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很漂亮的灰藍色的天空, 大朵雲綴在那裏,顏色暗暗的,像康斯特勃筆下的油畫。
陸敏沒有靠在椅背上, 因為他在看自己, 所以悄悄挺直了腰背。
慶幸今天在劇組時化了妝,換了條新裙子,此刻算得上漂亮生動。
心髒撲通撲通。
她原是沖動才問了這句話。
得到答案後反而不知所措。
杭敬承視線垂落,沉着氣等她的反應。
平時太過清冷的一張臉,喜怒不形于色,這會兒也只是眼睛中珠光微閃。
“這個理由夠不夠?”他問。
陸敏思考片刻, 視線從他臉上劃過,看向別處,
“但是。”她說, “但是我真的得回去。”
杭敬承收回目光, 點了點頭。
晚風徐徐,江面波光閃動, 游輪緩慢移動。
月亮在天邊挂着, 銅錢大小的圓月, 被雲朵擋在身後, 像滴在信筏上的水珠, 模糊氤氲。
雲朵漸漸移動,月相輪廓忽隐忽現, 很快露出半側明亮輪廓。
“半年多了。”杭敬承忽然說。
Advertisement
聲音随着夜風散入她的耳側, 撩起碎發,癢癢的。陸敏感覺自己有點暈, 一切都不真實。
“嗯?”她逞強鎮定。
“我說領證半年多了。”杭敬承偏頭看着她, “感覺怎麽樣?”
“我......”陸敏再次體會到張口結舌。
閉上嘴巴, 抿了下唇。
自成年後鮮少體會這種糾結的心情。
好像站在瓢潑大雨裏,一面他撐着傘,可傘下光線昏昧,另一面是她自己熟悉的溫暖的殼。
可是她依舊不自覺被那半透明的綢面傘吸引。
水珠銀爛,迸濺着打濕了他肩上的衣料,他什麽也不用說,她就想跑過去,投進他懷裏。
“其實。”陸敏輕聲,“我也想多留下來幾天。”
“哦?”杭敬承挑眉,唇角未動,但眼底笑意氤氲一圈。
他的意思是,多說點。
直白點。
陸敏挺直腰肢,看着他的眼睛。
她忘記自己忘記呼吸,只覺得心跳聲轟然作響,冷靜的聲音裏帶着輕微的顫意,“其實我......”
“杭老板?”張暮從餐廳裏走出來,叫杭敬承。
陸敏立即噤了聲,心情像是害怕去跑八百米的孩子忽然被告知測試延遲。
松了口氣,怯喜,隐約擔心以後還是要吃這份苦,然而如果可以自己選,還是想要晚點跑。
杭敬承回頭看了眼,“甭理他,你說你的。”
陸敏催促他,“可能有事呢,你先去忙。”
雖然表白心跡這事并非跑步測試那樣的折磨,對于第一次準備袒露心情的她來說,一樣是挑戰。
等晚上回酒店吧,她也好緩一緩。
張暮看小夫妻并排坐一起,猶豫片刻,還是走過來,“打擾了?”
陸敏搖頭,“沒有。”
杭敬承攤手,表情委屈,仿佛埋怨她吊他胃口,陸敏不去看他。
張暮看他倆這樣就知道自己打攪好事了,笑說:“剛才有人說樓下碰到裴總了,去打個招呼?”
杭敬承不情不願起身離開。
陸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一下癱倒在椅背上。
胸口劇烈起伏。
她看向天邊。
雲層移動,圓月被遮擋,輪廓模糊柔和。
一面覺得遺憾。
一面後知後覺地感到喜悅。
因為他剛才的話。
原來并非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他對她,是有感覺的。
陸敏揮了揮胳膊,又挪動腿,感覺自己有點施展不開,于是起身,在露臺上慢慢轉。
唇角不自覺微彎。
“你還回去讀書?”
餐廳建在樓頂,四周留了露臺,杭維伊背對玻璃圍欄,将胳膊搭在上面,一只腳腳尖墊底,扭頭看向身旁的女孩。
齊藝還是那副學生氣的妝容,換了身吊帶蛋糕裙,肩批米色披肩,白皙小巧的腳趾上染了紅色指甲油,剝落得只剩兩顆,掩在裙擺裏若隐若現。
她趴在玻璃圍欄上,細瘦伶仃的胳膊垂落下去,“回啊。”
“學不學藝術?”
