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衣想花容
我這個人是最愛睡懶覺的，偏偏伯父管得很嚴，不允許我熬夜晚起。後來到了鹽粽子府裏，不開心的小破事雖然多，但基本沒有影響我良好的睡眠質量，丫鬟們知道我起床氣比較大，從來不敢喊我起床。來這裏之後，文穎有早課，每日早起我也是叫苦連天的，想想人家小孩子都起得比我早，我便也咬牙按時起來。
紅袖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看見早已坐在大銅鏡面前的我吓了一大跳。她确認了一下外面的天色，低聲道：“掌宮大人是不是看錯了時辰？”
我仍埋在深深的沉思裏，“你說是這個白玉垂珠釵好看還是玲珑缺月嵌黑珍珠的步搖好看？我昨晚想着穿這件流彩煙羅錦裙來着，又覺得太花哨了，要不換成那件乳雲紗對襟衣衫？淺藍色的雨絲立水裙？你快幫我出出主意。”
紅袖噗嗤一笑，“原來咱們的慕容姑娘起這麽早是尋思這個問題呢！前陣子尚衣局送來幾件衣服，您可不是這麽說的，‘衣服也就那麽回事，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長得不好看穿什麽都不好看，衣服只要舒适暖和就行’。掌宮大人反正穿什麽都好看的，今天怎麽講究起來啦？”她模仿着我說話的語氣，令人哭笑不得。
我白了她兩眼，道：“紅袖姐姐平時也是端着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這沒想到比我還要頑皮。”
作為一名掌宮及太傅，我可選的衣服範疇是很廣泛的，既不用像尋常宮女一樣穿着常年不變的宮裝，也不用像皇後嫔妃穿的那般雍容華貴、等級分明。一番梳洗打扮穿戴完畢，在丫鬟們殷切的眼神裏，紅袖笑道：“掌宮大人照照鏡子吧！”
我緩緩轉過身去，只見銅鏡裏的女子膚如凝脂，眉目如畫。她身着嬌紗水雲流仙裙，外披藕荷色水霧軟紗，頭發簡單绾起，一顆熠熠生輝的水晶垂珠正好垂在額間，再未有其它發飾，餘下的青絲自耳後垂直而下，長至腰部。脖頸間戴着輕巧的紫玉玲珑項鏈，明麗而不奪目，愈發襯地鎖骨清冽。眉色如黛，雙眸似水，顧盼之間，淺笑嫣然。我愣愣地看着鏡中如仙子般清麗脫俗的人，心想，這竟然是我嗎？
“掌宮大人真是傾國傾城，姿麗無雙！”在丫鬟們連綿不斷的贊嘆聲裏，我方緩過神來，差點忘了鏡中的人是我。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實在有些不适應，要不……要不換一身。”
膽子比較大的小丫鬟叫靈兒，搶聲道：“這樣雅致的衣服，哪裏豔麗了，掌宮大人穿這個多漂亮啊！”另一個丫鬟容兒道：“掌宮大人還要給公主上課，恐怕時間不多了。”
我微微一嘆，紅袖揮手讓她們退下，道：“奴婢比掌宮大人虛長了幾歲，奴婢敬您是掌宮，心底也把你當妹妹的。奴婢冒昧地問一句，你是不敢接受新的自己，還是不敢面對別人重新認識你的眼光？”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道：“昨天已經過去了，從今天開始，您就是站在皇上身邊、傾國傾城的掌宮大人。”
栖梧宮院裏種了好大一棵紫薇樹，粉紅色的花團團簇簇地開了一樹，花瓣卻輕盈如蟬翼，彷佛只要風輕輕一吹，就會飄起來變成粉色的雲朵，像一個少女的粉紅色的夢。
早課結束，我便與文穎在殿外院子玩了起來。陽光明媚裏，她提着筆在學畫畫，我站在樹下想着紅袖那番話，只是換了身裝扮，心境好像全都不一樣了。
“師傅，你站在樹底下不要動，我連你也畫上啦！”文穎這一嗓子正好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張開雙臂，逆着風向任由如瀑的長發飄起來，深吸一口花香，放聲道：“如果我會飛該有多好呀！”風吹着我的嬌紗水雲流仙裙，柔柔地蹭在皮膚上真舒服呀！
輕靈的花瓣如細絲，像精靈一樣飄悠悠地落下，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衣衫上，我剛要拂去，聽得文穎道：“師傅，紫薇花都落在你頭發上了，真好看，我要畫下來！”
“你想要飛到哪裏去啊？”皇上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轉過身去，宇文邕大概剛剛下朝，朝服還未來得及換下，身邊站着一年輕貌美的貴婦，穿着金絲百鳥朝鳳繡紋服，我急忙行禮：“拜見皇上、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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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皇帝舅舅、皇後舅母請安。”文穎跑過來，撒嬌般的語氣向他們請安，正好稍稍安撫我緊張的心緒。
