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君心(下)
房間裏燈火通明,我站在門口,看着幾名婢女不斷端着清水進去,又很快端着變得血紅的水匆匆跑出來,整顆心都懸在了嗓子口。
“太後,您也受傷了?怎麽這麽多血……”身邊有侍衛看着我的手臂驚聲叫道。
我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雪白的衣袖上有好幾處殷紅,猶如宣紙上潑墨而出的紅梅,觸目驚心。
眼前不禁浮現出墨然渾身是血倒下的情景,我閉了閉眼睛,搖搖頭嘆道:“不,這不是我的血……”
初秋的夜帶着一絲清寒,兩名侍衛看看我,再看看房間裏面,忍不住勸道:“太後,夜已深了,不如您先去歇息。”
“沒事。”我沒有動。
周圍一片靜谧,我緊張地看着不斷忙進忙出的婢女和太醫,蜷縮在袖中的手指緩緩蜷縮成拳,又慢慢松開,再緊握……如此反複循環好幾次,直到手心裏被沁出的冷汗打濕。
墨然還是沒有醒來。
倚靠在門前看着他慘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我微微眯起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昏迷前的情形。
那雙褐色的鳳目裏倒影出我驚慌失措的面容,他的臉色一片慘淡,額頭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冷汗,盡管如此,他卻硬撐起身子,對我說:
“這樣,你可會原諒……原諒我?”
想到他在我面前昏死過去的畫面,我不由得捂住胸口。
墨然……
這兩個字如同千斤巨石砸在我的心上,牽扯出鋪天蓋地的疼痛。
胸口處突然一陣劇痛,額上冷汗一滴滴順着下颚滑下,我用力揪着衣襟,無力地垂下頭。
“太後!”察覺到我的異樣,有婢女低呼一聲,忙扶住我。“太後您怎麽了?是不是哪裏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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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驚醒了房裏的其他人,所有人唰地側首看着我。
“哀家沒事。”用盡所有力氣将那股奇異的疼痛感逼下去,我勉強扯出一抹淺笑,“只是剛才受了驚,休息一會兒就好。”
話音未遁,我的眼角瞥見正快步走進驿館的韓林秀,他幾步來到我身邊,沖我略略颔首,算是行禮。
忽然想起他之前一人應對那些黑衣人,我不禁問道:“韓林秀,你可有受傷?”
他倏地擡起頭直視着我,墨黑的眸子裏有一閃即逝的複雜,沉默片刻,他沖我搖搖頭:“沒有。”
我還想再問,他卻出聲打斷我:“他……怎麽樣了?”
我迷茫地看向他,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在問墨然。“太醫還在裏面診治,現在還不知道情況如何。”
若是普通的劍傷也就不必太過擔心,可是,太醫在看過墨然的傷口後說了,那劍上淬着毒藥,因此情況十分危險。
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堅持不肯先下去歇息,一定要等到太醫診斷個結果出來才能安心。
“這樣麽……”
韓林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點點頭表示明了。
正在這時,負責診治的太醫幾步走出房間,對着我微微躬身:“太後娘娘,皇上的傷勢暫且已經緩和下來了。那劍上雖然有毒,好在處理及時,所以只要這幾天注意靜養和服藥,應是無大礙了。”
聞得此言,我懸在嗓子口的心倏地落回原地,松了口氣的同時,渾身的力氣像是突然被抽幹了,我腳下一軟,踉跄着就着旁邊的檀木椅坐下。
韓林秀看一眼我,才轉頭問太醫:“那麽……皇上醒了嗎?”
