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杭敬承推門進來, 一眼看見站在書櫃旁邊的陸敏,朝她走過來。
陸敏趕緊将手裏雜志阖上,腳尖挪了下, 鞋子跟地板摩擦。
“我随便翻翻。”她說, “可以嗎?”
杭敬承才注意到她手裏的東西,掃了一眼,“看吧,放這就是給人看的。”
陸敏忽然嗅到他身上的煙草味道,剛開始只是一縷,漸漸地越來越重, 像一支煙在玻璃罐子從開始燃到最終。
杭敬承穿了件黑色高領毛衣,藍色條紋襯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 眼底黯然, 帶些未消散的倦躁。
瞧見她, 還是習慣性微笑,“走吧, 出去吃飯。”
陸敏點頭, 看了看書架, 将雜志原樣放回去, 去沙發上拿自己的包。
将包帶挂自己肩上, 想到還沒穿外套,又褪下來, 去牆角衣架上取衣服。
杭敬承慢悠悠跟在她身後。
她問:“今天工作很麻煩嗎?”
杭敬承說:“是有點兒。”
他說是有點, 那就真的很棘手了。
怪不得一整天都沒來得及露面。
陸敏将自己的羽絨服連帶他的大衣一起取下來,“我刷到附近一家很好吃的店, 在某團上買了券。現在去吃吧, 再晚點可能沒有位置——”
話音未落, 手機鈴聲響起來。
不是陸敏的。
她轉身看向身後的人。
杭敬承握着手機,手暫且沒接,擡起眼睛瞧她,眼底帶了些無奈,“工作電話。”
陸敏點頭,将外套攤開,挨個挂回衣架,撣了撣。
“我盡快。”杭敬承接起電話前跟她說。
陸敏抱着包坐回沙發,低頭玩手機,電量還有一半,想了想,拿起茶幾上的充電寶。
這充電寶是中午吃飯時一個不認識的助理送過來的,她當時正因為找不到插座着急。
杭敬承這個電話剛撂下沒多久,很快又有第二個電話打進來。
他腳步沒停,在屋裏來回踱步,本就低沉磁性的聲音壓低,粼粼的像冬季裸露在北方室外的金屬片。
盡管跟他對話的不是自己,陸敏偶爾偷瞄他一眼,也覺得心驚。
她點開微博,指尖拖滾動條,猜測着是否有是哪條構成了讓他發脾氣的原因。
忽地嘩啦一聲,陸敏眼睫顫抖,慢慢擡頭。杭敬承單手将外套抖開,披到一側肩頭,舉着的手機換了只手,将另一側搭落的肩袖扯上來。
陸敏還以為他要去哪,忙抱着手機和包站起身,杭敬承卻朝露臺走去。
吱呀——
玻璃門被拉開,冷風灌進來,霎時吹散空調積聚的暖燥。
陸敏剛察覺這冷意撲面而來,杭敬承已跨上臺階,順手将門帶上。
露臺高些,她需要仰頭。那背影就站在歷城灰蒼蒼的天裏,從兜裏摸出什麽,手臂晃動,片刻後,青煙飄袅,從他周身四散開,顯得整個人淩厲而疲倦。
陸敏坐了一會兒,然後去觀影室找了兩條毛毯,推開露臺玻璃門。
杭敬承正擰着眉跟電話那頭強調什麽,瞧見她進來,下意識放輕語氣。
隔着兩道玻璃門,走廊外有身影路過。
陸敏在一側找椅子坐下,從兜裏摸出有線耳機和手機,自此默不作聲。
中途留心着他的電話差不多該結束了,悄悄溜出門,拿起中午剩下沒用的紙杯,去隔壁的茶水間接熱水。
茶水間,幾個女人在飯後簇擁着進門,到零食臺前選點心。
“.......哎你們注意到觀影室裏的人了嗎?年底大家都忙到飛起,誰這麽有閑情逸致去看一整天電影啊。”
“杭老板金屋藏嬌呢你不知道?今早親自領人進來的。不過也真是倒黴,電影馬上上映了,那主角小姑娘被人扯出來擋槍。杭老板當然不樂意,一整天沒閑下來。”
“那個嬌,你們見過正臉沒呀?我上午上廁所看到了......哎呀不要弄到我的裙子啦,巴寶莉的冬季特供,才剛送到我家的。”
“sorrysorry.......杭總選角眼光那麽挑剔,她太太是不是特別漂亮?電影明星那種。”
“還真不是——我中午吃飯的時候碰見她了——感覺就是個......普通人。”
“哈?那就是......背景特別好?”
“我閨蜜扒過那個女人的啦,就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高中老師,只是碰巧跟敬承哥是高中同學,他家裏特別喜歡,才結的。可能特別會讨人喜歡吧,誰知道呢。”
“啊,真的嗎,我中午全程看她進餐廳,吃飯,離開,感覺性格不是特別貼心的那種。”
“不是,剛才沒看見嗎,觀影室內一整個低氣壓。杭老板黑臉,她就在一邊傻站着......啧......”
