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漢·聞君]
平陽公主收回目光,續道:“陛下親筆寫了書信,片刻後就會送到你們手裏,由你們帶回國去,交予諸王。你們要切記,籌措糧草之事萬萬不可怠慢,不可耽擱。”
平陽公主又輕輕拍了拍手,随後便有宮侍捧了數十冊竹簡進來。
一冊冊的竹簡被擺在翁主們案頭上,尚散發着油墨的清香。雲瑤将面前的竹簡拾起來,展開看了看,上面寫的都是小篆,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腦仁兒疼。不過還好,當初雲瑤在蘭陵郡時,曾跟蘭陵王學過一些小篆,因此現在還能勉強認字,算不上是文盲。
竹簡上寫道,匈奴南下犯邊,長安城不堪其擾,于是大漢皇帝陛下準備發兵征讨之。不過朝中糧草匮乏,僅僅能維系三兩月之數,因此需要諸侯王們從國庫裏抽調一些來,以飨士卒。
雲瑤連猜帶蒙,斷斷續續地把那冊竹簡看完了,又重新束好放在一旁,預備一會兒帶回去。
——等等。
帶回去?帶回哪裏去?
雲瑤忽然想到,她現在住在哪裏?
她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對其他事情一無所知,比如她自己住在哪裏,比如她和淮南王女是什麽關系,為何劉陵要出言警告她;比如剛剛平陽公主讓她們回國,是指讓她們自己回去,還是諸王派人來接;還有……
這些紛繁蕪雜的事情像是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但又不得不設法弄清楚。
雲瑤定了定神,側頭望着身邊的淮南王女,打算再試一試劉陵的态度。
她尚未開口,便聽到席間有一位翁主問道:“敢問公主,陛下為什麽要打匈奴?”
雲瑤暫且按捺住心裏的念頭,朝那位翁主望去。那位翁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席次排在公主的右手邊,距離主位很近,顯然是所在的諸侯國十分強大,又或是與皇帝血緣很近。
那位翁主剛剛聽了公主的一席話,又看了竹簡,故有此問。
平陽公主尚未回答,那位翁主又道:“我聽說匈奴人生活在苦寒之地,一生居無定所,四處漂泊,連一處像樣的房舍都沒有。他們只能吃粗糙的牛羊肉,喝最劣質的酒,聽不懂詩、書,也聽不懂箜篌。他們已經那樣可憐了,陛下為何還要去打擾他們的安寧呢?”
翁主停了停,又略帶着一點兒悲哀的神色,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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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過是想要一點可憐的容身之地而已,又有什麽錯。陛下富有四海,難道連那些可憐的匈奴人都容不下麽?陛下難道不知道,他一紙征兵令下來,家家戶戶都要派遣兒郎出征,将有多少人會戰死沙場!不管是漢人,還是匈奴人,都會死傷一片的。陛下他那樣殘忍暴虐,公主居然不好生勸解陛下,反倒還替陛下說話,助纣為虐!”
平陽公主猛然站起身來,指着那位翁主道:“你……你……”
片刻後平陽喘勻了氣,怒道:“你難道不知道,匈奴數十年來屢屢南下犯邊,侵我大漢,邊境百姓飽受匈奴劫掠之苦麽!”
“正因為如此,陛下才更應該懷柔才是。”那位翁主道,“冤冤相報何時了,陛下何不退讓一步呢?匈奴人過得那樣凄苦,只要給他們一些糧食吃,讓他們安定下來,他們自然就不會南下劫掠了。陛下怎麽不能體諒他們的難處呢?為何不能幫一幫他們呢?陛下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派公主前往和親,與匈奴結為秦晉之好,世代和睦的。
明明派兩個公主去和親,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麽偏偏要打仗呢?”
那位翁主神情悲憫,像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難過。她一連诘問了三次“明明派兩個公主去和親,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麽偏偏要打仗”,都沒有人回應,便越發地感到難過了。
席間的衆位翁主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位翁主,面面相觑。
平陽公主臉色青青白白,想要出言斥責她,但又不知道用什麽措辭,才能一抒胸腔裏的怒意。她指着那位神情悲憫的翁主,指尖微微顫抖,若非礙于良好的教養,肯定就上前去教訓她了。
雲瑤擱下銀箸,想要替平陽公主說兩句話,忽然又聽見門口傳來一聲沉沉怒喝:
“一派胡言!”
緊接着一個身穿帝王服的男子大步朝這裏走來,十二道旒珠撞得叮當作響,臉上滿是怒容。平陽公主讓了個位置出來,男子卻不坐,指着那位翁主問道:“你是齊王女,還是楚王女?”
