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1、黑暗的自我
人質要挾,隔澗索戰,項羽的要求很簡單,很低調,就是希望劉邦過來跟他對打。但劉邦卻非要等項羽不在家的時候才肯過來打,項羽在家的時候打,劉邦就死定了。項羽不在家的時候打項羽的手下兄弟就死定了。項羽追着劉邦打,劉邦躲着項羽打,此二人的捉迷藏游戲,構成了楚漢戰場上盛大而美麗的風景。
見劉邦百般推托,就是不肯出來打,項羽無奈,只好學着劉邦的辦法,派人出來罵陣。
項羽手下的大司馬曹咎和長史司馬欣,就是中了劉邦的罵陣計,激憤出戰,結果全軍覆沒,導致戰局逆轉的。所以項羽也希望有樣學樣,用同樣的招數,再把戰局扭轉過來。只要揪出劉邦,把劉邦打跑,就能夠再度奪回敖倉糧倉,又該輪到劉邦吃癟了。
可問題是,劉邦的思路是很周密的,既然他使用過激将法,那麽他也會尋找應對激将的新辦法。
這個辦法,就叫射殺。
當項羽派壯士出場,辱罵劉邦叫陣的時候,漢營中轉出一名樓煩騎将,引弓搭箭,就聽嗖的一聲,一箭射來,正中罵陣者的咽喉,這就不大可能再罵出來了。
楚軍這邊換人再罵,漢營樓煩騎将再張開弓,嗖的一箭,又把罵陣者給射死了。就這樣如是者三,吓得楚營士兵,連罵陣都不敢了。
這場景差點沒把項羽氣死,他怒不可遏,親自披上戰甲,手執長戟出來罵陣。那樓煩将正要瞄準項羽射,卻被項羽怒喝一聲,猶如晴天霹靂,震得那樓煩騎将小臉煞白,就知道遇到了可怕的對手。當時那樓煩将掉頭逃回漢營,緊關上門,再也不敢出來了。
聽到這情形,劉邦吓了一大跳,以為楚營中又出現了神秘高手,急忙派人去調研。不久調研結果出來,才知道這個高手,就是項羽本人。
見這情形,劉邦樂了。項羽那邊,是真的山窮水盡,無人可用了,就連個罵陣,都得項羽本人親自出場。一個帶兵之人,帶到最後,把所有人全都帶成了自己的累贅,一點小忙也幫不上,你說這仗還怎麽打?
仗打到這份上,項羽應該反省了吧?
劉邦心想。
于是劉邦也愉快地出來,與項羽對陣,并批評項羽說:“項羽,你有罪,現在我代表人民,宣判你的罪行。”
“你違背盟約,把我封到蜀漢為王,拒不封我為秦王,其罪一也。”
“你假稱懷王命令,殺死上将軍宋義,奪取軍權,其罪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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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援救趙國而不回師寫報告,卻脅迫諸侯入關,其罪三也。”
“你焚燒秦國宮室,挖掘始皇帝墳墓,私取墓中財産,其罪四也。”
“秦王子嬰,降而無罪,你卻殺了他,其罪五也。”
“你在新安,坑殺投降的秦兵二十萬人,其罪六也。”
“你分封親信,驅逐原來的諸侯王,其罪七也。”
“你把義帝趕出彭城,奪取韓王土地,吞并梁楚兩地,私自稱王,其罪八也。”
“你派人到江南,暗殺義帝,其罪九也。”
“你主管全局卻不能夠做到公平,不遵盟誓,肆意妄為,世人不容,大逆不道,其罪十也。”
最了解你的,莫過于你的敵人。
看看劉邦給項羽列的這十樁大罪,每一樁每一件,都是項羽刻意逃避的人生錯誤。諸多錯誤的開端,猶如一團亂麻,線頭卻是從擅殺上将軍宋義開始。殺了宋義奪取軍權,項羽為了避免移交權力,就帶兵入關,而後又唯恐被人追究,他強行主持分封天下。最終他分封的所有諸侯王卻都對他貌合神離,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行為缺少法統,讓人不敢相信他。
項羽之錯,錯就錯在他太自我,沒有為自己的人生錯誤尋找一個宏厚的群衆認知基礎。說明白了就是,他的一切行為都是非法的,缺乏法統。而劉邦的精詐,就在于他始終把已經死掉的義帝頂在頭上,以示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是有法統依據的,讓人縱然想對抗也有心無力。
項羽的人生,每犯一個小錯誤,都得用一個大錯誤來掩飾。錯到最後,他已經沒法扭回來了,所以需要一個暴力的哲學體系,為他的所有人生失誤尋找依據。而當劉邦突然揭開項羽的心靈蓋子,把他所有的錯失袒呈在世人面前時,就暴露了項羽真實面目。
揭開了項羽任性使氣的真實嘴臉,劉邦又挖苦道:“項羽,你是什麽人?你就是一個犯案在逃的罪犯!我劉邦是什麽人?我是奉了義帝之命,前來抓捕逃犯的正義力量。你居然有臉向我挑戰?呸!你個罪犯竟然向前來抓捕的仁義之師挑戰,要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出你這種丢人的話?以你的聲名狼藉,最多只配和我手下的罪犯戍卒交手,哪有資格向我挑戰?”