“......所以為什麽杭家給他安排這種人,沒道理啊......”
“結婚多久了?我覺得,啧啧,可能不了......”
“......贊同......哎,來消息了,趕緊回去。”
“走了走了。”
陸敏是在讨論進行到後半程時進茶水間的,幾個打扮靓麗的女孩聊得火熱,沒注意到身後有人。她鑽進門簾遮住的小隔間,接了壺水,打開熱水壺開關。
外邊的議論一聲不落地傳過來。
陸敏抱臂靠在一側,視線落在熱水壺壺身亮着的紅燈處,眼底淡然平靜。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嬉鬧八卦聲漸歇。
陸敏拿涼水杯倒了點水,然後将熱水壺提起來,熱水傾瀉,熱氣蒸騰。
身後有人進來,她下意識往一側躲了躲,不去擋住去接咖啡的路。
“怎麽沒杯子......”女人嘟囔。
“在右手邊抽屜第二格。”陸敏說。
“謝謝。”女人感激地看向她。
陸敏颔首,放下熱水壺,将熱水捧到掌心中,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中短發的年輕女人,淺咖色職業套裝幹淨利落,耳垂上挂了兩個小巧的銀質素圈耳環。
不知道為什麽,這張臉有點眼熟。只是想不起。
腳步頓了頓,又重新提起,離開。
穿着巴寶莉的女孩端着高檔雕花馬克杯進了隔間,腦袋一直朝後轉着,要打量那個離開的女人,一扭頭,看見蔣湉薇,吓一跳。
“天吶湉薇姐,你怎麽在這?哦,今天參加孟恪婚禮的,對吧?”
蔣湉薇點頭。
“啧,聽說曾家那個小姐是假千金,他說不結了,結果真千金回來,立馬恢複婚約,真服了......”女孩表情多少有些鄙夷,而後意識到蔣湉薇是人家親戚,又想到孟恪那手腕那性格,她讪讪住嘴。
蔣湉薇只笑了笑,喝咖啡。
“湉薇姐你是來找我們裴總的?哦對,這幾天敬承哥也在......”又說錯話了。女孩一只手揪住自己的巴寶莉。
蔣湉薇說:“作為朋友,碰到就打招呼,碰不到就算了。”
女孩讪讪将馬克杯放到咖啡機底下。
“你見到他現在老婆了吧,就剛剛從茶水間走出去那個。”
蔣湉薇擡手,盯着手裏軟塌塌的紙杯,“見到了。”
剛才是她第一回 見陸敏——之前只在杭敬承朋友圈見過一張側臉——她是那種毫無豔光的女人,半點妝都沒帶,面孔寡淡清冷,不像這裏的年輕女人們,個個漂亮得嚣張跋扈,驚心動魄。
不過如若提及她,用亦舒形容張曼玉的話很合适:模樣好,一頭好頭發,體格無懈可擊*。
像上世紀畫報上的女人。
只是沒有張曼玉那樣兔寶寶一樣純潔又古怪的笑。
說話聲音低低的,輕輕的,沒什麽生動的表情。眼睛很深,寧靜,像石拱橋橋洞底下那段水,泠然流動,知道存在,只是看不清模樣。
“反正我覺得你倆可惜。那種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感覺可不是誰都能有的。”女孩多次欲言又止,最後只剩這麽句話。
蔣湉薇灑脫一笑,頓了頓,搖頭,“太惺惺相惜的,只能做朋友。”
她腦海中是另一幅畫面——
杭敬承站在露臺上抽煙打電話,陸敏過去,遞給他毯子,他最後吸了一口,轉身背對她吐出煙圈,随手将剩下半截煙按到桌上揿滅丢掉,接過毯子。
這兩人之間倒瞧不出什麽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按女孩的話來說,就是不合适。可是煙霧彌散間,他們之間,分明有種無形的纏繞相生的親昵。
從公司出來,陸敏買的那家店已經爆滿,店外站着一群排號的,只得放棄。杭敬承領她找了家巷子裏的小館。
這家店也很熱鬧,剛好空了一桌,胖胖的老板娘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叫兩個人點菜。菜品都不複雜,味道出人意料的好,飯後甜點贈了份鮮芋仙。
吃飽喝足,陸敏長長舒了一口氣,揉揉小肚子。
一擡眼,對面的杭敬承撂下筷子,拿紙巾擦嘴,似笑非笑睨着她。
“好點了?”她問,收拾自己的包,從座位上起身。
杭敬承跟她身後:“我哪不好了。”
老板娘說慢走,他拖着尾音說下次再來。老板娘眉開眼笑。
陸敏說:“剛才臉色差得吓人。”
杭敬承:“我說你剛才怎麽不說話。今天這事惱人,宣發那邊不識好歹,投資方自作主張,一捅一個婁子,攔都攔不住。吓着你了?”
