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宮門深似海(二)
舞姬們饒池水而舞,袖風卻将酒香傳遞得更遠更濃。宮廷樂師們列坐其次,各顯神通,或琴或蕭,或笛或筝,譜出一番婉轉柔和的靡靡之音。
我的伯父是個無所不能的人,他什麽都會,還養出了一個不是什麽都會但是什麽都略懂一點點的慕容千語。絲竹管弦交織中,能辨得琴音清越,如流水淙淙,循聲尋去,彈琴的是位二三十歲的男子,風姿潇潇,氣定神閑,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琴弦,仿佛這裏的皇親貴戚與他無關,這裏的歌舞升平與他無關。
樂聲戛然而止,唯餘琵琶聲,聲聲繞梁。
舞姬緩緩退下,池水中間的平臺上,出現了一個手攬琵琶的女子。她黑亮飄逸的長發如瀑布傾瀉而下;她一身紅色煙羅千水曳地裙,長長的的絞紗裙與同色絞紗臂纏一起微微飄揚。溫泉水徐徐蒸騰,這個衣豔如火的女子如坐在仙境中彈着琵琶,是一種怎樣驚心動魄的場景。
衆人皆屏氣凝神,認真欣賞美女,可惜呀,我的座位靠後,看不到美人的臉。輕屏用她美麗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紅衣美女,我拽拽她,道:“你說,周圍都是水,她是怎麽上去的?我猜是這樣,剛剛舞姬們轉圈圈正好把她圍起來,她趁着別人看不見跳到中間的。對了,待會兒她怎麽下來啊?她穿成這樣冷不冷啊?”
難得沒有從輕屏眼裏看到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她手托着腮幫子,臉上樂滋滋的,答非所問,“有這樣一位大美人,皇上肯定不會再想起我了,王爺哥哥對我真好。”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畢竟大家都在看美女,我大着膽子掃視一圈,皇太後面無表情,皇帝又驚又喜,穆皇後臉色微白,胡皇後看着穆皇後頗為得意,嫔妃們或一臉醋意,或面無表情。
我還驚奇的發現,有位妃子目光游移,坐立不安,眼睛看向琴師的方向,琴師也悄悄給她使眼色。“輕屏,那個穿绛紫色衣衫挺漂亮的,她是誰呀?”我問道。
“绛紫色衣衫……那是曹昭儀,半年之前是最得寵的,董婕妤進宮後就被冷落了。”
“哦。”我點點頭。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世上竟有如此佳人,朕真是相見恨晚啊!”這是漢武帝時期李延年寫她妹妹的詞,紅衫女子會成為第二個李夫人嗎?
皇上起身走下來,溫泉池水相隔,兩名宮女雙雙邁進池中,皇上踏着她們的背走到平臺中央,色眯眯地對紅衫女子說:“美人,這裏涼,坐久了有傷身體。”說罷,奪過她懷中的琵琶随手一擲,抱着她徑直離開了大殿。
毫無君王之範的皇帝讓我瞠目結舌,衆人似乎早已見怪不怪。紅衣美女回眸時,只見她膚白似雪,眉宇之間一點朱砂,眼橫秋波,目光流轉,朱唇欲語還休,似有千言萬語無處訴說。這張傾國傾城的臉,不是馮小憐是誰?
我不解地望向鹽粽子,他也正遠遠地望着我,馮小憐是王府的人,這一切他定是知道的。
溫泉的酒氣熏得我好生難受,胳膊被拽的有些疼,輕屏掐着我胳膊,不解道:“千語,你看見了嗎,她……那是馮小憐,她是安德王府的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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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下人與上人,有時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皇帝半路退席,除夕夜宴靠皇太後和二後勉強維持着。衆人酒過三巡後,便出殿欣賞煙花。為營造良好的看煙花的氣氛,宮人們把大部分燈籠全都熄滅了,聽說,皇上特意封了掌管燈籠的女官,随時做好準備,皇上什麽時候有心情了,就會下令把夜晚變成白天,也可能下旨把白天變成夜晚。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是一種“人定勝天”的氣概,財大氣粗的齊國皇帝做到了。
殿外風有些冷,綠蘿說:“奴婢該死,忘記把織錦鬥篷給姑娘披上了,奴婢去去就來。”
一堆人湊在一起,如例行公事般看煙花真是索然無味。在蓬萊山上,莊師傅自制的煙花,晚上一點燃,整個天空都鋪滿亮麗的色彩,不遠處的大海都泛着點點星光,那才是極美的。
我打個噴嚏,這裏确實有些冷,輕屏被蘭陵王妃拉去說悄悄話了,鹽粽子似乎在跟他的各種兄弟們談論國家大事。我不喜歡這樣的皇帝,順帶也不喜歡這一幹所謂的皇親貴胄,當然,除了鹽粽子和蘭陵王。聽他們曲意逢迎、聽他們讴歌太平盛世,看着他們的嘴臉,心中不爽,東西吃多了肚子也不爽。
我悄悄拉住一位小宮問道:“呃,我肚子不舒服,我想去……?”小宮女很親切的要給我帶路,我婉言謝絕,按着她指的方向自己找去。
當我往回走的時候,空中已經沒有煙花了,轉啊轉,轉啊轉,轉着轉着我就迷路了。剛才還那麽熱鬧的皇宮,此時居然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我擡頭,月色如勾,星星幾點,我仰天長嘆:綠蘿,你在哪啊?鹽粽子,快來救我啊!