“去死吧你。”——史書上沒這句話,但加上才能夠讓劉邦的情緒表達更完整。
可以确信,這番話,對項羽的心理沖擊,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因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真實的自我。
但——鮮少有人,能有這個勇氣面對真實的自我,項羽他更沒有這個勇氣。他之所以再三再四地強調自己的暴力風格,甚至昏頭到了向老人挑戰,就是為了掩飾他內在心靈的空洞。所以面對這他無法接受的一切,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樁:
否認!
徹底否認!
人類歷史上的否認只有一種——徹底抹除!
項羽揮手,下令抹除劉邦,因為劉邦的存在,帶給了項羽莫大的痛苦。
霎時間,壕澗邊上,久已埋伏的楚兵射手突然躍出,激箭如雨,射向劉邦。劉邦卻萬萬沒想到,項羽也會有耍心眼的時候。這始料未及的情景,讓劉邦措手不及,他眼睜睜看着一支翎箭破空而來,咄的一聲,釘在他的胸口上。
胸口。
2、只需要一只褲裆
胸口中箭,劉邦本能地一俯身,尖叫了起來:“該死的項羽,你射疼了我的腳趾。”
身邊的謀士們急忙用身體擋住他,大聲宣布道:“沒關系,沒關系,楚軍射中了大王的腳趾,快送大王下去洗足泡腳。”
衆人把劉邦搶下來,醫師趕到,急忙替劉邦拔出深插在胸口的箭,敷藥裹傷。劉邦痛得滿頭大汗,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好一番折騰,醫師退下了,張良走上前來:“大王,你感覺怎麽樣?”
劉邦:“哎喲,好痛。”
張良說:“痛就對了,痛說明大王的身體非常健康,那就請大王起來吧。”
劉邦:“起來……起來幹啥?”
張良說:“起來巡視三軍,以安軍心。”
劉邦:“我……我爬不起來。”
張良:“可以讓人攙着大王。”
劉邦:“……子房,要不你幹脆宰了老子吧。”
張良:“要宰也得等大王巡視三軍過後,回來再宰。”
不由分說,張良強行把半死不活的劉邦從病榻上拖了起來,假裝身體健康地安撫軍士。士兵們看到劉邦臉皮白裏透紅,面帶慈祥的微笑,都以為楚軍那一箭,沒有起到作用。
巡視回來,一入營帳,劉邦就癱倒了,這次是真的爬不起來了。張良等人封鎖消息,悄無聲息地把劉邦送回成臯,慢慢地調養治療。由于項羽那邊的情報系統根本不存在,對這個情況一無所知,生生錯失了又一次翻牌的機會。
劉邦意外中箭,漢軍這邊的軍事行動也暫時停歇了下來。楚漢兩軍仍然在廣武山前,隔澗對峙。主線戰場上陷入了沉寂,支線戰場上的戰事,相應地突然變得激烈。
楚漢時代的支線戰場第四戰,也是最後一戰濰上戰役,正式拉開了帷幕。
