看。而我自己要去的那一處,距離匈奴人最為接近,因此他們最有可能先到那裏去。現如今阿瑤可放心了?”
他言罷,低頭望着腰封裏滾來滾去的小湯團子,眼裏有些促狹揶揄之意。
小小的雲瑤用手揪住他的腰封,整個人像是要飄了起來,呆呆地點頭道:“原來如此。”
她确确實實是在飄着的。因為沒有形體的緣故,高肅碰不到她,她便也只能飄着了。剛剛高肅将她塞到了腰裏,她便順勢照着這個姿勢,慢慢悠悠地往前面飄。飄着飄着,便習慣了這種速度。
她趴在他的腰封裏,從他的指縫間偷偷往外瞄去。外面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還有蔥蔥郁郁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密林,山巒,山巒,密林……層層疊疊的一眼望過去,滿目的蒼翠。
她身旁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唯有他的指縫間偶爾會透出一些微光來。
她蹭蹭他的指腹,便趴在他的腰封裏,慢慢地睡過去了。
高肅沉沉地笑出聲來。他真是愛極了她現在的樣子,小小的,軟軟的,團成一團藏在他的腰裏,如一只滾滾的小團子,讓他仔仔細細妥妥帖帖地收藏起來,誰都看不到她,唯有他一人得以獨享。
唯有,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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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策馬越過了兩處山坳,來到一片無垠的曠野上,才勒住了馬,停了下來。
周圍幾十位軍士都圍攏過來,等候他的吩咐。
高肅從馬背上的布囊裏取出一卷地圖,松松地攤開在馬背上。地圖上畫着簡陋的山巒和地貌,還用炭筆細細地圈出了五個水源地。他指着那五個地方說道:“你們十二人為一伍,分別前往這五處地方。前日我接到細作來報,說是匈奴人欲在此投放疫毒。因此你們要是看到匈奴人,或是眼生之人,或是巫師武衛帶着死去的牛馬并巫蠱骨器之物前來,一概誅殺之。”
軍士們齊齊應了聲諾,又三三兩兩地分散開來,往那五處地方去了。
高肅自己帶着十一個人,朝地圖上所标注的最後一處水源地馳騁而去。
眼前是一片視野開闊的平原,那些起起伏伏的小山坳都被抛在了身後。平原之上一片蔥蔥郁郁,半尺高的野草被風吹得壓到了地面上。一道河流在平原上蜿蜒而過,緩緩地向前流淌。
他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道河流的上游。
十二騎漢軍猶如風馳電掣一般,在平原上掠出了淡淡的黑影。得得的馬蹄聲逆着河流流過的方向,在濕潤的泥土裏留下了深深的馬蹄印。現在還沒有出現馬蹄鐵,因此他們一路上,便靠着戰馬的兩雙肉掌,一路不停歇地趕往河流的上游,那片要命的水源地。
視野慢慢地變得狹窄起來,天色也一點點變得昏暗。
夜晚就要到來了。
高肅勒定了馬,沉聲吩咐道:“在此處休息一晚,明日再趕路。”
這裏距離匈奴人的營地還有一段距離,阿瑤可以輕輕松松地飄過去,但他們卻是不行。他曾經問過阿瑤,當她處在靈魂出竅狀态時,速度到底可以有多快,阿瑤那時偏頭想了想,道:“大概跟坐飛機似的吧……我是說,我在兩個時辰內,在這裏和長安城之間走一個來回。”
因此現在,他們便只能在這裏休息一晚,也讓戰馬休息一晚,等明日再趕路。
好在匈奴人距離那片水源地更遠,如果想要過去投毒,起碼也要耗費三兩日的時間。
他們就算在這裏休息一晚,也不會耽誤到什麽事情。
漢軍們很快在草地上搭起了一個簡陋的住處,又用火将濕潤的土地燒到半幹,最後從河裏抓了些魚,又啃了些幹糧,之後便拂去火堆,在微幹且被燒得堅硬的泥土上睡過去了。
守夜的那個人感到內急,便暫且離開了一會兒。
一個小小的團子從高肅腰裏飄了出來,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她揉揉眼睛,目光朦朦胧胧的,像是剛剛睡醒。前兩天晚上她一直都沒有睡好,直到今天白天才窩在高肅的腰封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她能隐約感覺到高肅指間的溫度,因此即便是在睡夢裏,也能懵懵懂懂地跟着他過來。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身體,确認沒有人能看得到她,才飄落到了高肅身旁。
高肅睡着的樣子很是安寧,即便她看過了整整兩世,也仍舊不會感到厭倦。她伸出手,覆在高肅的面容上,想要碰一碰他;但她現在是還是魂體,飄飄忽忽的,完全觸碰不到。
她悠悠地嘆了聲氣,忽然又回過身,朝那道河流的上游飄去。
