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土
終于還是又回到了這座城市,八年了……
許若星站在飛機艙門外的舷梯上,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夾雜着幽冷嗆入她肺中,她猛烈地咳嗽起來,胸腔一陣疼痛,她無力地捂住胸口,引來空乘的側目。
“這位小姐,你還好嗎?”
許若星沖那空乘微笑着搖了搖頭,撫平氣息,清了清嗓子,“我沒事,謝謝,再見。”
說完她緊緊拎住手中的黑色帆布輕便行李袋,緩緩走下舷梯。
此時的H市,正值隆冬,機艙外的氣溫已經低至-3℃,雖說從非洲轉機到帝都時,帝都的氣溫比現在還冷,但許若星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随後便跟随人群搭上了離客機不遠的擺渡車。
許若星回H市的事情她父母雖已經知曉,但她并未透露具體的回國時間,所以不曾期盼有什麽人會來機場迎接她,只是走出機場出口時,卻在迎機的人群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不是她視力好,而是那個二貨在發現她以後便上蹿下跳的跟孫悟空初見他師傅一樣向她狂奔而來,而且他手中還特傻帽地捧着一大束嬌豔欲滴的血紅玫瑰,吓得許若星只想裝作不認識某人。
“喂!許若星!許若星!喂喂!你給我站住!!”
就在許若星打算悄無聲息的閃人時,卻被那二貨一個箭步向前揪住了她的後衣領,她不得不停住腳步轉身看向他。
而那二貨因為跑太快,一邊大口喘着氣一邊拿眼瞪着她,“想溜?……呼……呼……沒那麽容易!”
許若星從上到下将對方打量了一遍,最後将目光停留在了他手中遞過來的玫瑰花上,并且就像被開水燙到了一般驚呼道,“不是吧!習哲……”
習哲也不理會許若星一臉的難為情,自以為潇灑又浪漫的将花束塞給她以後,順手就接過了她手中的行李。
“我怎麽不是了?才半個月沒見你就把我忘了?見了我還想開溜?要不是高速公路上堵車,我早就到了,也用不着這樣緊趕慢趕的,我都多少年沒練短跑了,怕遲到了我還這樣專程跑過來接你的機,你竟然看到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打算開溜,你這樣對得起我嘛你?”許若星對他的各種自言自語碎碎念神功已經習以為常,知道今天是躲不掉他了,索性就跟着他上了路邊停着的一輛造型張揚的黑色保時捷。
說來,她與習哲并不算熟,剛開始聽說他是父母安排的未婚夫,她曾厭惡了他一陣子,可誰也沒想到,如今他卻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車子很快開上了機場高速,許若星盯着倒車鏡上挂着的一串年代看上去挺久遠的平安符入了神,她的一舉一動習哲都看在眼裏,他知道她喜歡一個人安靜的想事情,所以并未打擾她,只專注地注視着前方的路況。
對于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未婚夫,許若星的抗拒他當然能夠理解,只是他願意花時間花精力來讓她改變,所以不管是瑞士還是幾內亞,他一路追随她的腳步,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早上她突然說願意嫁給他,雖然不知未來會怎樣,他只是想好好跟她一起走完人生。
H市的機場離市區不算遠,很快他們就到了許若星家所在的省政府單位小區,許若星的父親許忠明是省政府要員,位高權重,但作風一貫嚴謹苛刻,所以對于許若星年少時期的叛逆他一直不肯釋懷,然而他這一生終究只有那麽一個女兒,即使再不對她抱有期望,也還是希望她能夠過得好。
許若星的母親鄧紹恩見準女婿陪同女兒一起回來,高興得合不攏嘴,對于未來的這個女婿,他們老倆可是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才挑得這個一表人才、家世殷厚的習檢察官之子,雖說他之前的名聲不太好,可只要他肯洗心革面跟女兒好好過日子,以前的事情大可不必計較,更何況自己的女兒也曾經有着不光彩的過去。
為了招待習哲,許母特意去買了許多菜,在她忙碌期間,許若星走進自己久違了的房間,開始整理自己從非洲帶回的極為有限的行李。房間裏的擺設還是和她8年前離開家時一模一樣,她走到書桌前拿起桌上纖塵不染的白色相框,照片裏的自己那時才十六歲,花季少女時代,母親帶她去拍了一組藝術照,這是其中她最喜歡的一張,一身粉紅色的天鵝舞裙,頭上還紮着一朵粉紅色的蝴蝶結,粉嫩嬌媚的臉上,笑容甜得像要滴出蜜來,那時的自己是多麽的神采飛揚……腦中忽然閃過一張面孔,她的手仿佛被灼燙了一般迅速的将那相框扔進了抽屜裏鎖了起來,她盯着抽屜的把手凝思良久,回身從自己的行李箱裏取出了她在幾內亞時與隊友們拍的合照放在了書桌的一角,看着照片中皮膚黝黑但一口皓齒的自己,她很滿意地揚起嘴角。
不知何時習哲已經站在門口,他輕輕敲了敲房門,許若星回頭望了他一眼,他這才走進屋內沖她比劃了一下手勢,“需要我幫忙嗎?”
