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霍役任他揪領子,手上的動作也不停,面無表情地回答:“我不懂少爺的意思。”
“你方才在會客室裏對我爹娘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你說你是自家屋子被雪壓塌了,被我收留才暫住在這裏的,你說你的屋子已經修好了,這兩天就要搬回自家屋子去。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我撒了謊。”
“那你為何要撒謊?”蘇修遠越發激動起來,“分明是我讓你搬進來和我一起住的!我們在一起了啊役哥!”
霍役停下手上的動作,擡眼看蘇修遠,雙眸平靜猶如兩潭死水,泛不起半點光亮。
“我為何會搬進來住,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再留在少爺身邊,我必須離開。”
寒意瞬間自雙足貫穿蘇修遠全身,他渾身發抖,竟一時有些站不穩了。
“為……為何?你分明答應了……咱們分明說好了……”
“之前是我迷失了心竅,竟愚蠢地以為自己有了站在少爺身邊的資格。可少爺是讀書人,是一郡父母官,是本朝的探花郎,我和少爺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不該損毀少爺的聲譽和前程,我該做的,是消失,是離開。”
聲譽……前程……消失……離開……這都是什麽狗屁話,這都是誰教給役哥的?
蘇修遠越發恍惚,不自覺間已是松開了揪住霍役領子的手,霍役趁此機會抱起自己的所有物件,轉身往門外走去。
蘇修遠反應過來,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着急地問:“役哥,你去哪裏?”
霍役胳膊一轉,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霍役所說的該去的地方,是之前一直給他收拾,卻從來沒有被他睡過的那間房。雖然也是鋪了地龍的,可因為一直沒人睡,府衙裏的人也多多少少明白些蘇修遠和霍役的關系,所以這地龍并沒有通暖氣,一走進去,冰冷的寒意撲面而來,瞬間就将人裹挾起來,宛如鑲了一層冰殼一般,寒毛倒豎。
“你今晚要睡這麽?”跟着來的蘇修遠在霍役身後着急地問。
霍役将自己的東西一股腦都放在床上,先将衣物挑揀出來,放到屋裏的椅子上,再将別的物件放在桌上子,鋪好被褥,拍拍枕頭,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嗯。”
“這裏這麽冷,你怎麽睡?”
“對我來說不冷。”
“那我今晚也要在這裏睡。”
蘇修遠說着就解衣服,将外衣外褲脫下撂在架子上後往床上一座,還沒來急說什麽,就被霍役抱了起來。
霍役也不說什麽,只是将人放在椅子上,接着轉身将蘇修遠放在架子上的衣服拿過來,拉起蘇修遠的胳膊,将外衣的袖筒套上去。
蘇修遠不樂意了,惱火地甩胳膊,掙紮着要脫去被套上的衣服,可終究不如霍役力氣大,還是被迫穿上了外衣。
接着是外褲,這就沒有那麽容易了,霍役廢了好大力氣都沒能将外褲給蘇修遠穿上,反而被蘇修遠擡腿壓住了肩膀。
“少爺,還請穿上您的衣服,回您的屋子歇息去。”霍役面無表情地說着,目光甚至都不與蘇修遠的相觸。
“我不回去!”蘇修遠執拗道,腳狠狠一壓霍役的肩,“一直以來,咱們分明都睡得好好的,為何今夜你卻要離開?不就是我爹娘來了麽,咱們在江南家裏的時候不也……”
“不一樣。”霍役打斷了蘇修遠的話,擡眼看蘇修遠,眼裏流淌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少爺,我不該和你睡在一起,之前是我大逆不道了。”
“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蘇修遠恨不得狠狠踹一腳霍役,“說什麽心悅我,喜歡我,一心一意只牽挂着我,兜兜轉轉,還是那句狗屁不通的大逆不道!”
“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大逆不道,都是以下犯上,都是恬不知恥。”霍役幾乎是用盡了平生所會的所有有文化的詞,“我既已離開了蘇家,就不再是蘇家的人,蘇家與我的恩,我償蘇家的情,早已兩清。我和少爺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跟少爺接觸對少爺而言沒有半點好處。之前種種,如今回想,件件皆是造孽。我不可再對少爺做那樣的事,也不可再繼續拖累少爺,所以,還請少爺離開此地,回自己屋中歇息,不要再和我接近了!”
言罷,霍役後退,跪下,朝蘇修遠重重磕起了頭。
蘇修遠已是目瞪口呆:“我爹娘的話……你全都……聽到了?”
霍役只是一味地磕頭,不斷重複着:“還請少爺回去,不要再和我接近了!”