——他們至少還有三四個時辰才會醒來。既然如此,她不妨先到那裏去看一看。
——要是僥幸找到了地方,等天亮之後,她還可以給高肅指一指路。
雲瑤心裏這樣想着,便逆着河流流過的方向,一路往上游飄去。夜間的草原一片靜谧無聲,淡淡的月光穿透了她的身體,照在河流裏的鵝卵石上。偶爾能聽見兩聲蟲豸的鳴叫,還有些微微的風聲。
她朝着上游飄了三兩刻鐘,視野再一次變得狹窄起來。
這裏是河流上游的某一條支流,細細潺潺的水流從石堆裏流出來,彙到那條頗為寬廣的河流裏,又一路緩緩地向東蜿蜒而去。她的腳下是一片亂石灘,再往上游走一些,還能看到遠方陡峭的山石。
就是這裏了。那天在匈奴營帳裏,權宦手指過的地方,就是這裏。
她定了定神,記住亂石灘所在的位置,又朝着匈奴營地的方向,一路飄過去。
假如匈奴人要過來,那麽他們多半會走直線,因為這裏大半都是草原和亂石灘。假如她現在沿着匈奴營帳的方向飄過去,也多半會跟他們迎面撞上。假如能藉此估算出他們的行軍速度和路程遠近,那也是大有助益的。
很快,雲瑤便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還有篝火旁邊守夜的匈奴武士。
匈奴人也在草地上紮起了簡陋的帳子,橫七豎八地歪躺在帳子裏歇息。他們大約有二十來個武士、兩個巫師。巫師們臉上塗抹着奇奇怪怪的油彩,手裏拿着骨器,像是剛剛禱告完。
雲瑤忽然想起來,那天那位權宦說過,在施放瘟疫之前,要先向天神禱祝三日。
——也就是說,他們是一路走,一路禱祝了三日?
她輕輕嘶了一聲,又飄到營帳外邊的一個大木板車上。車上裝着兩頭病死的牛、兩匹病死的馬,牛馬身上同樣塗抹着奇奇怪怪的油彩。它們像是剛剛死去不久,尚未出現腐爛的跡象。
她定了定神,轉過身,沿着原路飄回到那片亂石灘上,默默估算了一下路程。
随後她又沿着那道河流,一路朝下游飄去,直到高肅所在的地方,也估算了一下路程。
兩邊的路程大致是等同的,但高肅這邊要稍稍短上一些。按照白天高肅策馬行進的速度,應該可以提前一兩個時辰趕到。
雲瑤隐隐地松了口氣,又飄落到高肅懷裏,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團子。
她現在睡不着,便枕在高肅的胸膛上,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等到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最後一個守夜的漢軍叫醒了所有人。他們将昨夜留下的痕跡抹除幹淨了,又随意地啃了些幹糧,預備繼續朝那片水源地行進。
雲瑤飄到高肅耳旁,将昨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同他說了。
高肅聽着聽着,眉心微微擰了起來。他将手松松地攤開在自己肩膀上,示意她飄到自己手心裏。等到她飄下來之後,他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聲音裏微帶着幾分憐惜和自責之意。
她眨眨眼睛,足尖在他的手心裏一圈一圈地繞:“我白天睡足了呀。我可以感覺到你身上的溫度,因此即便是在睡夢裏,也不會跟丢……唉唉長恭!”
高肅翻身上馬,朝餘下的十一位漢軍點了點頭,随後逆着河流的流向,一路策馬而去。
雲瑤順着高肅的手指,飄到了他的腰封裏。他指間的溫度傳遞到了她的魂體上,她不知不覺地便依偎了上去,如同貪戀他的溫暖一般,慢慢地阖眼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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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一路策馬,逆着河流的流向一路往上,馬蹄聲在空曠的草原裏顯得分外清晰。
平原。
曠野。
亂石灘。
他在亂石灘前勒定了馬,又低頭望了一眼腰間的小……小小的雲瑤睜開眼睛,又用小小的手指揉揉眼睛,目光朦胧地問道:“到了麽?”随後慢悠悠地飄到了馬頭上,極目向遠處眺望。
匈奴人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骨鈴搖響的聲音,高高低低的禱祝聲,木板車在草原上碾過的隆隆聲。牛馬的屍身已經被切割開來,劇毒的髒腑被巫師們攥在手心裏,低低呼喝着咒語和禱詞,在木板車上連聲禱告。
二十來位匈奴武士騎在馬上,拖着沉重的木板車,還有木板車上的牛馬屍體和巫師們,朝着那片荒涼的亂石灘,一路地趕過來了。兩裏、一裏、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
“那裏有漢軍!”