撩開厚重的門簾,走出小店,冬夜徹骨的冷撲面而來,陸敏攏了攏挎包帶子,将手抄進羽絨服的兜。
“其實也不是。我還挺開心的。”她說。
“嗯?”杭敬承替她遮住門簾,叫她走出去,“我急成那樣了,你高興。敏敏,是不是有點沒良心?”
順手捏了下她的腰,可惜冬季棉服厚重,只抓到一手羽絨。
陸敏下了臺階,回頭瞄他,“是個人就該遇到很難搞定的棘手事吧。你不能手眼通天順風順水,才能讓人感覺更真實。”
普通人都會經歷的喜怒哀樂,焦慮許多無助的時刻。他也有這種時刻。
今天傍晚的杭敬承,幾乎用倦怠兩個字就能概括。倦怠意味着心中有空隙。
有些人眼裏的倦怠是因為游戲人間,滾滾紅塵裏來去好幾遭,又天生好命,所以雖然空虛,但是什麽也不缺。陸敏從前以為杭敬承也是那種人。
其實不是。
他的倦怠是奔波勞累後的倦怠,呼風喚雨的本事并非天生,而是後天一點點、一點點磨練出來。所以這種空隙裏帶了些不顯眼的脆弱。
她有許多被他承托的時刻,所以也想試着将他托起來。
那杯熱水遞到他手裏,他飲下,然後輕輕捺住她的後頸,用溫熱的唇蹭了蹭她額頭的那一瞬,她好像做到了。
杭敬承視線落在她額頂碎發上,小巷子路燈低矮,她的長發泛着金色。
他黝黯漆黑的眼眸柔和下來。
陸敏四處打量着,問;“這附近.....歷城一中是不是在這附近?”
杭敬承應聲, “隔壁就是。去看看?”
怪不得這麽眼熟。
沒記得的話,旁邊還有泉池和小橋亭街。
陸敏點頭。
今天氣預報說有雪,但是一直沒見雪花,氣溫冷得不像話。
這地方正好跟校門口背着,得繞一大圈才能過去,陸敏本來做好心理建設,走過去,結果碰到修路,過不去,只好作罷。
旁邊就是學校,隐約能瞧見幾棟樓。
“算了吧。”她無奈地仰頭看杭敬承。
杭敬承說:“沿這條路轉兩圈。你應該沒怎麽來過。”
這倒是。
歷城一中占地面積很大,而且只有一個校門,從那邊繞到這邊至少需要走十分鐘。
舊城區規劃沒什麽章法,古香古色的胡同一拐彎,就是上個世紀建設的老舊小區。
石板路變成柏油路,兩側居民樓偶爾有小店鋪,兩三平,挂着破舊的紅底招牌。
“敏敏。”
“嗯?”
“那會兒住哪棟宿舍樓?”
杭敬承扭頭看着另一側圍欄內的建築,陸敏跟着看過去,歷城一中歷史悠久,宿舍樓好多年沒翻新了,粉褐色的牆在夜色中不太顯眼。
她随手指給他,“那棟陽臺凸出來的。”
“嗯?”杭敬承回頭,垂眸瞧她,皮笑肉不笑,仿佛要看透她,“你确定?”
陸敏心下微動,“就是那棟啊。”
“诓我?還是故意試探我?”
“沒有啊。”
“小騙子。”
“那你說是哪棟。”
陸敏心底隐約忐忑,又在期待着什麽。杭敬承噙笑,低頭瞧着她的臉,“記得我住哪麽。晚自習下課,拉窗簾的時候,就沒見我路過,嗯?”
陸敏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兩只胳膊伸直,按着衣兜布料,偏頭朝另一側看過去,果然是那個小區。
她這麽一頓,杭敬承大概知道答案,低笑一聲,不再逗她。
灰白色斑駁的外牆,站在冬季冷風裏生鏽的敞開的大鐵門。
幾輛汽車肆無忌憚停在那裏,A字開頭的車牌光明正大暴露在路燈下。
陸敏從包裏拿出拍立得,對着那宿舍樓拍了張,交給杭敬承叫他捂着,然後又拍了那個小區的入口。
吱——
相紙被吐出來。
“杭敬承,我要問你件事。”陸敏抱着拍立得,停下腳步。
“突然叫名字。”杭敬承扇了扇手裏的相紙,輕啧,“以為你要表白呢。”
他跟着停下來,含笑睇她。
陸敏微赧,別開臉不去看他。
“關于我的生日,一個是三月六號,一個是一月二十八,你應該知道。”
“知道。”杭敬承答得幹脆。
“那你的......”她放在兜裏手指無意識地絞住布料,“那你的車牌,030L6和IU28,是随機選嗎?”
杭敬承說:“那倒不是。”
“從幾十個號裏挑出來的。”
陸敏手指驟然蜷緊。
心髒跳如擂鼓。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