“阿殷,自從看到那小姑娘,你神色就不對勁,怎麽,想起故人了?”
聞得人聲,我驚喜萬分,遠遠望見華麗的車攆上坐着兩人,女的是胡太後,男的在大殿上見過,官位不低,沒記錯的話,應該叫和士開,後面跟着一堆默不作聲的宮女。見此狀,我慌忙躲在大樹後面,不敢言語。
“你這厮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都怪哀家處處慣着你。”太後佯怒。
和士開笑的更加肆意:“一直活在你心裏的是他,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卻是我。哎,先帝真夠可憐吶!”
“可憐,哼!高湛何曾有一分對得起我!我胡殷當初走上弑君這條路,就從沒後悔過!高湛若是還在,我哪能活得這麽痛快!”胡太後義憤填膺。
寒風刮得枝杈作響,衣衫單薄,我雙手環着自己,仍禁不住打寒顫。整個宴會,唯有端莊從容的太後讓我有幾絲好感,皇室中人,為何都是個個都是這種模樣?所見所聞太多,每一件都沖擊着我的底線,讓我頭痛欲裂。眼見他們的車攆越來越近,繼續躲在這裏會被發現,往後藏踩到地上的枯枝更容易被發現。
“誰?滾出來!”明明很小心,屏氣凝神至此,還是被和士開發現了。
不用等太後派人來抓,我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語氣盡量平靜:“慕容千語拜見太後,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是你?”太後驚道。
“阿殷,她一定都聽到了,你要心慈手軟嗎?”
我毛骨悚然,即便鹽粽子趕來,恐怕也救不了我了。我剛過了十五周歲啊!
“千語,別怪哀家狠心,要怪就怪你聽見了不該聽的。”太後一聲嘆息,吩咐道:“留她一條命,毒啞了吧。”
我恐懼至極,和士開又補了一句:“不能說話,會寫字吧?”太後不語,算是低頭默認了。
“救命!……”我不管不顧的大喊,鹽粽子,你在哪啊!幾個宮女分工明确,一個綁住我的雙臂,一個掏出了藥瓶子,拼死掙紮之時,我把一個宮女的手咬破了,另一個宮女趁勢拿着大藥丸子往我嘴裏塞去。
那是我第一次在徘徊在生死之間,原來,活着那麽好,活着,才有将來的無限可能。
在這個寒冷的充滿恐懼的深夜,有琴聲随風而來,像冬日的雪簌簌落下的聲音,讓我心中頓時澄澈安寧。宮女收回伸向我的惡爪,胡太後、和士開,還有這些宮女,他們彷佛入定了一樣,只是聽琴,卻不能自拔。
“真是奇事,這小姑娘居然不為你的忘憂曲所困。”一個好聽的女子聲音傳來。我轉頭,一身绛紫色衣衫捂着耳朵的是曹昭儀,另一個便是宴會上的琴師了。當時便覺得這倆人關系不尋常,沒想到我猜對了。
琴師收起琴,冷聲道:“不被琴聲所困,要麽是內功修為極高,要麽是心地純淨,毫無雜念。她顯然是第二種。”
“像太後和和士開這樣權利欲望極大的人,中了你的琴聲,恐怕好幾天都醒不過來了吧。不過,這小姑娘能絲毫不受影響,真是難得。”曹昭儀掩嘴笑道。
琴聲依舊面無表情,“正好讓宮裏亂亂,沒空找你。”
“你也是,”曹昭儀纖手點了一下我的額頭,“你也夠實在,和士開發現了我們,我們本想溜的,你居然跑出來認罪,和士開可是殺人不眨眼。剛剛多危險啊!”
我心下感動,剛要開口對這一對救命恩人表示感謝,冰塊臉的琴師冷冷接了一句:“什麽是心地純淨啊,傻呗!”
我語塞了。
幾個被豬油蒙了心的仍舊處在半昏迷狀态,曹昭儀勸我趕緊離開是非之地。
“我不認識路……那個,你們把我帶到安德王身邊好不好?要是不方便,告訴我怎麽走也行。我發誓,我今晚從來沒有見到你們。”
本來對某些事我是義憤填膺的,但是,奢靡的皇帝怎能配得上曹昭儀這樣好的女子。貌美如花、溫婉可親的曹昭儀就應該和玉樹臨風、高貴冷豔的琴師站在一起。
“哎呀,小姑娘,我們得趕緊走。你順着這條鵝卵石小路走出去,再……安德王?”她驚呼。
這一刻,身着淡黃色朝服的鹽粽子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我激動到差點落下淚來。他拍拍我肩膀,掃視一周,看到同乘一辇的太後和和士開,贊道:“天下第一的琴師,果然出手不同凡響。”
“雕蟲小技,只能勉強應付這些人,不敢在王爺面前賣弄。”
曹昭儀道:“後宮三千,皇上也不缺我一個,請王爺高擡貴手,放過妾身。”
“二位救下舍妹,本王感激不盡,何來高擡貴手之說。這倆人啥時候能醒?”
“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欲望太大,自作自受。”琴師鄙夷道。
“西南門是本王的人,你們從那裏走吧。”
目送二人離去,我問:“這些人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讓他們在這兒呆着吧。”說罷提起我,展了輕功,迅速離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