太醫搖搖頭:“皇上失血過多,所以現在還在昏睡中。”
見我蹙眉,太醫忙補充道:“但是不需要太過擔心,只要好好靜養就沒事了。”
“知道了,下去吧。”我緩緩起身,屏退還守在房裏的婢女和侍衛,“你們也先下去。”
“你……”韓林秀劍眉微蹙,眸底氤氲着令人心驚的複雜情緒。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別過臉,眸光最終定格在坊間裏依舊昏睡不醒的墨然身上癢,背對着衆人吩咐道:“這裏交給哀家就好,你們都退下休息吧。”
“可是……”我的話音剛落下,韓林秀就極快地開口,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沒有說下去。
“我知道了。”
最終,韓林秀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背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喧鬧的房間很快靜了下來,直到再也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我才慢慢轉過身來,咬唇看着韓林秀離去的背影,悵然嘆了口氣,回身走進房間。
緩步走到床邊坐下,我低頭凝着墨然,那張俊美異常的面容上此時看不出半分血色,不知是不是正做着什麽噩夢,他的眉頭始終緊緊擰起……
須臾,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撫上他的臉,一點一點用手指撫平他眉間的褶皺。
怔忪間,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我驀地驚醒,慌忙收回手。
進來的是倆名面容陌生的婢女,應當是負責照顧墨然的人。
許是沒有料到會在房間裏看到我,婢女驚異地睜大眼睛,爾後忙不疊跪下,稽首道:“奴婢見過太後娘娘。”
“免。”此時沒有心情顧及禮儀,我伸手示意她起身。
“謝太後。”
倆人施施然起身。
見其中一人手裏捧着托盤,我起身讓開位置,輕聲道:“不用顧及哀家,給皇上服藥吧。”
“是。”
倆人幾步走到床邊,一人小心翼翼扶起昏睡的墨然,另一人則用勺子一點一點給墨然喂藥。可是,她剛剛喂下一口藥,墨然嘴角一動,黑色的藥汁便順着他的嘴角溢出,見狀,她忙用錦帕擦拭,再度盛了藥給墨然喂……
如此反複好幾次,倆人費力地為墨然喂藥,結果卻是收益甚微。
眼看大半天過去了,那碗藥差不多還是端進來時的樣子,我看不下去了,走到倆人身邊:“給我吧。”
“太後……”倆名婢女看看我,再看看床上的墨然,立即起身将位置讓給我。
接過藥碗,我吩咐道:“這裏交給哀家就好,你們先下去替皇上準備些素食。”
倆人聞言細語地應了聲“是”,便起身退出房間,出去時順帶着關上房門。
轉瞬間,房裏便只剩下我和墨然倆人。
看看碗裏的藥,再看看依舊緊閉着眼睛沒有蘇醒跡象的墨然,我皺皺眉,短暫的猶豫過後,便端起那碗藥仰首喝下,然後俯身覆上墨然的唇,将藥一點一點渡給他。
口中一片苦澀,那股味道着實不太好受,正思忖間,耳邊似乎有聲低呼掠過,不過此時我全然顧不上其他,也就沒有在意,繼續低下頭喂藥渡給墨然……
不多時,碗裏的藥終于見了底,我這才松了口氣,還未回頭,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将一方白色錦帕遞給我。
我默然接過,低頭小心拭去墨然嘴角的藥漬。
待到做完一切,我正想找些東西化解唇齒間的苦澀藥味,眼前再度多了一盞茶。
“謝謝。”我欣喜地接過。
“不用。”沉悅的嗓音裏夾雜一絲極輕的曬笑。
咦……
我猛地回頭,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後的人。
那人靜靜坐在我身後的輪椅上,清俊的容顏上還帶着尚未褪卻的曬然,如墨的眸子微微眯起,就這麽一瞬不瞬地凝視着我。
“噗——”
剛剛喝進嘴裏的茶全部作了天女散花……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這人,舌頭像是打了個結,半天都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什麽時候……”
剛才只顧着給墨然喂藥,我竟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甚至他到我背後都不知道。
相較于我的錯愕,他只是看了看我便垂下眼簾,低聲嘆道:“你嘴角……擦擦吧。”
後知後覺地撫上唇畔,嘴裏還殘留着苦澀難耐的藥味,一想到剛才的事情剛才的事情竟然被他看到了,我就尴尬不已,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就在我窘得不敢擡起頭時,一道清脆的嗓音掠過耳畔:“大人,奴婢可以進來了麽?”
我偏頭看去,發現門外探頭望進來的人竟是洛兒。
想來剛剛沈離廷進來時便将洛兒屏退在門外,才沒有讓其他人瞧見我給墨然喂藥那一幕。
越想越覺得窘迫,我暗暗瞪一眼剛進來的洛兒,懊惱她怎麽沒有出聲提醒我一聲。
洛兒無辜地眨眨眼睛。
倏地想起耳邊那一聲低呼,我陡然反應過來。
看來,那個時候沈離廷就已經進來了,只不過我忙着給墨然喂藥完全沒有注意到。
這麽說來,沈離廷豈不是從頭到尾全看見了?!
突然想到這裏,我咬唇偷偷看向沈離廷,豈料他正注視着我……
四目相對,我和他俱是一怔。
被他用那種複雜深邃的眼神凝視着,我的身體竟像定住了般,無法動彈。
“皇上的傷勢沒有大礙吧?”就在我在這尴尬的氛圍中惶然無措時,洛兒及時打破了這份僵硬。
沈離廷驚異地收回眸光,眉頭輕不可微的皺了皺,似在懊惱自己方才的行為,緩了緩神才道:“我和洛兒剛到驿館就聽說皇上受傷了,所以急着趕來看看……”
說到這裏,他眉頭擰起,沒有再說下去。
迅速斂去眸中的複雜,我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嗽兩聲才應道:“太醫說這幾日只要好好靜養,好生服藥,應當就沒有什麽大礙了。”
聞言,沈離廷饒有深意地瞥我一眼,眼眸中帶着些許隐忍。“那麽……你……”
“咳……”
不等他說完,一直昏睡的墨然嘴裏忽地溢出一聲咳嗽,我忙低下頭看向他,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他的手:“墨然!”
頓時,房裏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我這才如夢初醒,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正在做什麽。
洛兒和沈離廷倆人定定地盯着我,那視線讓我如芒在背,尴尬得不敢轉過身去看他們此時的表情。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臉上現在該是何等“精彩”!