這場戰事的起因,是劉邦為了完成對楚軍的全面包圍,意圖拿下齊國。但在最早的安排上出了岔子。劉邦先派韓信出兵,繼而又派了說客郦食其,說降了齊國。可是由于韓信與郦食其之間缺乏溝通,再加上中間跳出來個蒯徹,勸韓信甭管齊國降還是不降,先殲滅了歷下齊軍再說。這麽搞的結果,是害得大說客郦食其被齊王煮成了水煮肉片。而逃到高密的齊王田廣,則向楚軍救援。
于是項羽派出了他最信任的大将龍且,統楚兵二十萬,前來援救齊國。
龍且其人,戰績輝煌。他是在項梁起兵之初就追随之,為項梁的司馬。項梁時代的援齊東阿之戰,是反秦義軍與秦軍的第一次大決戰,當時龍且就是義軍的先鋒,沖鋒陷陣,勇冠三軍,為義軍立下了赫赫戰功。
到了項羽時代,九江王英布大搞騎牆術,被劉邦曝光而最終背叛了項羽。又是龍且提師而入,于淮南大敗英布,再次打出了響亮的名頭。
此番接到命令,龍且立即行動,動作迅速,很快進入戰區,與齊王田廣等軍會師于高密。韓信則率漢軍也急忙跑來,雙方對峙,大決戰一觸即發。
先來看看雙方的作戰序列。
正方選手漢軍:
統帥:相國大将軍韓信。
幕僚:辯士蒯徹。
将領一:左丞相曹參。
将領二:禦史大夫灌嬰。
将領三:右騎将傅寬。
漢軍總兵力:五萬至十萬人。
反方一號選手楚軍:
統帥:大将龍且。
将領一:亞将周藍。
将領二:末将項冠。
楚軍總兵力:約二十萬人。
反方二號選手齊軍:
統帥:齊王田廣。
将軍一:田既。
将軍二:華無傷。
齊軍總兵力:約五萬人。
這是一場實力絕對不對等的戰争。楚齊聯軍這邊,兵力最高有可能是漢軍的五倍,最低也不小于兩倍半。單只看這個兵員數量的配比,楚齊聯軍明顯占有優勢。顯然,楚軍大将龍且也是這樣想的。
當楚軍抵達戰區之後,就有人——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總之有這麽一個人——對龍且建議道:“漢軍遠征,鋒銳難擋。而我們的楚軍和齊軍,卻是在本鄉本土作戰。士兵們誰也不缺心眼,哪個願意為你君王戰死?所以只要有機會,我們這邊的士兵能逃就逃,能跑就跑。反倒是漢軍在異鄉作戰,士兵想跑也沒地兒去。所以眼下的情形,雖然我們人多,漢軍人少,但真要打起來,吃虧的肯定是我們。因此,最适當的戰術,莫過于深溝壁壘,不與漢軍作戰,同時又可避免士兵逃亡。同時呢,讓齊王派出使者,宣谕四方,齊國的城邑若是得知齊王仍然活着,而且還要楚軍這個大後援,就會群起而反抗漢軍。這樣一來,漢軍來是來了,但他們肯定是回不去的了。”
龍且聽了,失笑道:“你提出這個建議,是不了解韓信這個人呀。我跟你說吧,對韓信我是再了解不過的了,他以前靠着漂洗棉絮的老婆婆養活,閑時忙時就喜歡鑽人家的褲裆。對付這麽一個人,還需要什麽深溝壁壘嗎?”
“韓信,他需要的只是一只大褲裆。”龍且充滿自信地說。
3、權傾天下
大戰開始,韓信升帳。
先叫過來兩名無名的将軍:“你們倆,喂,聽好了,拿着這面紅旗,率所部向濰水上游移動,盡可能走遠一些。走到遠離戰場的地方,然後用沙袋堵塞濰水,再派人監聽下游的動靜,什麽時候聽到人喊馬嘶之聲,就掘開沙袋放水,聽清楚了沒有?”
