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情離
她是在我十八歲時帶回沈府的。
那時的我,是主管徐州與周邊幾個郡縣的都轉鹽運使司運使。原本皇上給我安排了更好的職位,并且就在帝都龍城就職,我以“微臣閱歷尚淺”的理由委婉拒絕而來了徐州。
徐州實在不算是什麽好地方,可以說是周邊這些郡縣裏最貧瘠潦倒的。戊戌街則是徐州最為糟糕的一條街,裏面住的全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乞兒,或者一些無人看管的老病殘弱,整條街都彌漫着一股名為“腐朽”的味道。
即便是在這樣一群蓬頭垢面的乞兒裏,我仍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只因她的眼神實在特別。
沒有一個乞兒會有她這樣無謂的淡然眸光,眼底隐隐流動着似有若無的深沉,仿佛早已歷經百難。我也只是聽說她自幼生活在民間,被一家大戶人家收養着,後來那家人因水患家破人亡,她也就流落到了這裏。但,我實在沒想過,她會這樣一幅淡然的樣子生活在這裏。
她沒有看見我,只管往外面跑,誰料卻摔倒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将一錠銀子放在了她滿是泥污的手中,結果她卻冷冷拍開我的手,繞過我跑掉了。
“少爺!”管家焦急地看着她越跑越遠。
我不以為意,俯身拾起那錠被她打落的銀子,淡淡一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不會輕易妥協,明日我們再來找她。”
原本我是想着今日一定要帶她去沈府的,不過看她的模樣似乎并沒有那麽輕松。
管家無奈地搖搖頭,卻也沒有多說。
分了些碎銀給和她待在一起的乞兒,其中有個有些年紀的老乞丐看看銀子,再看看我,視線最後落在她跑走的方向,臉上露出一副類似于了然的神情。
他說:“我早就在想,她看上去就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原來真是大富大貴。”
我笑笑,問:“聽說是你替她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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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對于這件事他意外的沒有多說。
我沒有告訴那老乞丐,她來這條街上之前……名字當真就叫流離。
流離。流離。
颠沛流離。
老乞丐之所以這樣叫她,是巧合,還是當真看出些什麽我沒有細究。
回去的途中再度看見了她,她站在一群人當中靜靜凝着我,一雙墨玉般的眸子裏有着同齡人所看不見的警惕與防備。
真是只警惕心過高的貓。
我笑了笑,當做沒有看見她,任由管家推着我的輪椅送我回沈府。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條街,這次她沒有出去,正坐在那個老乞丐身邊聽他講故事,如水的眼波一動不動,不知是神游到何方了。
旁邊的人看見我臉上多了一絲笑意,我暗嘆口氣,心裏想着,今夜是否可以上奏折,讓皇上撥款下來赈災。
吩咐管家将早已準備好的饅頭分給周圍的人,我用手轉動着輪椅來到她面前,她似是被我驚醒,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我,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
她一開口,我将袖中留着的最後一個饅頭送到她嘴邊。
她遲疑地看着饅頭,目光在我手上匆匆掠過,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最後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饅頭。
我靜靜凝着她,看着她默默将我手中的饅頭吃完。
“你是來找我的?”末了,她問我。
我更正:“我是來接你的。”
她一手托腮,玩笑似的笑道:“我就說我福大命大,不會有人棄我于不顧的。”
我依舊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眼底一閃即逝的無奈,心底暗忖:這真不像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女孩子該有的眼神。
那天下午我帶她回去沈府,吩咐婢女帶着她去洗漱幹淨,換上我為她準備的新衣,最後才規規矩矩走出來。
到底是明珠,即便蒙上了灰塵,只要稍微擦拭一下,便可看見她重新綻放光芒。
她換上一身淺綠色的寬松長裙,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在我面前轉了個圈,問:“好看嗎?”
“真好看。”我贊她。
她得意地笑笑,跑到庭院裏玩去了。
看她一眼,我當着在場的所有婢女和侍衛,說:“從今天起,她便是你們的主子。”
“是。”所有人整齊地應道。
她回頭看着這一幕,嬉笑着鑽進花叢去了,似乎并不以為意。
******
我時常在幾個郡縣來回奔波的,起初我不願意帶着她到處跑,結果她不肯,偏要跟着我東奔西跑,最後我只得同意。
她在我身邊待了整整四年,這四年裏,她從起初對我有所防,後來漸漸的就變得十分依賴我。
在她來的第四年我在徐州常駐了一段時間,她已經十二歲了,有些事已經是時候開始策劃了。
我自認為自己不是個好官,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清者,私底下也會經常有一些無法見光的交易和買賣,做這些事情時我從來不曾瞞過她。我希望的是她以後能夠承擔大任,而不是如同尋常女子一般只懂養在深閨。
對于這一切她大概也是明白我是故意的,但她從來不會因此與我鬧不和,甚至每當我這樣時,她便笑我:“你明明看着就是那種完全不會陰謀詭計的大清官,為民請命啊,不畏強權啊,還有就是清廉公正,結果私底下這種反差,這要是讓外面那些傾慕你的女子知道了,非得吓得眼珠子都掉下來。”
她兩只手蜷縮着放在眼睛前,做出一副誇張的表情。
我正好将桌上那副山水畫畫完,擡頭看她一眼:“世間人事複雜,不要單憑一個人的外表去判定些什麽。”
她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這是第一次這樣嚴肅的對她說話,我說完其實也有些後悔。
撇開她的身份,她其實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将筆輕輕擱置筆架上,我沖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過來。”
她依言趴在我的對面,閑閑撥弄着筆架上的毛筆。
我凝着她,嘆道:“流離,你要記住,這世上,唯有自己可信。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張口欲言,卻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我正想說些什麽,就聽到管家派人來報:“大人,徐州知州劉大人來訪。”
流離看看管家,再看看我,十分自覺地跑到外面去玩。
“沈大人。”徐州的知州名喚劉芒,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年僅四十,卻一副老頑童的心性。
我端起茶杯啜飲一口,末了才看向他,他皺眉問道:“她才十二歲,如今行動會不會太早了?”
