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息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蘇修遠不負其名,考取了科舉殿試探花郎的身份,可是讓蘇家上上下下,尤其是那位對他給予厚望的老父親蘇明德歡欣雀躍。
“也算是沒有給蘇家列祖列宗蒙羞了。”蘇明德老淚橫流,泣涕如雨。他任職江南制造司,頗有聲名,如今兒子也有了出息,實在是祖宗十八代庇佑得好。
而根據本朝規矩,殿試前三甲皆需外放做官歷練五年,之後便可回京直接進入六部,所以身為探花郎的蘇修遠,便被外放到了安西郡當太守,接替那個年近古稀的老太守的職。
那安西郡乃邊陲重鎮,和本朝的附屬國西番接壤,兩國商隊互通有無,安西郡是必經之地。
“天子将你派到如此重鎮任職,是相信你的為人和能力,所以你須得勤奮刻苦,執政為民,不可辜負天子的一片用人之心。”
蘇修遠戴着探花郎的頭銜回江南老家告別親人赴任前,蘇明德依舊不忘對他耳提面命。
“任期一滿,你便是要回六部任職的,萬萬謹言慎行,惜名守節,不可自毀前程吶!”
于是,帶着皇上的任命狀和老父親的諄諄囑托,蘇修遠離開了草長莺飛二月天的江南老家,坐着馬車一路越來越颠簸的前往那惡風卷地吹黃沙的安西郡。
他帶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必備的衣物,裝模作樣用的幾箱聖賢書,聖賢書底下壓着的春宮圖冊。那些春宮圖冊都是他偷偷着人買的風塵笑笑生的繪本,最愛的一本便是《畫春冊》,真真是香豔無比,回味無窮。
以及,一對木雕小人。
長年累月的撫摸,這對木雕小人中的一個面容和輪廓已是有些模糊了,可蘇修遠仍是天天随身帶着,不肯離了片刻。
為何?
因為是那個人親手給他雕刻的。
蘇修遠坐在颠簸的馬車上看着那對木雕苦笑,輕輕吻上了那個面容模糊的木雕小人的唇,一如過去六年每日所做那般,酸酸澀澀地想着不知這輩子是否還有找到那人的可能。
這天吶,太高了;這地吶,也太廣了;可這人呢,卻太小了。
馬車緊趕慢趕,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終于從江南到了安西。車夫依照蘇修遠的吩咐将馬車停在了安西郡府衙門口,馬呼嚕呼嚕地喘粗氣,這一路可真是累壞了。
拉開馬車門簾一尺,蘇修遠鑽出,腳都未來得及落地,前方就忽地現出個春風滿面的年輕人。
“太守大人可算到了,這一路着實辛苦了罷?”
蘇修遠微微蹙眉:“你是?”
“鄙人乃安西郡師爺徐直,昨日收到太守大人的先報,說今日便到,所以在此等候。”
徐直此人,年紀看着和蘇修遠差不多,個子極高,生得也算相貌堂堂,只是因為在安西這樣幹燥多日頭的地方,所以有着蜜蠟一般的膚色,笑起來如安西的太陽一般燦爛。
“原來是師爺,是我眼拙失禮了。”
“大人這是要折煞我!”徐直惶恐,哪有上司同屬下道失禮的理?
蘇修遠笑:“師爺不必拘謹,今後你我二人就是同僚了,繁冗的禮節我是不喜的,若不介意,今後我就叫你一聲——敢問師爺年方幾何?”
徐直愣了愣,接着說了自己的年紀。
“——今後我就叫你一聲徐兄,徐兄叫我弟便可,如何?”
徐直意外又為難道:“這——”
蘇修遠挑起眉毛。
徐直趕緊應和:“——自然是極好的。”
“得!”蘇修遠愉快地拍拍徐直的肩膀,接着道,“不知縣衙裏可有吃的?實不相瞞,我這颠簸一路,都沒什麽胃口,如今終于腳踏實地了,這饞蟲也大鬧起五髒廟來,實在是很想飽餐一頓了。”
“有有有,早備好了接風宴。大人還請随我來。”
蘇修遠挑眉。
“賢弟!”
徐直領蘇修遠進縣衙吃飯——進去之前還不忘吩咐人将蘇修遠的行李都搬進去。這短短的一路,徐直心裏頭早就演了無數場戲:都說江南文人含蓄,這蘇大人竟然這般自來熟,那潇潇灑灑地稱兄道弟模樣,和我這個安西人相比,簡直是有過之無不及。诶,等等,難不成,蘇大人正是因着這樣的性格才被派到安西來當官的?
想及此處,徐直忍不住對天豎了個大拇指:妙啊!