此時的漢軍将領,對韓信的軍事指揮能力佩服得無以複加。接到命令後,問也不問,轉身去執行。
然後韓信再掣出令箭:“那個誰,曹參,還有灌嬰,你們兩個不要擺譜了,在我面前哪輪到你們倆擺譜?立即率所部于濰水西岸,找隐蔽的地方全都躲起來。看我打贏了你們不要出來,打輸了更不要出來。那麽你們什麽時候出來呢?等到楚軍渡河,河水突然暴漲的時候,那時候你們就要一擁而出,給我全殲登陸于西岸的楚軍。”
曹參和灌嬰卻是已經聽慣了韓信這沒頭沒腦的命令,知道自己比不過人家,悶聲不吭地接過令箭,找地方埋伏去了。
韓信再招呼右騎将傅寬:“老傅,這就咱們倆了,你跟我出戰。聽好了,打贏的時候,你要沖在我前面,給我狠狠地殺,輸了的時候,你要落在我後面,可別讓楚軍把我給砍了。”
傅寬聽得那個郁悶呀,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迷迷糊糊地跟韓信出征了。漢軍抵達濰水河邊,眼見得那河水漸流漸淺——因為上游被漢軍用沙袋堵住了,所以河水越來越淺。當即韓信下令:“沖啊,殺啊,消滅楚軍,勝利就在眼前。”
對岸的龍且看着漢軍沖過來,心裏那個氣呀,心說你個小樣的韓信,鑽褲裆真有這麽急嗎?你非要鑽,那就給你個大褲裆吧。
楚軍沖上,與漢軍厮殺起來。戰事持續了一段時間,漢軍明顯不支,丢盔棄甲,向對岸逃竄。龍且環顧左右,說:“你看看,我早就說過了,賤人就是矯情,韓信就是欠揍,與我追殺過去,今天我要一舉端掉漢軍的老窩!”
二十萬楚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之聲,向着對岸沖了過來。大将龍且和周藍沖在前面,所部緊随其後。眼看已經有一半的楚軍沖到了對岸,這時候上游突然發出一種奇異的動靜,驚擡頭,就見一座透明的水壁,自高空淩擊而來,楚軍連驚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在巨大的水流撞擊聲中,被沖得支離破碎。
相當數量的楚軍被激流卷走,屍骨無覓。一部分渡河的楚軍茫然失措,目瞪口呆。尚未渡河的楚軍,也完全喪失了機能反應,呆若木雞。
沖啊,埋伏着的漢軍終于發動了,趁楚軍驚恐之際,不由分說直闖入楚軍之中。曹參駕車,直奔龍且撲了過去,龍且欲待反抗,卻已被漢軍團團圍困,頃刻間被殺,連腦袋也被曹參割走報功去了。
漢軍灌嬰則奔着楚軍亞将周藍撲了過去,周藍的價值比龍且低,所以灌嬰下令要捉活的,活物多少還值點錢。
等楚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大将亞将已經被殺被俘,能做的事情,只有撇下武器,四散狂逃了。
對岸的楚軍失去主将,也紛紛轉身四逃。韓信等到河水的波峰過去,這才不慌不忙率了曹參灌嬰渡河,開始津津有味地追殺楚軍。一直追殺到城陽——這個地方,是劉邦項羽蜜月合作期,雙雙聯手屠城的所在——當場将齊王田廣擒獲,齊相田光也做了俘虜。
曹參率師向膠東挺進,輕易擊潰齊将田既。灌嬰取路贏下,打敗齊國最後的英雄田橫。
此戰讓韓信的聲名如日中天,也讓他成為決定楚漢戰争最為關鍵的力量。而此時,劉邦的傷勢已經好轉,他返回了函谷關,親切慰問關中父老,還把已經戰死的前塞王司馬欣,又砍了一次腦袋,把司馬欣的腦殼挂出來示衆。劉邦在栎陽逗留了四天,返回廣武,繼續與楚軍對峙。
這時候韓信平定齊地的消息傳來,與此同時,韓信派來的使者向劉邦提出了一個請求。
使者說:“齊國僞詐多變,是反複無常的國家,南境又與楚地相鄰,請求任命為臨時代理的齊王,望批準。”
聞聽韓信想要立為齊國的假王,劉邦怒不可遏,大罵了起來:“老子被項羽死死地困在這裏,前進不得後退不能,日夜等你快點過來幫一把,你卻想趁這時候立為假王……哎喲喲我的腳。”正在罵着,身邊的張良和陳平同時湊過來,一人踩住他的一只腳,低聲提醒道:“漢軍現在正處于困境,難道你還能阻止他立為假王嗎?不如答應了他,免得讓他心理不平衡,鬧出什麽事來。”
劉邦的反應是,一邊聽着張良陳平的話,一邊繼續罵下去:“他竟然要稱假王,我呸!假王有什麽意思?大丈夫建功立業,既然平定了齊地,那就是真正的齊王,又何必要自稱假王?”