“該死的誰洩露了消息!”
“回轉,回轉!去下游!”
雜亂的馬蹄聲伴随着沖天而起的唿哨聲,在空曠的大草原上顯得分外清晰。高高低低的匈奴話随風飄了過來,又随風遠去了。那十一位漢軍都變得有些焦躁起來,想要策馬去追,但哪裏追趕得上?
雲瑤轉過身,有些疑惑地望着高肅。她聽不懂匈奴武士們在說什麽。
高肅目光一點點地沉了下來,神情肅穆,眼裏隐隐有着幾分鋒銳和肅殺,如同一只孤傲的蒼狼終于亮出利爪,在陽光下反射着尖銳刺眼的寒芒。
他按住腰間的箭囊,取出兩只羽箭;又取下馬背上的長弓,搭箭,挽——
弓弦如滿月,兩支羽箭如疾風般激射而出。
嗖——
嗖——
嗤。
嗤。
兩支羽箭正正地插/在兩位巫師後頸上,戳穿出兩個血洞,鮮血汩汩流出。
至于那兩位巫師,早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匈奴人的馬蹄聲再次變得雜亂起來,還隐含着雜亂無章的咒罵聲。他們曾聽聞過漢軍裏有人能百步穿楊,也曾聽聞過漢軍裏有人能一弓壓雙箭,但當事情真真正正地出現在他們眼前時,卻仍舊感覺到了一種不可置信的……恐懼。
那是一種從腳底直蹿上來的寒氣,比直面死亡更加可怕的恐懼。
他們甚至能想到,如果那人當真來到自己面前,那麽自己除了直面死亡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種選擇。再是心志堅定之人,也會在那人的長/槍和箭簇之下顫抖,大腦裏一片空白。
蘭陵王的一箭之威,竟至如斯。
漢軍們乘着勢,策馬越過亂石灘,沖散了匈奴人本就雜亂的腳步。
高肅用手遮擋在她的面前,輕輕地說道:“不要看。”
一場短暫的厮殺很快就結束了。行陣雜亂且剛剛經過一場長途跋涉的匈奴人,完全不是養足了精神的漢軍的對手。牛馬破碎的屍體混合着巫師的血液,還有被巫師們攥在手心裏的髒腑,微微飄逸出了一絲腐爛的氣息。
“全都燒了。”高肅吩咐道,“免得瘟疫傳到其他地方去。”
大片大片的火光蔓延在草原上,将得了瘟疫而死的牛馬的屍體,連同它們沿途經過的那片草場一起,全都燒得幹幹淨淨。雲瑤飄到高肅耳旁,輕輕對他說了兩句話。高肅微一皺眉,又吩咐道:
“燒滾水,沐浴。連同戰馬也一起擦洗幹淨。用那邊的生石灰。切記不要碰水源。”
雲瑤那根小小的手指,剛好指着一座灰白色的石山。
☆、34.32.31
雲瑤手指的方向,恰好是一座石灰山。
石灰山裏的石灰石可以直接取用,煅燒後即可成為生石灰。雖然這裏沒有石灰窯,但因為明火的外焰溫度是一千三百度左右,比石灰石煅燒的溫度要稍微高一些,因此如果操作得當,是可以用明火煅燒出一些生石灰來,充作消毒之用的。
雲瑤趴在高肅肩膀上,在他耳旁輕聲說道:“在山石下堆放一些柴草,不要堆得太高,讓火舌稍稍碰到山石足矣;讓山石在火裏燒一段時間,便能噼啪噼啪地掉下許多生石灰來了。”
高肅微微颔首,将她的話複述了一遍,又讓軍士們照着做了。
雲瑤看着那些來來去去忙碌的軍士們,忽然問道:“長恭,你不讓他們碰水源,那該如何取水?”
高肅安撫地拍拍她,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後他沿着亂石灘往上游走,很快便找到了幾棵碗口大小的樹。他揀了其中一棵合适的,三兩下削下兩截樹幹來,又慢慢地削成了兩個簡陋的木瓢。
雲瑤趴在他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漸漸地有些明悟了。長瓢有柄。
“這把匕首一直放在皮囊裏,不曾沾過血。”高肅解釋道。剛剛他在取這把匕首之前,便已經撕去一片裏衣,将自己的雙手牢牢包了起來。他一面慢慢地削着木頭,一面又解釋道:
“在那片亂石灘裏,有兩處微微凹陷下去的淺坑,可以勉強容納一二人在其中。我離開之前,已經吩咐他們用烈火炙烤岩石,現在想必已經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