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閑坐話延宗
有時候我會趁着高緯不在的時候，去宮裏找馮小憐說說話。她撚起一個精致的盒子來，說：“這是太醫新制的玉露瓊脂膏，裏面有白芍、白術、龍膽草、珍珠粉、銀杏，睡覺之前塗在臉上，可使肌膚潤澤剔透，你拿去試試。”
我接過來，淡淡“哦”了一聲。
她說：“女為悅己者容，這話其實說錯了，女人不是為喜歡自己的人化妝，而是為自己喜歡的人化妝。你天天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從來不注意自己的儀表容貌，看來你真是無意于王爺。你知道什麽事喜歡一個人嗎？”
我聳聳肩：“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現在最有趣的事情，就是過來聽淑妃娘娘說些驚世駭俗的話，這比那些凡人說的破道理好聽很多。”
她清脆一笑：“難得，世人都說我是妖女，你居然喜歡聽我說話，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吃着淑妃娘娘用纖纖玉手剝好的橘子，感覺人生惬意莫過于是。我順口接道：“所以他們是凡人嘛，那些凡人怎麽會懂你。”
“花輕屏那樣對你，需要我幫你嗎？”她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狠厲。
我渾不在意地搖搖頭，“跟斤斤計較的人斤斤計較，只會讓自己變成斤斤計較的人。一個毫無威脅的人傷害自己，先放過她便是，她若是變本加厲，再出手不遲。多謝。”
她朱唇一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把你帶壞了，王爺可千萬不要來找本宮。”
香鼎徐徐冒出紫羅蘭的香味，旁邊放着高緯賞給馮小憐的黑白棋子，乃是罕見黑白珍珠所做，夏季觸手生涼，冬季觸手升溫，像極了馮小憐的皮膚。幸虧我是個女子，可以摸下淑妃娘娘的手，肌膚真的冬暖夏涼，她真的不像是個凡人，她是個人間極品。
我看着黑白棋子，道：“什麽是好，什麽又是壞，這世間的事情哪像是黑白棋子這樣分明。人人都說蘭陵王妃是個好人，說輕屏是個與世無争的乖乖女，可我不覺得是。人人都說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妖女，你狐媚惑主，你禍害蒼生，可我偏偏對你恨不起來。”
她撫了撫我身上的衣服，陰陽怪氣道：“那是因為，我們是彼此最好的聽衆，除了彼此，再也沒有願意聽你我說話的人了。我們，都太孤獨寂寞了。”
孤獨和寂寞是不一樣的。她的寂寞，是因為整顆心都給了高延宗，再也容不下其它，卻不得不做一個昏君的寵妃；我的孤獨，是因為心無所歸。
纖草過來請示：“娘娘，耿管家求見。”
她稍整衣服，道：“有請。你雖然不曾問我，你去帳子後面躲着，你想知道的都會有答案。”
我欣慰一笑，最懂我的居然是馮小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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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慕容姑娘可在此？”耿烨道。
“她走了一會兒了，我還以為你們會碰上。”馮小憐淡淡道。
簾幕厚重，我看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到我，我屏氣凝神，可以清清楚楚聽清每一句話。
“花家的財産已經盡數轉移到了可靠的地方，修建晉陽行宮，王爺運籌帷幄，除掉了應該除掉的人，王爺財力遠勝國庫，不知道我這個淑妃以後還能不能派的上用場。”
“娘娘切勿妄自菲薄，娘娘為王爺做了這麽多，王爺一直記在心裏。還有一事，王爺幾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告訴娘娘一聲為好，王爺準備娶慕容姑娘為王妃。”
她苦笑一聲：“呵呵，只是通知我一聲，娶就娶吧，不是她，也會有別人。我已是帝王之婦，心裏即使就再多渴望，都注定成為遺憾了。”