于是劉邦派了張良,持印信前往齊國,封韓信為齊王。目的是要把韓信手中的士兵,通通調過來打楚軍。
而與此同時,項羽也派出了說客武涉,前去游說韓信。一場旨在攻心的說客大戰,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候展開了。
4、不希望有壓力
項羽竟然也派出說客,那是他真的沒辦法了。
回顧與劉邦的歷次戰役,項羽先是在彭城戰役中,以絕對劣勢擊潰劉邦,占據絕對優勢。而後這個絕對的優勢,竟然莫名其妙地,仿佛陽光下的冰山,越來越小,漸而無形。臨到廣武山畔,兩軍對峙之時,項羽的楚軍只能勉強支撐,取勝的希望基本上已經不複存在。
一旦韓信率齊軍擠壓過來,項羽就會陷入滅頂之災。無奈之下,他只好派武涉去一趟,希望能夠說得韓信回心轉意。
武涉的說辭,是很給力的。
他說:“韓信啊,你看這個國際形勢,是這個樣子的。原本呢,大家都是起義軍,齊心合力,推翻了暴秦。然後大家通通都封王,各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幸福小日子。可是劉邦他這個戰争狂,先是三秦之戰,又出關占領了楚都彭城。楚軍幾次将他擊退,并寬宏大量地一次次饒過他的性命,可是他只要逃脫,就返回來死纏爛打。劉邦這個人的貪婪,連瞎子都看得清楚,他就是想獨霸天下呀。”
武涉說:“你韓信為什麽能夠得到劉邦的重用呢?就是因為你能打呀。可是劉邦這個人,他絕無可能放過比他更強的人。你之所以好端端地活在這裏,就是因為項羽還在。一旦項羽出了問題,下一個要打掉的,就是你韓信了。”
武涉說:“現在你韓信,掌握着決定天下的力量,你幫着劉邦,項羽就死翹翹了。你幫着項羽,劉邦就沒咒念了。你幫了劉邦,項羽亡敗,下一個就是你。而如果你考慮明白了,才能避免日後的危險呀。”
話說到這裏,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了。但千不該,萬不該,武涉又多了幾句臭嘴。
武涉補充說:“韓信,你以前在項羽那邊幹過,和項羽是有交情的。如果你幫了項羽,大家共取天下,共同封王,豈不美哉?”
聽了武涉最後那句話,韓信的臉色變了,回答說:“抱歉,我是在項羽那邊幹過,我在項羽那邊幹的是什麽呢?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劃不用。我在項羽的眼裏,就是個最差勁的儀仗隊隊員,負責替項羽抖面子撐排場的。而人家漢王劉邦待我,封臺拜将,拜我以大将軍,給我幾萬的軍隊,把衣服給我穿,把飯給我吃,對我言聽計從。比較一下這兩個老板吧,你讓我背叛劉邦,反投項羽,換了你,能幹出這種沒良心的事來嗎?”
武涉無功而退,但細究這件事,還真不能怪他。怪就怪項羽在武涉來之前,沒有把全部的信息告訴武涉,導致了武涉不知道韓信曾在項羽那邊受到極大的羞辱,還以雙方有交情作為說辭,結果反而勾起了韓信的傷心事,說什麽也不肯依從項羽。
可見項羽這個人,真的有點不着調。游說韓信,生死攸關,務必要把方方面面的細節考慮清楚,才能達到目的。而項羽卻藏着掖着,對武涉隐瞞韓信當初的委屈,結果讓武涉判斷錯誤,功虧一篑。
都到這節骨眼上了,還是如此不上心,項羽這是典型的不敬業——但這事也真的不能怪他,他信奉的是單兵暴力模式,我最能打,因此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奪取天下這種事,玩的不是單兵作戰模式,比的是統禦部衆的能力,是團隊的作戰能力。這恰恰是項羽堅決反對的,但也正是他這個反對的态度,才會落到一個必然的結局。
武涉雖然游說失敗,但韓信身邊還有一個謀士蒯徹,他同樣是看破時局的人,所以就來給韓信看面相。
看面相,就是根據你的模樣長相,判斷你一生的命運。
蒯徹說:“看你的正面,最多不過是個封侯,而且危而不安。看你的背面,卻是無尚尊榮,貴不可言。”
韓信聽得茫然:“啥意思?怎麽正面和背面的命運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蒯徹說,“你正面的命運,就是你追随劉邦的命運。你背面的命運,就是你應該選擇的命運。”
你應該選擇什麽命運呢?