皇上問了文穎的功課，她對答如流，我心中踏實了不少。這是我第一次與皇後正面說話，也摸不大準她什麽脾氣，只是從丫鬟們的閑言碎語裏偶然聽過幾句皇後如何如何之類。她一直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幫我拂去衣裳上的花瓣，溫和道：“常聽皇上誇你呢，今兒見了才知道，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把公主教的這樣好。”
我低頭道：“皇後娘娘謬贊了，公主天資聰穎，給公主教書是奴婢分內之職。”文穎拉過我的手道：“舅舅和舅母不該賞賜師傅嗎？”
“是該賞，你覺得給你師傅賞點什麽好？”他寵溺地對文穎道。
文穎昂起粉嘟嘟的臉來道：“師傅想飛出去，是因為宮牆四壁內的景致實在是大同小異，不如舅舅賞師傅出宮玩兩天吧！”我心下喜悅，這孩子實在是太懂事了，只聽她又說：“我都已經是三歲的大孩子了，讓師傅把我也帶着吧！”
“三歲也是小孩子，不準出去！”文穎的嘴巴果然撅了起來。
看文穎的樣子，是打算對皇上死纏爛打一番的，正巧裴公公過來，說獨孤善有要事禀告，宇文邕便匆匆去了，皇後留在這裏，道：“皇上政務繁忙，你陪本宮說說話。”我有些拘謹，道了聲“是”。
面前的皇後娘娘是突厥的绮雲公主，我總以為游牧民族出來的女子應該性格豪爽，像一匹草原上的野馬；她卻像養在屋子裏的牡丹花，端莊雍容，國母之範當如是。想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從小被她的父親木杆可汗當做和親工具，在嫁去齊國還是嫁去周國之間躊躇了好多年，三年前嫁給宇文邕的時候，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宇文邕與她相敬如賓，寵愛不及裳夫人，想來這皇後當得也挺不容易的。
“聽說慕容姑娘是齊國人，在這裏住的還習慣嗎？”她語氣溫柔，一邊上下打量着我，讓我好不自在。
“承蒙娘娘關心，一切都好。”我恭敬地回答着，我與皇後對坐，文穎站在我旁邊抱着我一只胳膊，笑語盈盈地聽着我皇後說話，讓我心中着實踏實不少。
她點點頭，“本宮還聽說，你是安德王的師妹，怎麽成了來到周國啦？三年前在公主的出生宴會上，他把你搶走，把皇上打成重傷。”她撥弄着中指上璀璨的金縷翡翠鳳紋玉環，語氣悠閑，實則質問。
我慌忙跪下道：“安德王雖喊奴婢一聲師妹，但我并非齊國人，也非周國人，只是一江湖人士。且安德王并不知我此刻身在周國。皇上因我受傷，奴婢才請莊揚師傅來為皇上診治，不想卻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千語心中惶恐不安，希望前來為莊師傅洗脫罪名，若莊師傅真有罪過，我願與莊師傅同擔罪責。”
文穎見不得我受委屈，道：“舅舅要是知道舅母這麽關心他，一定會很感動的。現在舅舅龍體安康，既離不開舅母無微不至的關心，也少不了莊揚前輩的藥到病除。師傅一直教我學習，怎敢有異心？”
皇後摟過文穎，道：“舅母也是關心你舅舅，才多問了幾句。”又向我道：“慕容姑娘莫要多想，本宮只是關心陛下。公主這樣愛護你，可見你平時教育得當。快起身吧！”
我倒吸一口氣，皇後只是怕我不老實給我個下馬威罷了，接着與我談論起過幾天就是文穎的生辰了，讓我也幫着出出主意。“文穎出生的時候彩霞萬裏，百鳥飛來，本宮記得，當時慕容姑娘也是在這裏吧？”
我接道：“正是，有幸在栖梧宮看到那百年難遇的奇景，只是沒想到，三年後竟能成為公主之師，更是幸中之幸。”我與文穎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皇後正一正頭上的镂空金飛鳳步搖，道：“在公主的出生宴會上親口宣布，後來又昭告天下，當日在栖梧宮中的所有未婚女子皆不可嫁與皇室。你可知其中原委？”
又一縷花瓣在我面前落下，晶瑩剔透的，好像輕輕吹一口起它就會飄走，手指輕輕戳一下它就會碎掉，大致美好的東西都不容易留下。我神色如常，回答道：“百鳥朝鳳乃是吉兆，朝的自然是皇後娘娘您。皇上有此旨意，斷了其它所有可能。大周只尊您一位皇後，您永遠都是當之無愧的一國之母。”
這話讓她很是歡喜，道：“怪不得皇上總是誇你聰慧。”
我笑笑，心中茫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