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更與何人說
那樣聲勢浩大的場面，那樣令人激情彭拜的演講，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如今回憶起來，仍是歷歷在目。
尊敬崇拜到了一定地步，就會愛上他，愛到不能自撥。能做個禦前掌宮天天在他身邊，為他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夜已二更，宇文邕仍在看着奏折，時而眉頭緊皺，時而滿意欣慰，他指了指旁邊已經空了的茶杯，我給他換了一盞清淡的枇杷雪梨湯。
他看了沒看，端起來喝了一口又放下，道：“換成茶。”
我後退幾步，恭謹道：“喝茶影響睡眠，不如皇上早些休息。”入秋之後，我見皇上偶爾咳嗽，蒸了枇杷雪梨，他自是知道我的苦心，喝了幾口，道：“朕更喜歡你沏的茶。”
我神色泱泱，只好去沏茶，放了一點蜂蜜。我之前以為解決了宇文護，他便不會那麽繁忙了，誰知如今比以前還要日理萬機。
我知道，今夜他又要通宵看奏折了。
窗外月色正好，還有一月就要中秋了，我花了一個白天一個夜晚寫出來的詞，不知道曹晚飛的曲子譜的怎麽樣了。
皇上突然擡起頭來，道：“小語，你讓朕查風蕭易以前在周國的蹤跡，朕什麽都沒查到。”
我轉過頭來，奇道：“鹽粽子說，我伯父從前在周國呆過很長的時間，依伯父的才華和身手，應當不是泛泛之輩，真的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嗎？”
皇上語氣堅定，“是，朕查遍了，完全沒有這個人的蹤跡。本來朕覺得不必查，越是查不到，朕的好奇心反而更重了。”
我想了想，道：“伯父通周易乾坤、機關機巧之術，我在蓬萊多年未曾見過外人，皇上當年進蓬萊島，沒有碰見任何機關嗎？”
皇上倚在椅背上，目光望向我說：“蓬萊島外圍的必經之路上種了許多樹，裏面有很多奇形怪狀的石頭，一開始進去的時候，朕和善在裏面饒了好幾圈，無論怎樣都出不去。後來朕躍到一棵最高的樹上，發現這裏面被人設了機關，本想原路返回，誰知竟踏入島上了。怎麽，有問題嗎？”
我搖搖頭，道：“沒事，或許是你們不小心破了機關。”
“很多細微之處，越是關鍵所在。還需要朕進一步調查嗎？”
我低頭道，“皇上日理萬機，哪好意思再煩勞皇上。心中雖有謎團，他終究是我伯父，無論他如何，我都信賴他，等我真正想知道的時候，或許親自問他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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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與我一起看着窗外的月亮，月色如皎，彷佛當年與他琴簫合奏的西月湖的月色。我一定要在西月湖為他再奏一曲，盡管演奏的人不是我。
他低頭看着我，他比較高，我只到他的肩膀。他柔聲道：“不要怕麻煩朕，朕……很樂意被你麻煩。”
我也低下頭看着地面，不吭聲，嘴角沒忍住揚起了起來。
他似有些局促，有些緊張，說：“文穎出生的時候，為防止有人借天象發揮，我曾昭告天下，在場所有未婚女子皆不得嫁入皇室。我也沒想到……小語，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啊？”我驚了一聲。
“哦。”我又淡淡應了一聲。
我心萬馬奔騰。
兩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突然咳了一聲，說：“去給朕擡把椅子來。”
“哦。”我領命匆匆而去，恍若大赦。
當我搬着椅子進來的時候，我已經神色如常，彷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備墨，把最大的羊毫毛筆拿過來！”
“遵旨！”我眼疾手快的布置着。
他踩在椅子上，在未央宮最大的柱子上揮毫潑墨，豎着寫下九個大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從椅子上跳下來，拍拍手問我：“朕寫的怎麽樣？”
“力透紙背，盡展王者風範。”我毫不吝啬對他的誇贊。