蒯徹開始說了,他說的話,又臭又長,聽到一半就會讓人瘋掉。但如果你能夠在聽得瘋掉之前,仔細分析他的話,就會發現他說得很有道理。
蒯徹的巨長說辭,主要是表達三個層次的內容。
第一個層次,當前的形勢分析。當前的形勢,就是項羽使者武涉所分析的那樣,韓信已經掌握了主宰天下的力量,他支持劉邦,項羽就死定了。他支持項羽,死定的就是劉邦。說讓誰死,誰就得死。說讓誰活,誰就有機會活,這是很爽很爽的人生。
第二個層次,韓信的戰略選擇及後果分析。韓信的選擇只有兩種,或是支持劉邦,或是支持項羽。倘支持劉邦,項羽就會輸掉。接下來,劉邦必然會除掉韓信,因為韓信已經構成了威脅劉邦的唯一勢力。同樣地,如果韓信支持項羽,劉邦死掉後,項羽就會殺掉韓信,因為韓信又構成了威脅項羽的唯一力量。總之,韓信支持哪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定了。
第三個層次,韓信的生機及必然性選擇。蒯徹嚴正指出,不管韓信支持哪個,都會被他所支持的人所清除。因此,韓信唯一的正确選擇就是——誰也不支持!
蒯徹說:“當今兩主之命縣(懸)于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
蒯徹給韓信指出的生路,是既不支持劉邦,也不支持項羽,而是挾軍威強迫二者屈服妥協,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若是劉邦項羽哪個敢不乖,就聯合另一個共擊之。無論是劉邦還是項羽,在這種情況之下,都只能吃癟認命,承認韓信的權威。如此一來,此後韓信擁齊國的地利及資源優勢,稍加經營,這個天下,就落入了韓信的手中。
聽了蒯徹的分析,韓信卻為難地道:“漢王待我,恩澤深重,我怎麽可以為了個人的私利,而背棄他呢?”
蒯徹說:“張耳和陳馀的關系好不好?好,好得不得了,可最終的結果是什麽?張耳切掉了陳馀的腦殼。你和劉邦的關系好,可能好得過張耳和陳馀嗎?張耳能夠殺陳馀,劉邦憑什麽不殺你?昔年文種助越王勾踐,複興越國,而勾踐卻殺死了文種,何也?野獸盡,獵狗烹。你韓信對劉邦的忠,比得上文種對勾踐的忠嗎?勾踐都要殺掉文種,劉邦為什麽會留下你?”
蒯徹繼續分析道:“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陉,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蒯徹還要繼續說下去,可是韓信已經受不了了。他呻吟道:“別說了,快別說了,先生的話讓我好有壓力,我不希望再聽到這些,我不喜歡壓力。”
蒯徹嘆息一聲,暫時閉了嘴。隔幾天他又回來了,繼續往下說:“……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可是蒯徹的話,讓韓信面臨着巨大的痛苦。韓信智商高而情商低,他喜歡的是純正的技術性工作,而受不了與心眼多的人打交道。蒯徹的建議雖然是解脫困局的辦法,卻意味着他必須要承擔起人生責任來,學習像劉邦那樣思考——可這卻是低情商的人最害怕的事,所以蒯徹越是催促,韓信越是逃避。
人類的天性弱點,一旦無法勝任責任,就會選擇逃避,而把希望寄托在僥幸之上。韓信只能寄希望于劉邦的良心發現,體諒自己的功勞,而不會除掉自己。雖然這種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的感覺很惶恐,但相比于承擔人生責任所帶的巨大壓力,這仍然成為了韓信的最優選擇。
眼見得說不動韓信,蒯徹長嘆一聲,就假裝瘋癫逃走了,有消息說他此後改行做了一名巫師。
5、背信棄義
韓信謝絕了楚使武涉和謀士蒯徹的勸說,不忍心背離劉邦,這情況下他心裏的危機意識突然增強,于是就更好地表現,希望能夠獲得劉邦的好感。
