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齊|青帷帳
“大王您可別這麽說。”小厮苦着一張臉勸道,“世上誰人不知道,您是威名赫赫的大将軍,一身功勳無可比拟。那些人……宮裏的使者已經走了,那些宵小,您、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蘭陵王輕輕嗤了一聲,一面從榻上起來,一面漫不經心道:“我與荥陽鄭氏結親,那些人大概很愉悅罷?連叔父都封了鄭氏做昭儀,以示恩寵。聽說太子堂弟還多用了兩盅酒。”
小厮取過便服,給蘭陵王換上,一張臉更加苦悶了。
蘭陵王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切莫再做出這樣的表情,省得外面人看到了,又要尋管家來發落你。鄭氏二娘子生來癡傻,但聽說平時也安安靜靜的,你們替我多看着她一些。”
小厮吓了一跳:“那、那大王您呢?”
蘭陵王取過案上的青銅面具,随口道:“我?我自然是要回并州留任的。至于王妃,你們将她送回蘭陵郡裏去罷,無需随我一同去并州。你們幾個都是打小跟着我的,知道我的意思。”他順手将面具覆蓋在臉上,抓起案幾上的一塊印鑒,徑自去了。
小厮一張苦瓜臉更苦了:“可、可王妃是個傻子啊……”
雲瑤飄到小厮跟前,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小厮依然呆呆地看着門口,喃喃地說着“王妃是個傻子啊”……“這可怎生是好”……“從王府裏贖身還來得及麽”……
雲瑤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來不但是鄭府裏的丫鬟們害怕,連蘭陵王府裏的小厮們也害怕啊。
影子靜靜地飄了一會兒,便不再理會小厮,循着蘭陵王離開的方向,一路追了過去。天空中雷鳴聲隆隆,偶爾還有豆大的落下來,不一會兒便打濕了蘭陵王的衣襟。蘭陵王渾然不在意,推開小厮遞過來的傘,大步朝前堂走去。宮裏的使者已經離開了,賓客們也走得差不多,前堂裏稀稀落落地不剩下什麽人,偶爾有兩個身穿王服的貴胄,也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大王啊……”一個身穿緋色官服的人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蘭陵王走去,“聽說王妃生得花容……呃,花容月貌,比宮裏頂頂漂亮的昭儀還要美上三分,可是真的麽?”聲音裏帶了三分戲谑,三分取笑,三分暗諷,最後還有一分的幸災樂禍。
蘭陵王推開他的肩膀,淡淡道:“你逾越了。”
他用的力氣不大,只稍微阻了那人一下。那人一個趔趄,睜大了朦胧醉眼,只看到一張青銅鬼面在燭光之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瞬間就被吓到酒醒了。
“呃……呃……”那人端着金樽,一步三搖晃地離去了,也不知道是裝醉還是真醉。
蘭陵王站在堂屋正中,目光緩緩地掃過屋裏的人。主客們大多已經醉得七倒八歪,各家小厮們都在忙着服侍、喂醒酒湯、備車馬送人回府。偶爾有一兩個裝醉的,擡着眼皮偷偷地瞄他,眼神裏滿是幸災樂禍的嘲諷之意,仿佛是在說道:一個生來癡傻的王妃,嗤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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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驚雷轟鳴,豆大的雨點噼啪噼啪,落在屋檐上四濺起水沫兒。小厮撐着傘,哆哆嗦嗦地來到蘭陵王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話。蘭陵王捏着手裏的魚符,沉着聲音說道:“我知道了,你們照着做罷。今天的婚儀一概從簡,讓她們送王妃回屋便是。”
小厮哆哆嗦嗦地,又問了兩句話。
蘭陵王沉默了片刻,才又答道:“夜裏我會過去的。”
小厮撐着油紙傘走了。他得趕回去告訴姐姐們,外間下了大雨,要先把王妃送回到屋子裏去,省得王妃淋壞了。至于後邊那些撒帳之儀,一概從簡便是。大王剛剛說過,他夜裏會回屋去的。
雲瑤在旁邊聽了個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遂跟在小厮身後,飄回了身體裏。
她睜開了眼睛。
兩個丫鬟撐着油紙傘,将新王妃扶到新房裏,又匆匆地告退了。至于撒帳之儀,既然連蘭陵王都不甚在意,那她們自然也不會多舌。雲瑤打量了一會兒新房,忽然感到有些黏膩,便坐在梳妝鏡前,一面慢慢地洗去容妝,一面等待蘭陵王的到來。
她确實要和他坦言一些真相,但卻不能全數說給他聽。
比如她的真正來歷,比如她的手段,比如她可以帶給他什麽……
銅鏡裏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隐約還戴着一張厲鬼般的青銅面具。
屋裏的丫鬟們早已經退下了,唯有兩支粗。大的紅燭在燃燒。雲瑤轉身望着那張青銅面具,預備和他開口坦言,但在話一出口的瞬間,便愣住了。
蘭陵王用手扶着門楣,身形有些不穩,目光也有些迷離。
雲瑤走上前去,行禮道:“大王萬安。”
這種山大王一般的稱呼,就是南北朝稱呼蘭陵王的方式了。雲瑤雖然感到別扭,但入鄉随俗,叫着叫着也就習慣了。蘭陵王淡淡地瞥過來一眼,目光變得有些鋒利。
他走到屋裏,倒了兩樽酒,又自顧自地喝了一樽,卻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雲瑤猜測,大約是剛剛她不在的那段時間裏,前堂又發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合卺酒,遂走到蘭陵王案前,取過另外一樽酒,淺淺地飲盡了。
蘭陵王沉聲問道:“你是替身,還是代嫁的娘子?”
