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親緣
陸蓁蓁和高明回到醫院的時候，徐啓正已經醒了。
他一看見陸蓁蓁就想起了那個啤酒瓶子，火氣一下子就起來了。
“陸蓁蓁，你念書念傻了吧？剛高考完，不好好在家呆着，你瞎跑什麽？見着人家打架你就跑！這點常識你都不知道呀？”徐啓正瞪着眼睛看着陸蓁蓁非常生氣。
陸蓁蓁垂着頭老老實實地聽着小舅舅罵，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已經十多年了，陸蓁蓁其實一直想聽小舅舅這樣中氣十足的吼一通。哪怕是發脾氣，哪怕是罵她一通都好。可悲的是，她在夢中都沒夢見小舅舅。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如何，陸蓁蓁都感激這次回來的機會。
“陸蓁蓁，你啞巴啦？你就這麽不想跟小舅舅說話？”
此刻，聽着小舅舅的聲音，陸蓁蓁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瞬間就滑出了眼眶。
徐啓正原本打算狠狠教訓陸蓁蓁一通，一看她哭了，頓時就啞了。
“咳咳，我才罵你幾句你就哭？陸蓁蓁轉過年你就十八了，九月份就要去上大學了，你怎麽還跟小孩一樣？”
徐啓正皺着眉看着陸蓁蓁好一會兒，陸蓁蓁卻一直垂着臉沒有說話。
他想坐起來，頭卻暈得厲害，只能從床頭桌上拿起衛生紙硬塞到陸蓁蓁的手裏。
這幾年，徐啓正跟陸蓁蓁這個外甥女混得跟天敵似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徐啓正就像個糟心老爹一樣，總是跟青春期的陸蓁蓁處不好。
他總是擔心陸蓁蓁在劉寡婦那裏過不好；總是擔心村裏會傳陸蓁蓁的壞話；總是擔心劉根兒那個小混蛋會對陸蓁蓁不壞好意；擔心學校裏有人欺負陸蓁蓁。
明明所有的事他都想了，頭發都白掉了幾根，可就是沒辦法跟陸蓁蓁好好相處。
徐啓正從小沒媽，是他姐姐把他帶大的。
姐姐身體不太好，徐啓正不大點的時候，就開始照顧小不點陸蓁蓁了。
他是眼看着陸蓁蓁從小小一團，一點一點長起來的。
小時候，陸蓁蓁總是用那雙小鹿般的濕潤的眼睛望着他。比起沉默冷漠的父親和身體不好的母親，陸蓁蓁更加依賴徐啓正這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舅舅。
在陸蓁蓁的生命裏，徐啓正這個小舅舅就等同于她的父親母親。
可惜，做人就沒有一直順利的時候。姐姐早早就去世了，徐啓正曾經發過誓，無論如何都要讓外甥女陸蓁蓁好好長大。
姐姐去世不到一百天，姐夫就把同村的劉寡婦娶進門。
徐啓正一早就看出劉寡婦不是個好東西。他那姐夫又是個不靠譜的慫包，一心求子，耳朵根子還軟。
劉寡婦聞言細語地挑撥兩句，陸蓁蓁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徐啓正倒是想把陸蓁蓁帶走呢，可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于是，徐啓正放棄了高中，決定要用自己的方式站到了衆人面前。他就是讓所有人都怕他，不敢忽視他，也讓劉寡婦和陸三水不敢對陸蓁蓁太過分。
後來，徐啓正就真成了無賴小混混。
或許，徐啓正的選擇一點都不明智，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慢慢地，徐啓正在村裏的流言越來越多。
徐啓正無所謂地打架，賭錢，鬧事，他在混混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有人說徐啓正就是個真正的混蛋，也有人說徐啓正爛透了沒救了。
他沒用多長時間，就變成了人見人怕的惡魔。
只是，那又怎麽樣？徐啓正一點都不在乎他的名聲。至于未來怎麽樣，他根本就沒想過。
陸蓁蓁哭着跑去找他，讓他回去念高中……
陸蓁蓁偷偷帶着炖排骨去看他，結果被陸三水罵哭……
