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燕燕于飛,颉之颃之
安西郡有東西兩個大集市,在東集市做生意的幾乎全是漢人,規章制度和店鋪設置幾乎和江南和京城無異,秩序井然,所販售的也全都是漢人的東西;而在西集市做生意的則是漢人和外族混雜,外族更多,規章制度和店鋪設置很随意,屠宰牛羊的店鋪旁邊就是成衣店也正常不過,所販售的東西有漢人的,也有外族的,但以外族的為主。
而霍役擺攤的地方就在西集市,原因無他:便宜。
“在東集市,哪怕是在街邊擺個攤,也是要交租金的,而且還講究位置與鄰裏關系,所以不如在這裏擺攤,雖然魚龍混雜,但不需要交租金,今日這裏人多,就在這裏擺攤,那日那裏人多,就在那裏擺攤,方便。”
霍役解釋着,已經手腳麻利地将小推車上的東西搬下來,桌椅板凳擺好,鍋爐燒起。鍋裏的湯是睡前就開始慢火熬煮的,熬煮了一夜,一鍋湯已呈奶白色;牛羊肉也是睡前小火慢鹵的,姜蔥蒜這些去腥的東西是起早切好的,而面,直接揉就好,要下鍋煮了便切上幾刀。所以也不費什麽功夫,霍役的小食攤便開張了。
第一個客人很快就來了,是個滿臉胡子的外族人,操着濃濃的口音和霍役攀談。那大胡子說的話,漢話和外族話摻在一起用,蘇修遠聽得一頭霧水,但霍役卻平靜應對,攀談結束後,給那大胡子煮了一羊肉面,又煎了兩個放了很多蔥的大餅。
大胡子付了錢,端着羊肉面和大餅心滿意足地坐到一邊大吃大嚼。
蘇修遠湊到霍役身邊,問:“役哥,你能聽懂那大胡子說什麽?”
霍役在揉面,頭也不擡地回答:“能,他問我這肉什麽時候準備的,湯什麽時候熬的,有沒有放胡椒。除了面還有沒有別的吃的,能不能煎兩個餅。他今天要幹重活,得吃飽。”
“你能聽懂這麽多?太厲害了!”蘇修遠不無驚訝。
霍役淡淡道:“沒什麽厲害的,在這裏做生意的人,無論漢人還是外族,大多都是兩種話都能聽懂,好一些的也都能說,都是為了生存而已。”
“你既然能學會外族話,那為何總學不會讀書寫字?”
“會說和會看會寫是兩回事。這位客官,您想吃點什麽?”
末尾話頭一轉,是因為來了個新客人,長相上看,該是個漢人。
果不其然,那客人用漢話同霍役要了一碗牛肉面,要求少加點蔥,在霍役切面煮面的時候,還絮絮叨叨地同霍役說起了自己在外做生意的經歷:“今年生意可不好做喲,那西番國要咱們漢人商戶可多過路費了,不給就晃着刀吓人,喔唷為了這條命,敢不給麽?”
“以前不要過路費麽?”霍役用漏勺将煮好的面片撈起,倒入碗裏。
“以前也要,但從去年起,不知道為何,還是要過路費了,一天比一天多,聽說那西番老國王要娶個小老婆,看來聘禮要從我們這些漢人身上薅了。”
“薅這麽久都沒薅完?”
“可不是,煩得喲。”
“也是不容易。您的面好了,小心燙。”霍役将一勺滾熱的湯倒入碼好了面和肉的碗裏,推到了那漢人商販面前。
“诶好咧。”
銀錢一放,客人歡天喜地端着面就走了。
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客人越來越多,甚至在小食攤前排起了隊,有幾個應該還是霍役的熟客,排着隊就開始扯着嗓子和霍役吹牛皮。霍役手上動作不停歇,嘴上話頭也不停,忙活得滿頭大汗,也只能側頭用肩上的衣服蹭去。
蘇修遠看他這模樣,覺得既有趣又心疼。有趣是因為他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役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應對自如,毫不怯懦;而心疼則是因為想到役哥每天都要這樣忙碌,雙腿站着,雙手忙着,連嘴巴都不能閑着,辛辛苦苦一整年,卻還掙不到供倩兒上個好學堂的錢。
他伸手用袖口去擦霍役額上的汗,柔情滿懷地說了句:“役哥,辛苦了。”
霍役一頓,原本和客人熱烈對話的嘴也瓢了,呆楞半晌後看向蘇修遠:“少爺,你……”
未待蘇修遠說話,那客人倒是先起哄了:“喲喲喲,老板,這是你的小情兒麽?長得真俊吶!”
霍役的臉瞬間就紅了:“不是小情兒,這是我的……我的弟弟!”
“诶喲喲,原來是弟弟吶!”那客人一臉興奮地笑,起哄得更厲害了,“你這是哪裏找的好弟弟呀,那麽貼心!趕明兒我也去找一個!”
“真的是弟弟,遠親,如今在太守府裏當差,是個出息人,和我們不一樣的。”
那客人喲嚯一聲,問蘇修遠:“你當真在太守府裏當差?這麽年輕就這麽有出息吶?”