他問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語，你覺得哪個最難？”
我毫不猶豫的回答：“當時是平天下啦！”接着撓撓頭，他既然問我，肯定不會這麽簡單，我耐心聽着他的回答。
“朕覺得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往往需要借助外界的力量，單靠個人是完不成的，只要客觀條件全了，做到這些就會容易很多。修身需要克己律己，自身修養足夠了，才能好好的齊家、治國、平天下。”
我點點頭，道：“所以，皇上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來修身養性，積存實力，現在大患已除，皇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聲音細微，想到周齊之争已久，高緯昏聩，齊國已是外強中幹，宇文邕早晚要進軍齊國，高延宗身為皇族宗室，到那時他該何去何從，我又該怎麽辦？
“你幫我齊家，我負責治國平天下，你願意嗎？”他語氣悠然，像透過枝桠的微微小風。
我忍住內心的驚濤駭浪，答道：“對皇上而言，家便是國，國就是家，剿滅宇文護一事，雖都是皇上的主意，但我也有參與其中。自古婦人不得幹政，何況我乃區區宮女，皇上把這麽大的事情交給我，後宮諸人和朝臣會說我是第二個陸令萱的。”
他神色如常，眼睛彷佛要看透我內心的言不由衷，我有意規避他的目光，他卻不放過我，道：“齊國的陸令萱擾亂朝綱，你跟他怎可能一樣！”他靠近我，低聲道：“你知道，朕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皇上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追問道。我希望他把話說的明白一點，不要說的若有所指，讓我想入非非。
“朕要立你為妃，讓你做我的女人。朕很喜歡小語，你喜歡我嗎？”
心中的波濤洶湧終于決堤了。我多麽期待多麽盼着他說出這句話，就有多麽怕他說出這句話。
我竟然哭了，明明是被喜歡的人告白，我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樣，我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任淚水在臉頰滑落，哭着說了出來：“你就像天上的太陽，地上的萬物都承蒙你的光輝，我是大地上的一顆無名花草，我尊敬你、愛慕你，卻不敢靠近你。我怕你的光輝太耀眼，還沒等靠近就已經被灼傷。你有後宮佳麗，不缺我一個，就讓我這樣默默的喜歡你吧，當我什麽都沒說……”
我蹲下抱住膝蓋，無顏面對自己的失态。
我從交叉的胳膊中擡起臉來，他也蹲在我面前，心疼的看着我淚眼婆娑。我掉淚，他也不說話，半晌，他緩緩拉着起來，擁我入懷，道：“我是皇帝，但我也是人啊，在你面前哪有什麽光輝。你看，靠近我并不會被灼傷，對嗎？”
我貪戀他的懷抱，一點都不願意拒絕。
腦中突然一個激靈，想到大晚上跟皇上在未央宮裏抱着着實不像話，一把掙脫開，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幾步。
“砰！”
清脆的落地聲讓我神智突然清醒了，我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桌子，案上的玉玺摔了下來。
一大堆羽林衛突然闖進來，我忙背過身去，不讓他們看見我流過淚的雙眼。“皇上，屬下救駕來遲……”
“朕無事，都下去吧！”宇文邕喝道。
他走到我面前，關切道：“沒吓到你吧？”
我彎下腰撿起來，玉玺被摔去了一個角，邊角上的玉斑駁的散落在地上。我緊張失措，摔碎玉玺絕非小罪，忙跪下道：“小語罪該萬死……我……”
他說：“快起來，朕找個能工巧匠修補一下就好啦！”
“可以嗎？”我怯怯問。
“只是缺了上面角，醜是醜了一點兒，有字的地方并沒有損壞。”他又壞笑一聲，道：“怪罪你又沒用，你要是覺得愧疚，可以考慮以身相許。”
我的手輕輕一抖，碎玉紮破了指頭，滲出血來。宇文邕見狀，如小孩子般抓過我的手，要給我吹吹。
我哭笑不得，一把抽回手來，嗔道：“不用你管。”
在他納悶的目光裏，我欣喜若狂地跑出未央宮，堂堂一個皇帝，竟跟個孩子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