陸蓁蓁問小舅舅，“你能不能不這樣生活？”
徐啓正始終都沉默着，無言以對。
慢慢地，陸蓁蓁對他越來越失望。
他們之間也漸漸疏遠，陸蓁蓁很可笑地用這種孩子氣的方式試圖改變他。
徐啓正卻幹脆就在縣城裏找了房子。只是沒事就回村裏溜達一圈，鬧得雞飛狗跳的。他不在村裏，村裏也有各種關于他的可怕傳說。
徐啓正想，陸蓁蓁讨厭他就讨厭他呗，陸蓁蓁以後有出息了，就去大城市裏展翅高飛了。不認他這個舅舅也就不認了！根本就沒有認他的必要。
等到時候陸蓁蓁一走，他就該收拾劉寡婦那一家了。他倒要看看，到時候劉寡婦還怎麽再跟他裝大瓣蒜！這些年，吃他的都得給他吐出來！徐啓正這麽多年可不是白混的，他有的是辦法收拾劉寡婦。
徐啓正原本計劃得好好的，他已經隐忍了很多年，卻沒想到臨了臨了，陸蓁蓁沖出來要為他擋刀，擋酒瓶子。
她不想讓他死，她到底是在乎他這個不學好的混蛋小舅舅！
徐啓正突然覺他頭暈得厲害，他已經想不出來該怎麽對待陸蓁蓁了。
原本他和陸蓁蓁就像是漸行漸遠的兩條線。可是，經過這一鬧，兩條線又再次糾纏到了一起，都快滾成毛線球了。
偏偏，徐啓正就是連趕走陸蓁蓁的話都說不出口。
陸蓁蓁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着徐啓正。在那樣的注視下，徐啓正反而覺得很煩躁。
他有什麽好看的？有不是多重的傷，陸蓁蓁倒是趕緊走呀！——徐啓正側躺在病床上，眉毛都皺到了一起。
好不容易陸蓁蓁去給徐啓正買飯的時候，徐啓正剛想讓高明把他外甥女送回家去，高明卻反倒先開口了。
“正哥，你跟外甥女是怎麽個情況？你平時為了外甥女拼命砸錢，你出了事外甥女都快急瘋了！那小胳膊小腿的一路背着你跑到醫院，還不讓別人接手。到了醫院，她胳膊腿直抽筋。
好不容易，你這手術也做完了，人也清醒了，你們怎麽反倒是一句話都沒有了？這不應該呀？你們明明關心着彼此！”
徐啓正聽說是陸蓁蓁把他背過來的，心中就是一揪。陸蓁蓁那小身板怎麽背得動他呀？偏偏，他卻這會隐隐約約地想起來了，陸蓁蓁背着他跑的樣子。
“你以為誰都像你那麽貧麽？我和我外甥女就這麽相處！”徐啓正瞪了高明一眼，幹巴巴地吼他。
“這不是貧不貧的問題！很多時候，你不說出來，誰知道你做了什麽？也就是外甥女是個明白事理的，不然這些年你都白瞎了！現在也是，你心平氣和地跟外甥女聊幾句不就完了？幹嘛還非得不是罵她就是跟她這麽僵着？”高明苦口婆心地勸着徐啓正。
徐啓正卻抓到了他這話裏的重點。“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蓁蓁她知道什麽了？”
他一邊問就忍不住想要坐起來，卻因為頭太暈沒能成功。
高明看着他這副急躁的樣子，住不住嘆了一口氣。
“正哥，這話本來我不應該說得，可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知道。陸蓁蓁知道這些年你給她出學費生活費的事了。她剛才回家把你前幾天給劉寡婦那八千塊錢，給要回來了！說是要給你當住院費！”
“什麽？要回來了？陸蓁蓁這不是胡鬧麽？高明，你趕緊去把陸蓁蓁給我叫回來！那是給她上大學的學費，哪兒能瞎動呀！大不了我不住院了！”徐啓正一聽動了學費，一下就坐了起來。
高明趕緊扶了他一把。“哎，你別急呀正哥。你可不知道，你給劉寡婦八千塊，這才過幾天，就被她花了三百塊。外甥女的學費要是放在劉寡婦的手裏，等到開學的時候，指不定還剩下多少了！合着你辛辛苦苦攢的錢全都喂了劉寡婦了！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把錢給外甥女拿着呢！正哥，你放心，到時候學費不夠，咱們兄弟一起給你湊！”
“劉寡婦居然敢花老子的血汗錢？她是真不想好過了！等老子好了，一定得着她好好算算賬！”徐啓正冷哼了一聲，再擡起眼皮，他眼角眉梢都帶着股陰狠。