他在客廳與許父閑聊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從她父親那裏逃脫,躲到了她這裏。
“不用。”許若星将帶來的衣服挂進了衣櫥,半晌她才忽然想起了什麽,回身望向了呆坐在她床上的習哲,“要不下午陪我去買衣服。”
她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她帶來的衣服都不合時宜,厚得太厚,薄得又太薄,無法适應目前H市陰冷的天氣,而從機場回來的一路上她發現家鄉的變化不小,怕向來是路癡的自己迷路,只好叫上習哲給她當向導。
午餐很豐盛,許家小小的一張方桌,許母及許父将習哲夾在了中間與他閑話家常,聊的話題許若星大多都不感興趣,只是當他們讨論起她與習哲的婚事時,她裝聾作啞自動變身為隐形人,低着頭專心吃飯。
到下午時她才終于得以和習哲一起到外面透透氣,離開了八年,H市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樣子,習哲帶她去了市中心的世紀廣場,各種華美的新款冬裝陳列在櫥窗裏的模特身上,看得人眼花缭亂,好在習哲一直很紳士地陪在許若星身邊,不時還給她一些建議,很快就買了許多稱心的衣裳,而習哲任勞任怨地跟在她後面替她拎購物袋順便幫她刷卡。
血拼了一下午,許若星也逛累了,明顯有些體力不支,幸而習哲眼尖,瞟見不遠處有一家婚紗店,就将許若星拉了進去,一來可以好好休息,二來也可以計劃一下拍婚紗照的事情。
只可惜許若星并不熱衷于此,只是随便翻看了幾本相冊就将它們全部推到習哲面前,讓他自己做決定。
她擡起桌上的咖啡杯往身後沙發背上一靠,杯子還未碰到唇角,目光卻不經意掃到了剛從簾幕裏走出來的一個倩影身上,雖然已經過了那麽多年,但高中時的好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就在她打量着正在照鏡子的人時,那人也注意到了鏡中反射出來的她,倩影猛然回頭時滿臉的不可置信。
“若星!許若星?”
倩影拎着潔白的婚紗朝她直奔過來,走近後,許若星才緩緩起身,沖她揚了揚嘴角,“好久不見,安茜,你最近過得好嗎?”
安茜望着眼前改變良多的許若星瞠目結舌,“你……你怎麽……”
她是想問她怎麽變得又黑又瘦吧,許若星從容的笑了笑,“在非洲生活那麽久,能這樣已經不錯了。”
安茜拉住許若星的手仔細端詳她很久,這才注意到一旁潇灑俊逸的男性面孔,“這位是?”
“我未婚夫。”許若星輕描淡寫的話又将安茜震到,她的大腦幾乎處于了混沌的狀态。
習哲禮節性的向她點了點頭,她好半天才又重新恢複了語言能力,“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還走嗎?”
“今天早上剛到。”許若星的雙眼瞬間閃過一絲黯然,“應該……不會走了。”
“那正好!”安茜又忽然握住許若星的雙手,“我明天婚禮,既然你回來了就賞臉來參加吧……我也請了夏晨創——”
聽到那個還是會讓她的心感到刺痛的名字,許若星下意識裏想拒絕,但她轉念問自己,都已經八年了,難道她還要逃嗎?她還要逃到什麽時候?