“學藝術幹嘛。”
“考電影學院啊。”
齊藝看他一眼,“你不是說我醜嗎。”
杭維伊仰着頭,眼睛很亮,“那我也沒說你不适合演電影啊。我覺得你演技還行。真的。劇本我也看了一點,暮哥水平我知道,說不定能拿獎呢,你也有可能最佳新人之類的,以後不就平步青雲了嘛,而且你背後還有孫家.......”
齊藝聽着聽着,忽然推他一把,“要你管。”
杭維伊被她推得一只胳膊從圍欄上滑下來,趔趄一下,也不惱,笑嘻嘻看着她,“等你出名,別把我忘了。”
“你誰啊,剛認識幾天,幹嘛記得你。”齊藝飛過去一個白眼。
鏡頭前怯怯的小女孩,張揚起來像小獸一樣乖戾。
杭維伊笑一笑,把手機舉給她看,“你不記得我沒事,我記得你——鼻涕蟲。”
屏幕上是前幾天拍攝的劇照,齊藝開始哭不出來,後來忽然像賠了幾十億一樣哭得五官皺巴巴,鼻涕口水一起流。
“杭維伊你!删掉!”
齊藝伸手去搶他手機,杭維伊立即躲開,中途披肩不小心掉了,她剛搶到他手機,沒去管。他閃身過去,彎腰拾起披肩,“不要算了,還不想給你呢。”
“這什麽?”齊藝将手機屏幕轉過去,上面是自動跳轉的下一張照片——鏡頭從側面拍過來,她在化妝,跟身旁的演員聊天,笑靥明媚。
“這我的隐私。”杭維伊将手機搶回來。齊藝有點懵,正準備發作,忽見他歪頭,朝自己身後喊:“嫂子?”
少男少女你追我趕打打鬧鬧,陸敏剛過來就撞見這一幕。不知道是進是退。
這會兒被叫住,頓了頓,走過去。
齊藝看她一眼,揮了揮手臂,轉身走開。
陸敏禮貌性點頭,餘光注意到她臉頰有點紅,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生氣。
“嫂子你明天回青城?”杭維伊見陸敏身上穿了針織衫,便将披肩往自己肩上一搭,站回玻璃護欄前,兩手搭在上面,一貫沒心沒肺的樣子。
“嗯,明天。”陸敏應着,在他身前兩步遠處停下。
她醞釀片刻,說:“謝謝你啊,這段時間對我很照顧。”
“啊?”杭維伊看向別處,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撓了撓頭,“不客氣,你是我嫂子嘛。”
陸敏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齊藝剛進餐廳,清瘦身影從玻璃窗後經過。
杭維伊喃喃:“本來就不漂亮吧。娛樂圈最不缺帥哥美女了。對吧。”
陸敏知道他在說誰,“我們審美可能不太一樣。”
杭維伊攤手,“電影上映後她會遭到争議,不夠電影臉。”
他确實不愛讀書,但是閑書和電影看了不少,最基本的判斷還是有的。
陸敏語氣淡淡:“導演既然看中她了,說明她最合适。各個方面。”
都合适。
杭維伊忽然笑出聲,“我要是說暮哥不是因為她合适才選的她呢。”
陸敏微訝。
那麽電影選角還要考慮什麽。
“不過從電影角度看,也算合适吧。”杭維伊說,翻了個身看向江面。
“暮哥本來是想從藝術生裏選角的,但是搞不來藝哞導演那陣勢,其實也看到更貼角色的女孩了。但是,你知道齊藝哪裏好嗎?”