蘇修遠笑笑:“哪裏哪裏,運氣好罷了。”
“哦呦這可當真惹不得惹不得吶!”那客人銀錢一放,面碗一端,溜到角落裏埋頭苦吃起來。
“少爺太出色,吓到他了。”霍役說,嘴角卻輕輕揚起,“在這兒奔波的人,遇到和官府有牽扯的,多多少少會害怕的。”
“還不是你先提我在太守府裏當差的。”
“那怪我。”
“不,該是怪我,一時心旌搖曳,把持不住,大庭廣衆之下,失了分寸。”
霍役不說話,埋頭揉面,耳朵根子卻是紅得很。
“罷了,你這裏忙,我又幫不上什麽,倒是容易叫人誤會。我去別處逛逛,也正好看看西市的布局,等我餓了,我再回來讨吃的。”
“好,那少爺注意安全。”
蘇修遠便起身去蹓跶了。他長得俊,穿得齊整,風度翩翩,在西市裏踱來踱去,自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些大膽的胡姬舞娘,坐在樓上的欄杆就沖他喊,招呼這位俊俏的小郎君上去坐坐,而蘇修遠只是微笑擺手,繼續前走。
東看看,西看看,蘇修遠數清了西集市的街道,看明了西集市的商戶,就連那個兒子害死嬌莺的王家在西集市開的鋪子也逛了逛。那是個賣漢人點心的鋪子,價格高得很,不是大部分來西集市的人負擔得起的,不過王家作為安西大商戶,也不差那麽點錢,在這開個格格不入的鋪子,可能就是大戶人家的消遣罷了。
蘇修遠摸着咕咕亂叫的肚子回到霍役的小食攤,看到排隊等候的人是更多了。也對,正是吃午膳休息的時候,人多也是正常的。
算了,役哥忙成這樣,我還是去別處找些吃的罷,還沒嘗過胡人的手藝呢。
蘇修遠想着,一步還沒邁開,就聽到霍役的聲音傳來:“回來了?餓了罷,我給你下面吃。”
排隊的人齊刷刷轉頭看向蘇修遠,蘇修遠愣了愣,粲然一笑,喜上眉梢地回了霍役一聲:“好啊”。
霍役的小食攤擺到未時便收了,因為霍役得去接下學的倩兒回家。蘇修遠幫忙将桌椅板凳收到小推車上後,也跟着霍役去接倩兒。
倩兒見了蘇修遠高興得很,沒撲上去抱她爹的大腿,反倒是去抱蘇修遠的,看得霍役不爽滿臉爬,大有“閨女不大卻要離心”的苦惱;兒當蘇修遠抱起倩兒,倩兒回抱住蘇修遠的脖子搖頭晃腦地背今日學的東西時,霍役臉上的陰沉又深了幾分。
“蘇叔叔,先生今天說的東西,很多我都聽明白了,可是有一個地方我不明白,你能跟我說說嗎?”
“當然啦,是什麽不懂?”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君子會坦蕩蕩,小人會長戚戚?戚戚是哭的意思嗎?”
蘇修遠噗嗤一聲笑出來,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就是好玩得緊。
他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說,君子總是心胸坦蕩,而小人總是小肚雞腸,遇到一點小事就生氣,就嫉恨別人。戚戚就是心情抑郁,憤懑不堪的意思。”
“是這個意思呀,那倩兒沒有弄明白戚戚的意思,好笨呀。”
“倩兒才不笨呢。”蘇修遠捏了捏倩兒的鼻子,“小人總是嫉恨人,心裏不舒服,時間久了,就哭出來了,所以戚戚也可以是哭了的意思。”
“對哦,那倩兒還是聰明的。”小姑娘又高興起來了。
“當然啦,我們倩兒是最聰明的。倩兒,你猜我和你爹爹,哪個是小人,哪個是君子?”
“都是君子!”
“兩個君子呀?沒有小人啦?”
倩兒想了想:“一定要有小人嗎?我覺得蘇叔叔和爹爹都很好啊。”
“我倒是覺得,你爹爹是個小人哦。”
“為什麽?”
蘇修遠用下巴指了指霍役,打趣道:“你看你爹爹,因為我抱你,跟你說好多話,他都生氣了,所以他是小人哦。”
“咦是嗎?”倩兒好奇地向前探探身子看霍役,“好像是哦。爹爹,你真的生氣了麽?”
霍役別過臉去:“才沒有,別聽你蘇叔叔亂說。”
“真沒生氣啊?”蘇修遠揶揄他,“那看來你也不介意我和倩兒關系這麽好嘛。不如你就把倩兒過繼給我養得了,我覺着我跟倩兒也是很有緣的。”
“不行!我不同意!”霍役立即出口拒絕,氣得臉都綠了,“你要是敢跟我搶倩兒,我就……我就…….”
“你就怎樣?”
“我就……天天去太守府門口擊鼓鳴冤,說太守大人強搶民女!”
蘇修遠哈哈大笑,差點沒把腰給閃了:“你個什麽都不懂的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