許若星從安茜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緊緊握在身後,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她才從齒縫間吐出了一個字,“好。”
與許若星道別後,安茜幾乎是火速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沒想到來取改了尺寸的婚紗竟然遇見了許若星,這個消息如果傳出去絕對夠大家震驚了,明天的婚禮一定會很熱鬧。
她首先撥通了夏晨創的號碼,可當夏晨創聽到這個消息時,竟然極其平靜,并且很簡單的回複了她一句:知道了。說完就将電話挂斷,讓她都來不及告訴他許若星已經有未婚夫這件事情。
在習哲的車上,許若星有一種預感,他們就快見面了,那個讓她至今都無法忘記的人,她很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身邊是否已經有了喜歡的女人。
“若星,明天……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許若星當然聽得出習哲的試探性語氣,她搖了搖頭,“不用了,明天都是一些高中同學,我怕你會不自在。”
何止是他,她想明天連她自己都會不自在吧。
深夜,許若星倚在飄窗邊看着這座城市的夜空,幾內亞的那些日子裏,在露營帳篷裏入睡時每晚都能眺望天空中明亮的星星,到了這裏霧霾的天空讓她無法入眠了,一切都如同這裏的夜空一樣,都變了吧,她想。
第二天的婚禮喜宴,許若星并未做過多的打扮,只穿了剛買的衛衣和牛仔褲,身上套了一件螢黃的羽絨服便去了。到酒店時,看到安茜和新郎都站在門口迎客,而安茜身旁的伴娘她并不認識,她不禁有些傷感,回憶起當年她們倆曾經的承諾:不管誰先結婚,另一個一定要當對方的伴娘。可是時間它走得那麽快,時間它也會改變所有人,這樣真心的承諾有又幾個人記得?她幽幽嘆了口氣,緩緩走上前,塞了一個紅包在安茜身旁的伴娘手裏,沖那伴娘笑了笑,便轉身看向安茜,祝福發自內心,“安茜,祝你們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一直在忙着招呼客人的安茜這才回頭看向許若星,表情驚訝不已,“若星你來了啊!”
安茜怎麽也無法習慣許若星的新形象,所以一開始還是沒能第一眼認出她。
許若星已經感覺到她和安茜之間的生疏,只得尴尬的誇了誇一旁站着的新郎,“能娶到你,是你老公的福氣。”
安茜巧笑嫣然,“都熟得穿一條褲子的人了還跟我說這麽肉麻的話。”
說完安茜便命身旁的伴娘将她引上了樓,似乎她來得有些早,還有很多空席,她随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便坐了下來,目光被窗外的梧桐以及天邊的晚霞吸引了過去,也許是氣候原因,H市的梧桐總是很晚才凋落,在晚霞的映襯下,一片火紅……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時,身邊已經坐了不少人,有些人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對方沒認出她,許若星撓了撓自己貼耳的短發,難道自己真得變化太大?她也沒多想,随它去吧。
直到新娘新郎入場致辭,衆人都開始動筷吃飯時,才有坐在她對面的人說她看着面熟,但是想不起名字,許若星啞然失笑,也不做聲,只低頭吃菜,偶爾擡頭看看舞臺上被主持人逗得哭笑不得的一對新人。
等到新娘新郎換裝後向衆人敬酒時,許若星沒想到安茜竟帶着新郎繞過其他桌,徑直朝他們這一桌敬酒來了,這讓許若星感到有些惶恐,但也只能起身擡起酒杯随衆人一起道賀。
而安茜就站在許若星身旁,望着衆人笑着拍了拍許若星的肩膀道,“許若星,今天你可得自罰三杯啊,誰讓你一走就八年,一點音訊也沒有,也不惦記着我們這些老同學。”
新娘話一出口,所有許若星認識的人全都看向了她,瞠目結舌并且異口同聲,“許若星!?”
