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齊|蘭陵劍舞,終不可及
“那是當然。”博陵王道,“叔父家裏的美酒佳肴,太子可盡情享用,無需像宮裏那樣拘束;還有歌姬樂娘、絲竹靡靡之聲,自然都要按照太子的喜好來。叔父這是家宴,而非陛下往日的國宴,太子喜歡什麽,叔父自然要給太子一一備足。”
高緯哈哈笑道:“那要是孤仍舊不滿意,叔父待要如何?”
博陵王臉色一霎間變得煞白,但又不好當場發作,便硬邦邦地說道:“要是太子仍舊不滿意,叔父便舍去這張老臉,親自給太子陪酒助興可好?”要是太子敢應下,他非要揍他不可。
高緯斜睨他一眼,指着蘭陵王道:“我也不用歌姬美妾,也不用叔父舍下老臉,替我斟酒助樂。聽說堂兄在軍中威名赫赫,一身槍法令敵軍聞風喪膽,不如趁着今日,讓孤見識見識可好?”
博陵王一愣:“這……”他望着蘭陵王,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高緯續道:“孤也不用堂兄在這裏演練槍法,那樣太過敗興了。既然是要陪酒助興,那還是舞劍為上。堂兄槍法了得,想來劍術也頗為高超,在這靡靡絲竹之音裏,更加能讓人興奮哪。”他言罷,又輕輕拍了拍巴掌,道:“奏樂!”
外間的樂師歌姬都是早就準備好的,聽見裏邊人傳喚,便齊齊地帶了琴簫樂器進來。但他們剛一進門,便愣住了:諸王和王妃全都站在堂下,沒有入席,唯有太子一人坐在主位上,斜睨着蘭陵王,眼裏透着幾分不屑的冷笑。
高緯又道:“奏樂!”
樂師們戰戰兢兢地看了博陵王一眼,見博陵王微微點頭,才小心翼翼地繞過諸王,來到簾子後邊坐下,有些敲起了編鐘、還有些彈琴吹笙,合奏起了一首鄭曲。這首曲子是樂府裏有名的靡靡之音,但因為樂師們戰戰兢兢的,所以奏出來的鄭曲,也是忽高忽低、音律不齊,毫無靡靡之色。
高緯聽了片刻,忍不住呯地一聲拍在案幾上,罵道:“連奏樂都不會,要你們這些廢物來何用?”言罷大步走到一位樂師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樂師被他打得摔倒在地上,磕到了案幾,霎時間額角血流如注。周圍的歌姬們都被吓傻了,一個個縮着身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高緯皺眉道:“晦氣。”便讓人将樂師帶下去了。
随後他走到那架空的琴面前,随意撥弄了兩下,又蘭陵王點點下巴,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蘭陵王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動作,唯有一張青銅面具在燭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芒。
高緯又斜了蘭陵王一眼,望着左右笑道:“聽聞堂兄身姿修長,音容皆美,卻為何要遮掩在一張面具之下?快快除去面具,褪去寬袍大袖,到堂中舞一場劍,讓我等瞧一瞧罷。”
他這番話,竟是将蘭陵王當成伎子伶人一樣在戲弄了。
堂裏的諸王和王妃們都驚呆了,一個個面面相觑,連博陵王都忘了生氣,眼神一瞥,在蘭陵王身上轉了兩轉,表情又是憤怒,又是幸災樂禍,整張臉像是扭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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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緩緩擡起手,按住了腰間的佩劍。
他戴着青銅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能隐隐感覺到沉郁的目光。
高緯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便斜靠在柱子上不動了,真像是在欣賞劍舞一般。
“他、他怎麽能這樣……”博陵王妃喃喃道,“這是在羞辱蘭陵王啊。”
博陵王橫過來一眼,博陵王妃便垂下頭去,諾諾地不再說話了。
高緯仍在拍案大笑。什麽威震三軍的蘭陵王、敵軍聞風喪膽的當朝大将,還不是要乖乖地站在堂下給他舞劍?至于剛剛的戲弄之言,是否會讓一位大将軍寒心這種事情,他壓根兒就沒想過。
蘭陵王閉了閉眼睛,将佩劍抽出了一寸。
博陵王、馮翊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幸災樂禍之意。
馮翊王悄聲道:“那可是真正的佩劍哪。”
博陵王亦壓低了聲音:“是啊,要是‘不小心’傷到了太子……”
馮翊王搖頭道:“兄長言重了,長恭這孩子一向小心謹慎。”
博陵王瞥他一眼:“蠢。”
馮翊王一臉愕然:“???”