那接風宴不比江南菜式精致小巧,滿桌子上擱着的都是大塊的肉和大張的餅,沒什麽精雕細刻,只簡簡單單放了些糖,鹽和香料調味,卻也十分可口。
蘇修遠拉着徐直高談闊論,大吃大喝,一開始徐直還礙着蘇修遠的身份有些拘謹,可幾碗黃酒下肚,也就不管什麽上司下屬了,和蘇修遠勾肩搭背,一邊敲碗一邊紅着臉興奮地唱——
“大漠——孤煙——
長河——落日——
美人——何處兮——
思之——夜難寐——”
“好歌好歌!比江南的爽快!”
蘇修遠拍着手,用他那跑得九曲十八彎的嗓子跟着唱,聽得一旁的縣衙內下人堵着耳朵做着鬼臉拼命忍笑。
鬧到亥時末,喝得醉醺醺的蘇修遠才被人扶回了縣衙裏的卧房。徐直和幾個下人服侍着他洗了臉換了衣服,聽着他打起輕輕的打鼾後才吹了燈離了卧房。
這新太守爺,當真是有趣得緊。徐直想着,笑了,又一看時辰,趕緊往外跑,他今晚可不想因為誤了時辰冷落了美人而被揪耳朵。
而蘇修遠,聽得徐直一行人離開後,鼾聲停了,眼睛睜了。他坐起來,走下床,就着安西那清亮得過分的月光,從行李箱裏翻出了一條薄薄的舊被子。這被子六年不曾洗過了,因為這上面留着蘇修遠思念的味道。
接着,他走到衣架前,從上衣摸出他那一對木雕小人,再走回床重新躺下,将那帶味的舊被子蓋在身上,吻了一下那對木雕小人裏面容模糊的那一個,低低道了一聲晚安,這才閉眼睡去。
這覺也沒能睡多久,蘇修遠就被縣衙下人的拍門聲吵醒了。
這安西郡的人都如此勤勞麽?一大早的就催人做事。
蘇修遠在心裏嘟嘟囔囔,滿身起床氣地換了衣服,将木雕小人放入兜中後,開了門,努力壓抑着不滿對那下人道:“早啊。”
那下人用帶着濃濃安西口音的調子急急道:“大人早,大人趕緊随小的去上堂罷,出事了!”
“出事?這麽一大早的能出什麽事?”
那下人匆匆解釋一番後,蘇修遠二話不說,拔腿便往縣衙的大堂走去。
大堂那處已是鬧成了一團,遠遠就能聽到哭喊聲和叫罵聲——
“你個有賊心沒賊膽的,打死了我們嬌莺還不敢認!我非要撕爛你個沒心沒肺的!”
“诶诶诶,這裏是縣衙,不能動手!”
“爹嗚嗚嗚!”
“姑娘啊,你死得好慘啊!”
“賠錢!沒錢就抵命!”
徐直好聲好氣地勸住這個又拉住那個,一個大高個忙的滿頭大汗,瞥見了蘇修遠,如遇救星一般伸掌求助,正要喊一聲“大人”,卻聽——
“安靜!”
蘇修遠揚聲就是一句和他相貌好不相稱的震喝,唬得吵吵嚷嚷的大堂瞬間靜了下來,“本官還沒來,你們倒是自作主張起來,你們眼裏可還有王法!來人——”
然而這句話卻未能說完,蘇修遠卻住了口,無比驚訝地望着那一團亂麻裏的一個人,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響,天地之間只剩他那剎那加劇的強烈心跳。
六年,兩千多個日夜的思念,久得他害怕自己會忘了那人的貌那人的笑,久得他害怕自己會成為浮游的飄萍,在越發模糊的記憶之海中無根無系地度過餘生,卻在這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最預料不到的時,聽到了冰融回暖,春枝抽芽的聲音。
“役哥?”
這一聲“役哥”,說響不響,說輕不輕,旁人都沒什麽反應,因為還未從這太守大人那一聲震喝中完全回過神來,可蘇修遠緊盯的那人,卻因這一聲驚喜交加的喚,剎那亮了雙眸。
他便是大堂這場鬧劇的中心人物,年紀二十四五,生得高大英俊,膚色介于江南人的白和安西人的棕之間。雖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可完全沒有尋常市井漢子的粗糙勁兒,倒是頗有些受過良好教導的風度。薄唇兩片,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尤為好看,如今一亮,更像兩汪落滿了星星的深潭。
可這兩汪深潭,卻只是亮了一瞬,很快便暗了下去,還看向了另一處,是不願在蘇修遠身上停留半分的模樣。
心裏的春枝咔嚓一聲,似乎才冒出來的芽被戛然折斷,蘇修遠一顫:他,不願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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