一磕一碰,聲聲撞在蘇修遠的心上,他無法想象霍役站在寒風凜冽的屋外,端着親手認真烹制的熱食,聽着一起生活了十年的長輩用那般刺耳的話評述自己時的心,更無法想象霍役是怎麽做到端着吃食進屋的時候還能保持微笑和體面。
那可是一同生活了十年的人吶!
他去扶霍役,慌慌張張喚着:“役哥,你不要這樣,我爹娘他們……我和他們想的不一樣,你沒有對我不好……”
“還請少爺回去,不要再和我接近了!”
“你不要再對我磕頭了,你起來,起來啊!”
“還請少爺回去,少爺不回去,我便不起來!”
“好好好,我回去我回去,你起來,你不要再磕了!”
蘇修遠往後退,含淚看着霍役依舊在朝自己磕頭。這屋子那麽冷,這地又那麽硬,役哥怎麽受得了。
可是和蘇修遠的爹娘說的話比起來,也算不得什麽罷?
對,爹娘的話!
蘇修遠停住了腳步,對霍役道:“役哥,明日我一定會同爹娘好好說道,我會讓他們同你道不是的。”
“還請少爺回去,不要再和我接近了!”
還是那句話,還是那個态度。
蘇修遠心如刀割,退到屋外,關上了房門。他站在屋外聽了一會兒,霍役的頭,才漸漸停了。
一夜風吹雪,兩處孤枕人。
第二天,倩兒是被屋裏的動靜吵醒的。天一冷,人就嗜睡,尤其是孩童,更是貪戀被窩的溫暖和被窩裏的美夢不願出來,所以倩兒被吵醒後很是不滿,努力睜開一雙惺忪的睡眼嘟嘟囔囔地問:“爹爹,你在做什麽?倩兒要上學了麽?好早啊,倩兒不想起床。”
“吵醒倩兒了?對不住。”霍役的聲音沙啞裏透露着深深的疲憊,“爹爹在給你收拾東西,今晚咱們就不在這裏住了。”
倩兒不解地問:“不住在這裏那住在哪裏呀?”
“咱們回家住。”
“為什麽呀?倩兒在這裏很開心,爹爹在這裏也很開心,這裏還有小爹爹…….爹爹,是不是小爹爹不要我們了?”她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緊張地坐了起來。
霍役收拾的動作一頓,努力用愉悅的語氣道:“當然不是,只是你小爹爹事務繁忙,沒有時間總是看顧我們,我們一直住在府衙裏,吃穿用住都靠他,這是不好的。倩兒,還記得爹爹一直教你的,要獨立,要靠自己麽?”
“嗯。”
“所以咱們就不能一直住在這裏打擾你小爹爹了,是不是?”
“可是,如果回家住,那我是不是就不能每天都見到小爹爹了?我好喜歡小爹爹的。”
“倩兒想見小爹爹的話,爹爹帶你來看看他,不過也得等你小爹爹有時間才行。倩兒聽爹爹的話,好麽?”
“好吧。”倩兒頗有些難過和失望,可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也就沒有跟霍役鬧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問:“爹爹,你是不是不喜歡昨天的那個婆婆和那個爺爺呀?他們是不是也不喜歡你?”
霍役的心咯噔一聲:“倩兒為什麽這麽問?”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問。”
因為純真,所以孩子的感受總是最真實的,哪怕霍役和蘇明德夫婦各自表面上都是和和氣氣客客氣氣,可實際如何,到底還是被倩兒感受到了。而這樣的感受,興許也讓倩兒對離開府衙,回先前的家有了一定的猜測。不過因為年紀太小,懂得太少,她沒有表達出來。
霍役壓在心裏的愧疚和後悔越發沉重,是他将蘇修遠拉入了下等的泥潭,也是他,将自己和倩兒放在了招人審視的尴尬之地。作為故交,作為父親,他做得都太差勁了。
倩兒的東西不多,一會兒就收拾好了;倩兒也早已沒了睡意,起床穿衣,洗臉漱口,然後被她爹牽着出屋。
“一會兒吃了早飯,爹爹送你上學堂,下學了爹爹去接你,如果爹爹沒來你就在學堂等着,不可以亂跑。”霍役囑咐着,牽倩兒去廚房,屋外積了一夜的雪,風刮得緊,刀子一樣割在人臉上,疼得很。
倩兒嗯嗯啊啊地應着,擡頭就看到了一個身影:“婆婆?”
霍役止住了腳步,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夫人早。”
“诶早早早,你們怎麽不多睡會兒?”蘇夫人微笑着問。
“倩兒該上學了,我也要去集市出攤,所以得早起的。”
“這樣子,那你今日何時有空,我有些話想對你說說。”
霍役眉頭微皺:“我今日就回家,收攤後就不回府衙了,所以夫人有話,此刻便可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