我放下茶杯,卻是答非所問地說:“剛才有消息來報,德莊皇後病危。”
他驚疑不定地看我一眼,目光有意無意看向正待在庭院裏的流離,半晌才擠出一句:“難怪你這樣急召我來,原來如此……”
“流離已經十二歲,再過半年便是十三歲,也是時候了。”我定定地看着流離的背影,心頭滿是複雜。
劉芒點點頭:“是啊,也只有趁這個機會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算心裏不舍,我也無可奈何。
當天是我的二十二歲生辰,我打定主意過幾日就送她去劉府,想到與她相處的這四年,不由得心生惆悵。
管家早已吩咐廚房為我辦個生辰宴,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說:“今夜就做些流離愛吃的東西就行了。”
“奴才明白了。”
做完這一切後,我看看外面的流離,忽然想起來這麽久以來,我與她其實還沒有一同出去好好逛過這徐州城。
适逢當天是花神節,街上會有花燈會,我便在暮色四合時叫着流離一同出去走走。
一路上她十分雀躍,不安分地這裏瞧瞧,那裏看看,最後指着一處說:“我要那個!”
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我才看見是一盞走馬燈。
那燈十分別致,與周邊的其他相比十分顯眼,分為八面,每一面都用着金色的磨砂繪着兩三只蝴蝶,大概是上面有撒了熒光粉,每當有風吹動,走馬燈悠悠轉動,灑出來的光影中就能看見一只只蝴蝶蹁跹而過,讓人為之驚豔。
的确不似俗物。
我偏頭看她:“當真想要?”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不禁失笑,管家便推着我去花燈的攤販前,那老板轉身笑盈盈看着我們:“幾位客官,可是想要這盞走馬燈?”
老板說只要猜中上面的燈謎就可拿走那盞走馬燈,我微微一笑,看着字謎上那四個字:“心猿意馬。打一字。”
稍微琢磨便猜出這個字,我将走馬燈遞給流離,她歡喜地接過,抱着燈在人群裏穿行。
本是風平浪靜的一天,卻在回府時遇上了刺客,那些人目的很明确,是流離!
盡管有侍衛及時出來保護,流離卻傷到了頭部,大夫看過後搖搖頭說:“她的傷倒是沒什麽大礙,只不過……傷在了頭部,大概會出現喪失記憶的情況。”
“那也就是說……會失憶?”管家驚聲喊道。
我暗暗責怨自己,為何不好好保護好她,看着昏睡的她,沉沉一嘆。
轉念想到,也許,這樣也是好的。
趁着流離還未醒,我送她去了劉府。
原本打算是下個月才送她去的,卻沒想到這麽快……
流離再度醒來時确如大夫所說,忘記了之前的事情,我想這正樣正好,卻仍是止不住的失落。
從那天起,流離成了劉芒失散多時的女兒,劉離。
當夜,我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着滿桌她喜歡吃的菜和糕點,獨酌獨飲。
飲下那杯冰冷的酒,我恍恍惚惚地想着,我和她的名字裏都有一個“離”字,倒真是應了……
終究逃不過一個“離”字。
一飲而盡,我将杯盞擱置在桌上,對着在外面等候多時的管家吩咐道:“管家,收拾好東西……我們連夜回龍城。”
“這麽急?”
我走出大堂,望着劉府的方向,好一陣子才回過頭看向他:“皇後病危,朝中那些個有心人也蠢蠢欲動,成天就想借故帶着女兒進宮,我們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可這裏……”
“皇後前些日子已經向皇上進言,召我回龍城。”
“奴才這就去收拾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是流離身世吧,大概=-=
這幾天斷網了,嗷嗷嗷,晚上要是我有網會再更新兩章,要是晚上沒網就放在明早更新2章
另外,《臣歡膝下》簡體版暫時是定在今年8月上市,結局修改+全新番外,繁體版的具體是幾月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