“誰讓你不跟外甥女說清楚呢！劉寡婦這人也太陰，兩頭扇乎你們，指不定貪了你多少錢呢！正哥你幹脆趁這個機會，讓外甥女跟你一塊兒過得了！憑什麽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你養着外甥女，好名聲卻都給劉寡婦占了？等将來外甥女出息了，再去孝順劉寡婦，你還不得郁悶死。她劉寡婦除了嘴上說着，會裝蒜，還幹了什麽呀？”高明給徐啓正出主意。
“不行，這肯定不行！我外甥女是個大學生，有個混混舅舅這像話麽？我們這些人指不定哪天就進去了呢，何必給陸蓁蓁丢人呢！”徐啓正垂着眼睛面無表情地說道。
剛好這時，陸蓁蓁走進了病房。
“知道不像話，你以後就別再混了！等我将來工作了，會好好孝順你的，小舅舅！”
“嫌你舅舅混，你就躲遠點，別理我就完了呗！我用不着你這個小丫頭為我操心！”
徐啓正面對陸蓁蓁這個外甥女一直都很矛盾。他既希望和陸蓁蓁恢複年少時的親緣情分，又自暴自棄地想讓陸蓁蓁徹底遠離他。
“我怎麽可能嫌棄你？你不是我親舅舅？
沒有你徐啓正，這一世界上誰還會在乎我陸蓁蓁的死活？
我陸蓁蓁算什麽呀？所有人都說我命不好，偏偏就你把我當寶看！舅舅，我真的值得你耗費這麽多年的心血麽？你的人生都被搭進了！到現在我大學都未必能考上，說不定我以後就是個小商販！這樣的我真的值得你這樣做麽？”
這番話已經在陸蓁蓁的心裏放了很多年，直到這一刻她終于能說出口。她和小舅舅原本就不應該這樣相處的！小舅舅用不着為了她走上這麽一條路。
如果現在開始改變的話，那麽一切都不晚吧？
徐啓正看着這樣激動的陸蓁蓁，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站起來，陸蓁蓁趕緊走過來扶住了他不讓他動。徐啓正順勢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拍了拍。
“你跟我說，是不是村裏哪個混蛋說你閑話來了？是不是劉根兒那小王八蛋欺負你來着？等小舅舅出了院，馬上去抽死他們！”他已經盡量安撫外甥女了。可他的話卻聽得陸蓁蓁直皺眉。
“沒人說我壞話，我早就知道這些了。這就是我的命！”陸蓁蓁說着，就摸了摸自己的左額角。那塊胎記就像烙印一樣，始終都深深地烙在她的靈魂裏。
上輩子，她好像真的一直在克親人，克朋友，好像誰碰到她都會倒黴似的！
可是有人卻不這麽看。
“那都是胡說八道！哎，不蠻你說，上次我不是去省城麽？特意找了個很專業的大師問了問。大師說，你這叫頭上長角，是大富大貴的命，将來誰跟你在一塊都會發財。
再說了，不就是一塊兒胎斑麽，又不大，你頭發簾長點一擋別人就看不見了。我外甥女長得又不醜！”徐啓正說着就摸了摸陸蓁蓁的頭發，就跟摸小狗毛似的，還拍了拍。
“噗……正哥，你說得是咱們在省城大路上遇見那個老神仙麽？”高明實在忍不住插嘴問道。
當初在省城遇見的那老爺子，外表看上去仙風道骨的，一張嘴就把他們兄弟都給忽悠了。可是，老頭話鋒一轉，非說徐啓正今年有血光之災，渡不過那個劫就會死。把徐啓正氣得，差點把攤位都給他掀了。
徐啓正壓根就不相信那老頭的話，現在卻拿出那老頭來忽悠他外甥女。
“小明，你也記得吧？當初大師就是那麽說我外甥女的是吧？”徐啓正擡頭挑眉看了高明一眼。
“可不是麽？老神仙說，頭頂長角一生富足，遇難成祥！”高明很識相地接口道。
“就是說麽，蓁蓁，你別一天到晚想東想西的，也別竟聽那些有的沒的。再過兩月，你就去大城市念書了。你争點氣，大學念完咱在念個碩士，碩士念完咱在念博士。只要你念得下去，小舅舅一定會想辦法供你的！”徐啓正豪氣地說。
高明看到他這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怪不得那幫兄弟都說，別看徐啓正年紀輕，将來一定是個好爸爸！
可不是麽，徐啓正怎麽說也養了陸蓁蓁這麽多年。就算是一直跟陸蓁蓁冷戰，都累積出戰鬥經驗來了。
陸蓁蓁聽了小舅舅的話，眼圈又紅了。
不在乎她的人，拿了別人的錢都不讓她念書；在乎她的人，砸鍋賣鐵都要供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