杭維伊看向陸敏,後者搖頭,坦白自己無知。
“她爸有能耐。動動手指就能拉到投資那種。”
陸敏眼底微動,再次轉頭看向餐廳內,已找不到齊藝的身影。
“看着不像千金,是不是。”杭維伊說。
他拖着長音,肩上的披肩高高揚起,像面旗幟。
陸敏才注意到他脖頸到臉頰泛着紅色。
杭敬承酒後很少臉紅,最多眼下淡淡紅暈,他弟弟倒是明顯。
陸敏說:“你喝多了,少吹風。”
杭維伊不理會,“嫂子,你知道真假千金的故事嗎?就是那種大戶人家生了孩子但是抱錯了,好多年後才發現真千金流落在外......嘿嘿,不過跟她沒關系,她是私生女。”
少年輕易吐露這種身份秘辛,陸敏驚訝愣住。
“反正就是,反正電影都要拍,大家都差不多合适,當然還是要選個有背景,能拉投資的女主角,路才好走啊。”杭維伊晃晃悠悠,腦袋忽然垂下來,陸敏下意識扶他,還沒碰到,他自己站定,搖頭,“我還是回去吧。”
“我扶你?”陸敏擔心。
“不用。謝謝嫂子。”杭維伊從她身旁經過,少年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忽地彎眉梢,說了句話。
陸敏嗯了一聲,尾音上揚,表示疑惑。
杭維伊搖頭,說沒什麽,順便将披肩遞給陸敏,随後朝餐廳走去。
陸敏收回視線,沉了口氣。
她抱着披肩,攏了攏針織開衫,朝前兩步。
站在三十幾層的高樓的樓頂,向下俯視,地面遙遠,一陣眩暈。
恐高症似乎就源于這種随時跌落的危機感。
晚風微涼,裙擺倉惶擺動,觸到她的小腿。
陸敏握着柔軟的披肩布料,想起杭維伊那句話。
所以,哥還是把路走窄了,怎麽就沒娶莊小綿呢。
莊小綿似乎就是今天的‘莊姐姐’,往哪兒一站,就有種千金小姐的氣質,優雅,自信,貴氣。
陸敏記得她跟杭敬承之前的聊天記錄,談生意的。
聽這口風,兩個人似乎曾經有過結婚的意思。
她看向遠方,眉頭微蹙。
因為聚會上大部分都喝了酒,執行制片安排了幾輛車送劇組的人回酒店。
杭敬承坐的這輛只坐了四個人,司機和張暮坐在前排,他跟陸敏坐在後面。
陸敏有心事。
雖然她平時話也不多,但是今晚就是哪裏不對勁。
杭敬承半身隐在昏暗中,抱着手臂,指尖搭落,視線靜靜看向前擋風玻璃外的景色。
今晚似乎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除了他突如其來的表白。
他倒不是吝啬這幾個字或是吊着她。畢竟一向不明朗的是她的态度。他進一步她退一步的狀态下,他宣之于口,她大概會落荒而逃。
然而今晚是她先開口。
或明或暗的景色在眼底滑過,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陸敏靠在椅背上,稍稍擡頭,閉着眼睛,臉側黑發滑落,露出輪廓,随着窗外的光影錯落。
發動機持續發出低微的轟鳴聲,輪胎滾過地面,車輛行駛平穩。
她幾乎快睡着。
直到某一刻發覺汽車似乎停下了,周遭一片明亮。
在停車場裏。
陸敏撐手,挪動自己發僵的後腰。
“醒了?”杭敬承也慢悠悠睜開眼,将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搭腿上,“下車吧。”
“嗯。”陸敏點頭,握住門把手,準備推門。
身後卻沒什麽動靜。
她頓了頓,松開手,回頭看過去,杭敬承果然還端坐原位。
“敏敏。”他叫她。因為飲酒,聲音有點啞。
“露臺上的話還沒說完,等一晚上了。但是你好像有別的話想說。”
杭敬承不像她,可以在飯局上溜之大吉,他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眉眼低垂着,顯得倦怠。
陸敏蜷了蜷手指,将自己半身轉向他,衣料摩擦,窸窸窣窣。
“杭敬承,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說實話。”
她表情太嚴肅,杭敬承眉心跳了一下,“你問。”
“如果跟莊小綿結婚,你的事業,是不是會比現在發展得更好?”
杭敬承沉默片刻,回想這幾天遇見的人和事。
“杭維伊跟你說的?”