博陵王冷笑道:“太子說他行刺,不刺也是刺。”
馮翊王悟了,喃喃道:“原來不過是在太子一念之間……”
博陵王又瞥他一眼,不再說話了。
馮翊王搖了搖頭,亦不再說話了。
周圍的諸王、王妃們三三兩兩地起身入席,樂師歌姬們也重新開始奏曲。高緯接連點了五首鄭曲,一首比一首綿軟,一首比一首靡麗,然後斜斜地望着蘭陵王,像是在嘲諷,孤倒要看看,在這種綿軟靡麗的鄭曲裏,你要怎樣舞劍,才能不損你蘭陵王的赫赫威名。
平時在軍中,舞劍助興之事也會偶爾為之,但樂師所奏的,從來都是铿锵激昂的戰樂,從來沒有人敢在将軍舞劍時奏鄭曲的。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徹頭徹尾的取笑和羞辱。
蘭陵王緊緊捏着劍柄,指間隐隐有些泛白。
高緯指着他臉上的青銅面具道:“怎麽還不摘下來?剛好堂兄弟們都在場,恰好可以讓大家都看看,堂兄這位傳言中音容皆美的蘭陵王,是否比得上周圍的歌姬美貌?哈、哈哈。”
蘭陵王閉了閉眼睛,緩緩擡手,撫上了自己的面具。
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又拍手嘻嘻笑道:“你是太子麽?”
蘭陵王動作一滞,微微側過頭,看見他的王妃不知何時,已經掙開了身邊的兩位粗壯丫鬟,笑嘻嘻地朝太子走去。一身奢靡的王妃服色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違和,但卻掩不住她清麗的音色。
他看見自己的王妃走到堂前,微微仰頭看着太子,一副天真且癡傻的模樣。
一種細微且尖銳的疼痛在他的心底蔓延開來,鈍鈍的,磨得他生疼。
他知道自己的王妃并非天生癡傻,也知道她為何會這樣做。
但正因為這樣,才會感覺到痛楚。
一種鈍鈍的、無可遏止的痛楚。
蘭陵王上前兩步,想要拉住他的王妃。但這番舉動落在他人眼裏,卻更加成了王妃癡傻的證明。博陵王、馮翊王一左一右地按住他,他便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王妃,走到了太子跟前。
他的王妃歪頭看着太子,嘻嘻笑道:“我不認得你啊。”
高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他看看左右,揮手道:“哪裏來的瘋婦,還不快些把她拖将下去,難道要讓孤親自動手不成?”一副既驚且怒的模樣。
雲瑤心裏暗暗咋舌,卻依然拍手笑道:“你是太子麽?”
高緯被她激怒了,當真一腳踹了過來。雲瑤險險地避開他,又故意裝作癡傻的樣子,嘻嘻笑道:“我還從未見過太子呢。大家都說,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是明君賢君,對麽?”
言罷一偏頭,果然像個十足十的傻子。
高緯連連拍案不止,驚怒道:“來人,來人!将她拖将下去斬了,看她還敢不敢這般無禮!”
周圍的奴仆們圍攏上來,但都礙于王妃的身份,不敢過分造次,雲瑤巧妙地避開了兩位奴仆,又說了些古裏古怪的瘋話,惹得高緯又驚又怒,恨不得親自動手,将她一劍斬殺了。忽然南陽王附在高緯耳旁,低聲說了兩句話。高緯先是一呆,緊接着表情一陣抽搐,連連狂笑不止,剛剛那種驚怒的表情,全都變成了幸災樂禍的驚喜:“這、這位便是蘭陵王妃麽?孤的嫂嫂?”
雲瑤依然嘻嘻笑着,歪頭看着高緯,傻傻問道:“你是太子麽?”
高緯拍案狂笑不止:“對對,孤是太子,孤正是大齊太子。”言罷他走到雲瑤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越看越覺得這位嫂嫂順眼,仿佛剛才的瘋傻之言,不過是為了給他助興,逗他開心,才故意耍的樂子。雲瑤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全無尋常女子的畏懼和退避。
——看吧看吧,最好把剛剛的事情全都忘光了才好。
雲瑤一面腹诽,一面歪頭看着高緯,又說了兩句瘋瘋傻傻的話。忽然之間,她眼角餘光瞥到了堂下的蘭陵王,蘭陵王被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按着,右手按在劍柄上,眼神裏滿是痛苦晦暗之色。
——回來。蘭陵王無聲地說道。
雲瑤別開目光,專注哄好眼前這位大齊太子。剛剛博陵王和馮翊王的話,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要是這位太子一言不合,胡攪蠻纏颠倒是非,治蘭陵王一個行刺之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兩且她不舍得蘭陵王除衣舞劍,不舍得他受到這般的屈辱。
高緯圍着雲瑤轉了好幾圈,直到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夠了,才笑着上前,拍拍蘭陵王的肩膀,和藹道:“堂兄豔福不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室內人人皆知高緯是在說反話,便都別過頭去,肩膀連連抽搐不止。
蘭陵王緊緊捏着案角,将佩劍一點點地送還回去。經過雲瑤這樣一打岔,他自然也就不用再舞劍了,因為高緯已經找到了新的樂趣,正在圍着他的王妃打轉。周圍的樂師們奏起了靡靡的鄭曲,所有人都迷醉在了絲竹弦樂之音裏,沒有人再留意到他的異狀。
舞姬們在場中翩翩起舞,大紅的裙裾拖曳在地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瓊漿酒液在金樽裏泛起微瀾,澄紅的色澤讓人食欲大增,稍稍抿上一口,便會在酒香裏沉沉地迷醉過去。蘭陵王僵直着身子,被博陵王和馮翊王一左一右按在席間,眼神晦暗且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