“既然皇上無大礙,那我也就放心了。”沉默半晌,沈離廷倏地出聲說道。
我背脊一僵。
“既然如此,我明日再過來探望。”說完,沈離廷沒有一絲停頓,兀自扶動着輪椅出去。
見狀,洛兒看看我,再看看沈離廷,慌忙沖我福了福身便追着沈離廷離去:“奴婢也告退了。”
看着再度關上的房門,我緊咬着下唇,腦海中一片思緒缭亂。
正欲起身,我的手臂猛地被拽住,我低頭看去,發現墨然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同時,熟悉的聲音随之落下:“不要走!”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力度大得令我不得不在床畔坐下,我張了張嘴,最後終究是沒有狠心推開他。
“墨然……”我推推他,想讓他松開手。
墨然卻置若罔聞,緊緊禁锢着我不肯松開,低沉的嗓音帶着幾分暗啞,嘆息一般說道:“原來不是做夢,你真的在這裏。”
短短一句話,卻令我心中一動。
目光掃過他毫無血色的臉色,我的心底不禁一陣緊張,微顫的雙手緩緩覆上他的手。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墨然起身倚靠在床頭,緊握着我手腕的手卻依舊不肯放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無意間掃過他與我緊握的手,這幾句詩詞自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令我有些恍惚。
“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良久,墨然再度開口。
我低頭凝着他,半個月不見,他竟似一夜間歷經無數苦痛,甚至眼眸深處都氤氲着蒼涼。心頭一陣滞痛,我情不自禁伸出手,一點一點為他撫平緊蹙的眉尖。
“流離……”
墨然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這才察覺到自己和他的姿勢有多暧昧。
他斜倚着床榻,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褐色的鳳目定定地看着我。
被他一直盯着有些不自在,我赫然轉過臉:“既然你沒事,我也困了,先去歇息了。”
說罷,我用力掙脫他的手,起身就要走。
“流離……”
背後響起他滿是猶疑的聲音。
我腳步頓了頓:“明日我再來看你。”
說完,徑直走出房間。
環顧一眼周在,我揚手招來候在不遠處的兩名婢女,低聲吩咐她們:“好好照顧皇上。”
“奴婢遵命。”
做完這一切,我緩步走下臺階,身邊有人低聲說着已經為我準備好歇息的房間,我随意應允了一聲便讓她退下了。
“怎麽還不去休息?”身後有聲音輕輕地問道。
我回過頭,看着幾步之遙的沈離廷,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我沒有忘記,當日我離開沈府時與沈離廷最後說的話,亦沒有忘記,他喝下我下了迷藥的茶時複雜的眼神,原本以為以後都不會再遇着他了,誰知他卻再度出現在我眼前……
“你怎麽會來……”我禁不住想要問他,話一出口忽然想起被他撞見的尴尬場景,話音戛然而止。
似是察覺到我的疑問,沈離廷牽了牽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我幾日前就在徐州了,只不過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想來應當是收到墨然受傷的消息,沈離廷才會順道來驿館的,只不過,沒想到會遇上我。
“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呵。”沈離廷感慨地嘆息一聲。
我眼神一黯,不知該如何去接他的話頭。
“你身上的毒怎麽樣了?”短暫的沉默過後,沈離廷擡頭看向我。
“你給我的藥丸似乎挺有效的。”我微微一笑。
他沉默着點點頭。
須臾,他從袖中掏出那支被我留在沈府裏的簪子:“這簪子你拿回去……”
我禁不住皺眉:“這……”
不等我說完,他繼續道:“就當是我最後一次,以私心送給你的生辰禮物,這樣也不行嗎?”
他說這話時墨黑的眸子裏滿是惆悵,我心中一滞,原本欲拒絕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口,再也說不下去了。
片刻後,我猶疑着接過那支簪子。
他揚唇笑笑。
“你真的要回宮麽?”他問。
我擡眸看着他,他微眯着眸子直視着我,眼神帶着一絲能洞穿人心底的銳利。
握着簪子的手緊了緊,我點點頭:“是……”
話音落下,就見他目中滿是複雜,溫潤低沉的聲音帶着嘆息落下:“裴墨然絕非善類,我只怕……”
不等他說完,正在屋內服侍墨然的婢女匆匆跑出來:“太後,皇上要見您!”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忙轉身往屋內的方向走去,眼前卻驟然一黑,腦袋裏昏昏沉沉的。
“小心!”沈離廷伸手扶住我。
那陣暈眩來得快也去得快,我掙脫沈離廷,對他說道:“我先進去看看墨然的傷。”說罷,不待他回應便提着裙擺進屋。
“我只怕……只怕你終有一日會後悔啊……”
沈離廷的聲音自背後遙遙響起,飄渺得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我猛地回過頭看向他,他卻獨自轉過身,不再看我,仿佛剛剛那一句感嘆只是我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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