他心思向來敏銳。
陸敏說:“碰巧知道了。”
杭維伊那句話意味不明,她不知道他出于何種動機,或者只是喝醉了。
杭敬承沉了口氣,“說實話。”
“會。”
答案顯而易見。
“莊家人脈廣,涉足電影圈。如果跟她結婚,我可以得到很多資源和助力。”
陸敏不難猜到這個答案。
聽他這麽爽快地承認,眼睫還是顫了顫。
“但是敏敏,我沒有跟她結婚。”杭敬承說,“而且并不後悔這個決定。何況。”他頓了頓,繼續說:“何況我的事業不能用好與壞衡量。商業電影的票房收益、回報率是一方面,但在另一方面,我要的不只是這些。”
“就像你教學生的目的并不是将每個人都送進清北名校,而是希望給這個年紀的陷入困頓點一盞小燈,我選擇這個行業的動機并非完全為了賺錢,我的獲得感源自電影本身,從這方面講,婚姻能帶給我的幫助,微乎其微。”
他看着她安靜的眼睛,問:“我講清楚了麽?”
陸敏唇線平直,從剛才到現在一直保持緘默。
她點了點頭。
“那麽為什麽我們結婚了呢?”她問。
聲音不大,像是小石子投進湖中,噗通微響,漾起一圈漣漪。
杭敬承搭在腿上的手,食指微動,眼底閃過黯色。
“為什麽是我呢?”
“你家裏人不想你長久待在這個行業,所以選擇我,對嗎?”
輪到杭敬承保持沉默。
他看着她的臉,柔和而分明的線條,清明冷靜的眼睛。
她有時候聰明得讓人難過。
陸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轉身推開車門。
她繞到另一側,拉開他的車門,牽住他的手腕,帶他下車。
杭敬承任她牽着,落腳,踏到地板上,然後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進自己懷裏,雙臂攬住。
陸敏被他按到懷裏,臉頰貼着他的肩膀,感受到薄薄的襯衫底下身體的溫度。
這個人。她擡起胳膊虛虛摟住的這個人。
她無意中成為刀刃後傷害過的這個人。
他對她的喜歡,能夠抵得過多少傷害。
她無從得知。
夜漸深,躁動的城市陷入後半夜的寧靜。
窗簾輕曳,月光在縫隙中傾瀉一段光柱。
人影晃動。
陸敏側躺着,被身後的人箍在懷裏,因為太用力,胸口柔軟自他手臂下溢出來,細看可以看到泛青血管的脈絡,與他手背上蜿蜒的青筋相比,顯得很淡。
杭敬承貼在她背後,“今晚,是不是還有話沒說完?”
她咬住下唇,又記起手術的刀口,艱難地用将唇肉抵出去,“什麽?”
“裝傻。”他簡評她的行為。
床墊規律晃動。
微微吱呀。
杭敬承有的是辦法研磨她。
她意識到自己在這事上沒有籌碼,雙手攥住他圍住自己的手臂,指甲陷入皮肉。
“我,我喜歡待在你身邊,因為很安心,跟別人帶來的感受都不一樣。”
“沒了?”杭敬承手臂忽然下落,架起她一條腿。
胸口桎楛消失,陸敏趁機大口呼吸。
“嗯?”
他忽然用力頂。
陸敏一激靈,淚花溢出來,下意識背過手去推他的胳膊。
“你讓我說話。”
身後的人又來幾下,慢下來。
她定了定神,手臂還背在身後撐着他的胳膊,“因為你對我很好。所以我也想對你好。我希望我們是,平衡的......這點很難做到,但是我希望可以做到......這樣說可以嗎?”
整個人晃動,肩下白色軟玉也如水波蕩.漾。
杭敬承不跟她打啞謎,加快速度,“翻譯翻譯,什麽意思。”
淚珠順着眼梢滑落發間,陸敏嘤咛:“你慢點......”
“不要。”他将下巴抵在她頸側。
帶着點惱意。
忽然停下來,語氣不善:
“就是喜歡我,但是沒那麽喜歡,是不是?”
陸敏覺得身下一空。
心裏也跟着變空。
杭敬承坐起身,順便将她撈起來,抱到自己腿上。
“動。”
“別抖。自己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