雲瑤一怔,訝然道:“……什麽?”
“傳言鄭氏二娘子生來癡傻,不通禮儀。”蘭陵王起身走到另一處案幾前,慢慢地開始研墨。他的手修長有力,且骨節分明,指腹上帶着薄薄的繭,顯然是長年習刀弄槍的緣故。
雲瑤走到跟前去,有些驚訝地問道:“所以大王猜測我是……”
蘭陵王落筆成書,道:“但你是個正常的姑娘。”
——原來如此。
雲瑤穩了穩心神,将先前想好的一席話娓娓道來:“不敢有瞞蘭陵王,我原先是在裝瘋作傻。眼下既然嫁與大王為妻,自然就無需再假裝下去了。大王胸襟寬廣,應該不會同我這小女子計較罷?”
蘭陵王動作一滞,微微地捏住了手裏的筆鋒:“裝瘋作傻?”
他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帶着愠怒。
雲瑤定了定神,續道:“我幼時發過一次高燒,從此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直到一次機緣巧合,才又重新開了竅。但那時族裏出了些事情,我便不得不一直這樣裝下去。”她略停頓片刻,又刻意将話鋒一轉,道,“此事說來話長,要是大王想聽,我過些日子,再細細地說與大王聽罷。”
她相信蘭陵王不會有耐心聽的。這些大家族裏的龌龊,應該是蘭陵王最最厭惡的才對。
果然蘭陵王搖搖頭,道:“不必了。”世家大族裏的龌龊,往往不比天家少。他從小見慣了人情冷暖,自然也能猜測出雲瑤的話外之音。他說到這裏,筆鋒緩緩一頓,又道:“既然你與常人無異,我不妨同你直言罷:邺城裏的那些傳言,我也略有些耳聞。阖城上下的女子避我如蛇蠍,唯獨你被嫁到了這裏,想來也是無奈之舉。我自知命格有異,不敢耽誤娘子一世,今夜便寫下放妻書,加蓋郡王大印,無論娘子何時要走,都斷然不會阻攔。”蘭陵王說到後來,已不知不覺地捏緊了那杆筆,目光裏隐隐地有些悲恸。
雲瑤愕然道:“其實……那個……我并非……”
蘭陵王緩緩搖頭,示意她不必多言,如行雲流水般寫下放妻書,又加蓋了一方大印,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雲瑤手裏,續道:“從此去留皆随卿意。我天生命裏帶煞,克妻克子,實不敢耽擱了姑娘。三日後我要回并州,姑娘要是不想留在邺城,不妨前往我的封地蘭陵郡,安穩地度過一世罷。我可派人護送姑娘前往。”
雲瑤愣愣道:“那個其實……我不是……”她話一出口,忽然不知怎麽地,又轉了個彎,“若我不是個正常人,而是個癡傻兒呢?你也要寫放妻書?任由我自生自滅麽?”
蘭陵王搖搖頭,低聲道:“那便不一樣了。”如果她仍舊是原先的癡傻兒,他便将她與放妻書一并送回蘭陵郡,再派幾個貼身小厮跟着,安安全全地送到一處莊子裏,度過餘下的半生。
雲瑤呆呆地說道:“哦。”她感覺自己真要犯傻了。
面前的青銅面具與那日的男子重疊起來,模模糊糊地像是又回到了晉陽城,青年男子側過頭,低聲問了副将幾句話,隐隐約約便是“怎麽會讓一位女子孤身出城,外面世道正亂”……
蘭陵王他大概、大概是個天性良善之人吧。
但這樣天性良善之人,又怎會是那個英勇善戰、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将軍?
一時間百般念頭湧現在了雲瑤的腦海裏,又恍恍惚惚地不剩下什麽了。那張青銅面具在燭光下,微微地泛着一絲青芒,宛如将他與別人遠遠地隔離開來,隔成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