此時,齊國的楚軍殘兵逃到山東南部,重新集結起來。于是韓信揮師南進,命灌嬰的騎兵擊敗楚将公杲,直抵薛郡,再勝楚軍。繼之推到淮水南北地區,占領了項羽的家鄉下相,連克附近各縣邑。
連家鄉都被占領了,可知項羽是何等窘迫,他派了部分楚軍回師,卻再度被韓信擊敗。更氣人的是,彭越那個家夥又乘機蹿了出來,燒殺劫掠,什麽事讓項羽上火,他就幹什麽事。
到了這一步,再不懂行情的人也看出來了,漢勝楚敗的趨勢,已經是無可逆轉。
公元前203年八月,漢王劉邦派了個侯公來楚營找項羽。侯公帶來了個一攬子解決方案。方案建議,楚漢兩家握手言好,項羽釋放劉邦的父親妻子,從此兩家結為兄弟,以鴻溝為界,平分天下。鴻溝以西,歸屬漢國。鴻溝以東,歸屬楚國。
這個建議,合理而現實。現實就是,無論是楚國還是漢國,都是真的支撐不下去了。楚國這邊,雖然項羽最能打,但是糧道斷絕,等于被掐住脈門,有死而無生。漢國這邊,雖然有糧食吃,但沒人是項羽的對手。這樣雙方各占據一個優勢,相互克制,形成死局。唯其這個建議是化解死局的唯一方法,不惟劉邦這樣想,項羽的心裏也對此充滿了希望。
于是雙方一拍即合,不打了。
平分天下。大家各一半,各回各家當自己的王。
于是雙方開始讨論撤軍的細節問題,很快就達成了共識。項羽遵諾将劉太公和呂雉釋放,而解圍東歸。
史書上說,劉邦也打算西歸,可是就在他準備走的時候,張良和陳平走過來,說:“大王,你不是缺心眼吧?現在漢國已經占據了大半的天下,諸侯都已歸附,而楚軍疲憊不堪,糧食斷絕,這正是滅亡楚軍的天賜良機。如果你不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消滅項羽,那就是養虎為患。”
劉邦說:“好,這個建議蠻有創意。”
于是劉邦立即撕毀雙方共同商定的和平協議,下令漢軍全面出動,追殺項羽。
看史書上的記載,這件事帶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如果不是張良和陳平的建議,劉邦未必會背信棄義,撕毀協議。但實際上,先簽和約,再動武力,卻是劉邦式的典型風格,這種事,他已經玩過不止一次了。
此前,劉邦攻入關中,軍行武關之時,遭到了秦兵阻路。當時劉邦就是遣人帶了金銀珠寶,招降秦将,等秦将投降,并準備和劉邦合師進攻鹹陽的時候,劉邦卻突然露出猙獰嘴臉,一個回馬槍殺過去,殺得秦軍哭天搶地,屍橫荒野。
前鑒不遠,往事可追。劉邦就是習慣于背守成約的人,項羽竟然對此沒有起碼的認知,說起來實在是可悲可嘆。
劉邦狂追項羽,一直追到陽夏以南,突然間停了下來。
不對頭,追得有點急了。韓信和彭越兩支最能打的軍隊,好像根本沒有跑步跟上,只有劉邦自己這夥人,圓瞪着怪眼窮追不舍。
而楚軍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止步。項羽轉身,對劉邦怒目而視,他的身邊緊跟着季布、鐘離昧等楚将。戟指目瞪口呆的劉邦,項羽狂吼了一聲:“給我打,打死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
憤怒的楚軍沖了上來,漢軍呆了片刻,突然之間全體尖叫起來,掉頭狂逃。
《史記·項羽本紀》中,對這段戰史作了簡單的記載:
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入壁,深塹而自守。(《史記·項羽本紀》)
唉,原來這個劉邦就是這麽點本事,明明打不過人家,卻非銜尾急追。現在終于追上了,楚軍回身反擊,劉邦的漢軍被打得潰不成軍,慌忙退入壁壘,挖掘深塹,就此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