齊國與楚國都是大國。這位翁主的席次靠前,想必是齊楚兩國當中的一個。
那位翁主愣了愣,下意識道:“我父膠西王……”
“膠西王。”劉徹陰陰地重複了一聲,指着膠西王女的那只手,緩緩地放了下來,“如此甚好。既然膠西王翁主見解非凡,亦甘願以身飼狼,那朕不妨成全你,讓你去服侍匈奴單于罷。”
膠西王翁主臉上的悲憫之色僵住了:“為什麽是我?!”竟忘了行禮。
劉徹看也不看伏地叩拜的二十來位翁主,牢牢地盯着膠西王女,冷笑道:“‘明明派兩個公主去和親,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麽偏偏要打仗’,這是剛才你親口所言。既然膠西王翁主憐憫匈奴人,又有這番見地,朕怎能不成全翁主?還有陪嫁匈奴的錢帛糧草,也請膠西國一并出了罷。”
“不……不,為何是我?”膠西王女滿臉愕然:“膠西國地處長安以東,距離匈奴有千裏之遙,就算匈奴人南下侵擾,也不會無端端侵擾到膠西國,為何是我去和親?”
她目光在屋裏轉了一圈,落在了雲瑤身上:
“反倒是代國,地處匈奴邊境,常年飽受匈奴人侵襲之苦。就算要送錢帛糧草安撫匈奴,就算要送翁主到匈奴和親,那也是代國的事情,與我膠西國有何幹系?”
膠西王女一指雲瑤,質問道:“陛下怎麽不讓她去?”
雲瑤瞥見到膠西王女的動作,心裏輕輕嘶了一聲。
這位膠西王翁主可真是……真是……
劉徹站起身來,寬大的袖擺拂過案幾,嘩啦啦摔落一地杯盞。
“原來是因為戰火燒不到膠西國,你才這樣有恃無恐。”劉徹臉上的怒容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以一片冷意,“你認定和親的宗女不是自己,所以才不懼和親;你自己身在膠西國,年年倉廪豐實,無病無災,不知邊境百姓疾苦,所以居然反過來憐惜匈奴人。”
劉徹的目光徹底冷了下來,望着眼前這位膠西王女,眼底一片寒意。
膠西王女像是感到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哪裏不妥,遂質問道:“難道不對麽?膠西國年年倉廪豐實,那是得天之幸。膠西國遠離匈奴,亦是得天之幸。我是膠西國翁主……”
劉徹沉沉地笑了一聲:“你可知道,朕一道谕旨,便能讓膠西王與代王互換封國。”
膠西王女一呆,繼而眼底一片驚恐之色。
“不、不,你不能這樣……”她喃喃道。
劉徹招來一個宦官,低聲吩咐了兩句,又道:“将膠西王翁主帶出去罷。”
他确實不能随意改變諸王的封國,畢竟景帝年間的七王之亂,就是一個很好的前車之鑒。不過既然膠西國已經變成這樣,那他削減掉膠西國的兩個郡縣,應該也無甚大礙。
膠西王翁主很快便被帶出去了。諸位翁主不敢觸劉徹的黴頭,也紛紛地告辭。
等雲瑤也告退時,劉徹朝旁邊的平陽公主微微點頭,平陽公主遂道:“代王翁主留步,陛下有話要同你說。”
雲瑤心裏咯噔一聲,面上卻絲毫不顯,遂應下了。
淮南王女在臨走的時候,經過雲瑤的身邊,低低說了句“注意你的言辭”。
雲瑤琢磨了一會兒淮南王女,便将她抛到腦後去了。眼前一個是未來的漢武帝,一個是西漢地位最高的公主,任何一個單獨拿出來,都不是淮南王女所能比拟的。
等到翁主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個幹淨,侍女和宦官們也都退去大半,劉徹才緩和了語氣,指着席間說道:“坐罷。朕有些話要單獨叮囑你,也要叮囑你的父王。你要牢牢記住了。”
雲瑤垂首道:“諾。”
只要別讓她開口說話就好。她一開口說話,必定會露餡的。
劉徹語氣又緩了緩,才續道:“月前,公孫敖已帶兵前往代郡。你父親在代國……”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接着叮囑道,“寧可什麽事情都別做,也千萬別做什麽事情。”
——寧可什麽事情都別做,也千萬別做什麽事情。
好、好拗口。
雲瑤把那兩句話硬記了下來,繼續垂首聆聽。
平陽公主忽然打岔:“公孫敖将軍一個人去?他畢竟資歷尚淺,撐得住麽?”
劉徹又停頓了一下,才含含糊糊道:“不止公孫敖一個人。但朕到底派了多少個人去,卻是個機密。唔,朕聽說公孫敖近日得了一員副将,果毅骁勇,不過天天戴着一張青銅面具……”
雲瑤什麽聲音都聽不進去了。她腦子裏反反複複地回響着那句“果毅骁勇,不過天天戴着一張青銅面具”,欣喜且又有些澀然地想到:是他,定然是他……
劉徹話鋒一轉,又從公孫敖轉到了代王身上。雲瑤穩了穩心神,又仔細聽了片刻,才知道那位代王一向喜歡拖後腿,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只要一碰到那位代王,多半就要栽個大跟頭。
所以劉徹才會語氣微妙地說,“寧可什麽事情都別做,也千萬別做什麽事情”。
雲瑤有些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輩子,她攤上了一個喜歡拖後腿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