“娘娘對王爺之心，耿某都看在心裏，王爺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如今大業為重，風蕭易乃是學通今古的天下第一奇人，王爺娶了慕容姑娘，風蕭易定會全力相助王爺。”
“也許慕容千語不願意呢？”
“慕容姑娘只是個小女孩，王爺稍微費點心思就行。再說，放眼整個齊國，還有比咱們王爺更好的選擇嗎？此事需要皇上旨意，還需要娘娘在皇上面前言語一二。”
“好吧。”馮小憐長長嘆了口氣，“王爺怎麽說，我便怎麽做就是。本宮累了，你退下吧。”
厚重的簾幕遮得我喘不過氣來，聽到耿烨離開的聲音，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我只想一直坐在簾幕的包圍裏，外面的世界已經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樣子了。
眼底出現輕羅鳳尾裙擺，她伸出手拉我起來，柔聲道：“你現在知道他是什麽人了？現在知道還不遲，不會像我一樣越陷越深。”
“那你還幫他？”
“自從多前年被王爺救回王府，我便笑也為他，哭也為他，明明知道他在利用我，仍是心甘情願，就當報答他當年的救命之恩吧。”她無奈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任何人都不能勉強你。為他一人，你禍亂天下搞得民不聊生，哎。”我長長嘆了一口氣。
“為他一人又怎樣，為天下又怎樣，天下人加起來沒有他一人對我好。天下人本來就是個虛無的詞，是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為滿足自己虛榮心到處宣揚的幌子，一個人是無價的，無數個人也是無價的，放到每個個體身上，天下人也是無數個個體，每個人所承受的也只是這個個體，而無法承受天下人，你又憑什麽說天下人比一個人要重要？天下人不曾為我，我也不曾為天下人，只為王爺，又有什麽錯？”她言之鑿鑿。
馮小憐總是有許多新奇的理論，明明看起來是錯誤的理論，卻讓人挑不出錯誤的地方。她不僅是個大美女，是個狐貍精，還是個哲學家，這就是我喜歡聽她說話的原因。當然，必須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不能被她帶壞了。
安德王府，後花園。
“你似乎特別喜歡有水的地方。”鹽粽子說。
“是啊，湖裏的水很快又會結冰，等冰化了，又是一年了，時間好快。”面對滿湖的水，随意地感傷，我很是享受這種感覺。
他在我旁邊坐下，“帶你從蓬萊出來，已經三年了。”
“嗯，我很想念蓬萊的日子。”
“但是你不能回去，你已經十七歲了，你不能一直在那裏當小孩子。”我立馬給他更正：“生日還沒有過，我今年十六歲。”
“有什麽區別，尋常女子在你這年齡早就出閣了。”
若是以前，我定是害羞不知所措，如今早已心中有數，便開門見山：“若是要我嫁給我，那我不同意；若是嫁給除了你之外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同意。”
“女子早晚都要嫁人的，我堂堂安德王，天下還有比我更好的選擇嗎？”他激動道。
我木然看着他，他為了自己的計劃讓馮小憐進宮，不顧天下生靈塗炭；花輕屏父親之死，他脫不了幹系；他在朝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修建晉陽行宮大斂橫財，連花家也不放過；他為了贏得戰争，讓瓊華冒充我的樣子；他為了讓伯父全心全意幫助他，現在說要娶我。這人，是我全心信賴的鹽粽子，是在天下人眼中豪放不羁、不務正業、還有點兒不修邊幅的安德王。他不懂我，我看不懂他，甚至，對他的作風有點兒不屑。
伯父正好走來，道：“千語，你和延宗的婚事，我已經同意了，你不得違背。”
“你之前不是不同意嗎？”我急道。
“此一時彼一時，你這些日子不要亂跑了，好好準備準備，等皇上旨意下來，你就是齊國的五王妃。”伯父道。
從小都是這樣子，伯父說什麽，我就得做什麽，從來由不得我半句違背。思量了半天，我組織好語言，趁着夜色靜谧，準備去找伯父心平氣和地聊一聊。
在門口，聽見伯父和鹽粽子在燈燭下議論。
伯父道：“千語性子太野，延宗，你吩咐阖府上下把她看好，少讓她出去亂跑，免得多生事端。”
“一切聽從師傅安排。”鹽粽子道。
好啊，我心道，看來這事用不着商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