大家會有這種反應也不奇怪,在他們的印象裏,許若星一直都是飄飄長發、膚若凝脂、衣裙翩跹的班花,與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膚色黝黑、短發齊耳、男孩子樣貌的人大相徑庭。
很快,一桌人的嘩然将鄰桌一衆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這當中,也包括他的目光,難怪他怎麽找都找不到她,原來她早已改頭換面。
許若星依舊輕松從容地沖衆人笑了笑,豪氣幹雲地執起酒杯自斟自酌的将三杯白酒一飲而盡,當她放下酒杯時,再一次讓她身邊的人目瞪口呆,這……這還是以前的許若星嗎?
而許若星至始至終都帶着輕松的笑容,早在四年前留學瑞士的時候,她就學會了喝伏特加,不開心時喝,想念他時喝,睡不着時喝,就連她的舍友都看不下去,直呼她為惡意酗酒,所以喝三杯白酒對她來說已經不在話下,只是如今……
安茜見成功引來了人們的注意,也不再為難她,反倒被那些還不明情況的朋友祝酒,應接不暇之下,轉身向另一桌敬酒時,她特意瞄了一眼不遠處落座的夏晨創,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許若星的那個方向沉默不語。
而另一邊,當大家認出許若星後,都圍到她身邊詢問她的近況,她并未注意到人群之中那雙灼熱的目光,當她滿足完大多數人的好奇心後,便繼續低頭吃菜,幸而大家都未曾提及她最不想提及的事,心情稍稍有些放松,擡頭時,目光卻不經意間與一道眸光相觸,她順勢看去,終于看到了人群中坐着的他,雙眸依舊黝黑深邃,臉頰消瘦許多,依稀看得出青色的胡渣,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薄薄的唇微微張啓,似乎想說什麽,可惜說了她也聽不到。
許若星收回視線,将目光鎖定在了手邊的茶杯裏,忽然覺得有一個句話對人生的感悟很貼切,味苦微涼。
就在她沉思時,有大膽一點的同學開始拿許若星調侃,“我說許若星,高中時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當初你追夏晨創的時候,可是追着人家跑了八條街啊!你還邊追邊喊:夏晨創你別跑!你是我的!你是跑不掉的!”
說話的是孫賀,當時班裏名符其實的假小子,她邊說還邊模仿起了當時許若星的語氣和神态,幼稚得有些可笑。
許若星感覺喉嚨有些苦澀,“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什麽過去的事情!夏晨創就坐在那邊呢,你追了人家整個高中,好歹也過去打個招呼吧!”許若星真沒想到孫賀竟然抓住她的話茬不放。
只好尴尬婉拒,“不用了。”
也不知為何孫賀似乎與她較上了勁,“為什麽呀?反正你們倆男未婚女未嫁,說不定還能湊一塊兒!”
“我……我快結婚了。”許若星聲如蚊蚋,眼睛瞟了瞟夏晨創,那麽遠,他應該沒聽見吧。
別說他沒聽見,就連坐在她身邊的人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到時候婚禮你們一定要來。”許若星客套了一句便站起了身,也不管別人詫異的眼光,“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就在許若星離開時,所有人都看到夏晨創幾乎是立馬跟了出去。
許若星剛跨進電梯就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麽要匆匆離開,都已經八年了,還不能心平氣和的面對他嗎?
她渾渾噩噩地走出酒店門口,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剛拉開車門,忽然一只手用力一推,重重地把車門關上了,她猛然回頭,是夏晨創!而他就這麽一只手按着車門,兩人久久對視,一動不動。
出租車司機有些不耐煩地嚷嚷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啊?”
夏晨創漠然地抓住許若星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回人行道上,出租車很快就絕塵而去,這時許若星才反應過來想掙脫他的手,可他卻鉗制着她,任她怎麽都無法掙脫,不等她回神,他硬拉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地下停車場走,她被他拉着亦步亦趨,手腕被勒得疼痛不已,而腦子裏卻一片混亂。
忽然夏晨創停下了腳步,一把将她按在了一旁的水泥石柱上,力道大得仿佛背部的骨頭都快要碎裂了。
終于,夏晨創放開了她的手,卻雙手一撐牆面,将她圈了起來,從高處俯視着她,一雙明亮的眸子裏不知是什麽在閃動。
“許若星,你還知道回來?”
這是闊別8年後,許若星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有些低沉暗啞,她已經不止一次在夢裏聽到這個聲音喊她,“許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