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涉
心有多堅強,就有多脆弱。
林楠霏從鄉下回來,疲憊不堪,五天的交涉終于看見了曙光,可那刻骨銘心的痛久久不能釋懷。
當她第一眼看見報道時,心中充滿了極大的憤怒,悲恸不已。連夜聯系同事,收拾行囊,準備材料。那一夜,她久久地失眠。
早晨,東方魚肚白,她們已經行駛了一個多小時。
紅腫的眼睛裏布滿血絲,但她把頭發梳理得高貴,衣着幹淨,大方,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她不喜歡邋遢的女人。
車子疾馳4個小時,停在一個村落,街道上堆滿柴火的村口,太陽正好紅彤彤地架在樹梢上,幾只雞在門前的街道上閑逛,村子裏寧靜,看不見行人,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炊煙味,遠處的山上開始出現亮光,郁郁蔥蔥。
幾聲狗叫,村莊蘇醒過來。
陽光照在院落的牆上,溫暖而光鮮。
深秋,山裏有點濕冷的涼。
“您好,請問村長家在哪裏?”林楠霏輕輕上前問話。
一個女人端着水盆,身後是一扇赤紅的大鐵門裏套着一個小門,小門鑲嵌在排列有序的金色銅釘裏,一只小黃狗搖着尾巴跟在女人後面,女人穿着拖鞋,“噗嗒噗嗒”,拍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了出來。她麻利地走到柏油路邊的花壇旁,突然,被出現在面前的五個人唬住了。
一身粉色碎花布睡衣,牛眼大的扣子一排,松松垮垮的上衣搭在肩膀上,她顯然沒有穿內衣。眼前三個男人,半傾着身子,也許是出于禮貌,怔怔地不說話,急切地想聽到她的回答,女人耳根子一紅,急忙把水潑在花壇裏,扭身返回大鐵門去了。
林楠霏沒來得及問,第二句話被這冷漠無情逼了回去。
小黃狗搖搖尾巴,繞着幾個陌生人轉一圈,鐵男熱情地彎腰,想去撫摸小狗,小狗突然跳開,遠遠地跑進鐵門,身後一串鈴铛,似乎在嘲笑。
柏油路貫穿村莊,少說也有一公裏長,家家戶戶門前都擺着或大或小的石墩,形狀各異,長的,圓的,方的,雕刻動物形狀的,雕刻花卉圖案的,各式各樣矗立在大門兩側。一排排樹中間或多或少地堆滿樹枝,稭稈。
幾個人背着大包小包試探性地前行,只要哪家大門開着,都要朝裏面張望一番。拐過一個巷子,巷子路面上鋪滿了形狀不規則的石板,光滑蹭亮,看得出已經飽經風霜,石板上有些坑坑窪窪的小坑,綠苔填滿了縫隙。野草順着牆根生長,已經顯出了秋的悲涼。太陽這會兒還沒有眷顧,光的陰影籠罩住整條巷子,房頂上的陽光已經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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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孩子,提着水壺過來。
“小朋友,請問你們村村長家在哪裏呢?”鐵男微笑着說。
“順着這條巷子走,到前面右轉,那排房子的第一家。”男孩有些害羞,單薄的身子在陽光下顯得消瘦,上衣略顯寬大,書包斜跨在肩膀上,薄薄的嘴唇裏咬出幾個字來,說話時眉頭緊蹙,他把水壺放在地上,用手指向村長家的方向。
“哦,謝謝你呀。”鐵男緊跟一句,生怕碰壁。
“你是去上學麽,還是?”林楠霏溫柔地說。
“上學。”男孩拎起水壺,轉身離開,消失在巷尾。
他們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前轉彎,枝葉繁茂的樹冠,把巷口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巷子是一段高大的圍牆,圍牆建在高高的牆基上,牆基是巨大的岩石,岩石切鑿的痕跡很明顯,雖然大部分被細泥和青苔覆蓋,也因為風吹雨淋,洗刷了棱角。一根粗大的石柱殘缺了一半,斜斜地埋在牆根下,顯然是孩子們的滑梯,表面光滑潔淨。這條巷子窄窄的,過不了汽車,路也是石板鋪成的,沒有樹,有些彎曲,從巷口看不到另一頭。兩邊的瓦房高高地騎在牆上,像一頂頂棱角分明灰色的帽子。幾根電線橫七豎八地穿過巷子的天空,這時能看到電線的影子折彎了搭在牆上,影子上坐着幾只麻雀,和不遠處瓦房房脊頂角石獸的影子對峙,格外明顯,一動不動。
幾個人的腳步聲悉悉索索,在巷子裏自己都能聽到。
一個斜斜的影子從牆上爬過來,越來越大。
一個男人扛着鋤頭走來,褲腿挽起半截。
“您好,請問村長家在哪裏呀?”林楠霏上前問道。
男人濃眉大眼,粗布衣裳白褂子,青色的褲子上沾了幾塊泥土,和布鞋上的泥土一樣。
男人和牆上的影子幾乎是同時停了下來,他把鋤頭從肩膀上拿下來,拄在手裏。
鐵男上前發了一支香煙,掏出打火機來。
“哦,我來,我來。”男人毫不客氣地接過香煙,自個兒燃起,略有一點感激的神情。
“你們是記者?”男人吸一口煙問,煙順着牆帶着影子向上飄。
“不是,我們不是記者。”鐵男迅速回答。
“你們是律師?還是領導?”男人鎖着濃黑的眉,不解地問。
“我們不是律師,也不是領導。”葉慧群解釋說,可葉慧群明顯說謊了,她就是律師。
“哦,哪你們是游客,還是幹嘛的?”男人呷一口煙,看着眼前的幾個人,初步認定是當官的,當官的就是領導,他們一般比較含蓄,來到村裏不承認自己是當官的。前兩天就有幾個,碰到了說不是當官的,最後,在村長家說是什麽民政局的。男人在心裏猜測,把表情掩藏在香煙的雲霧,還露出誠懇的笑。
“嗯,我們是游客,嗯,游客。這山裏的秋景太美了,我們來寫生。找村長要個向導。”葉慧群口齒伶俐,一口氣接完。
“哦,我說呢,我們這裏每年來好多游客,山裏人看慣了,沒什麽風景,可是城裏人來,成群結隊的,看什麽桃花,荷花,油菜,山上的樹,可多了。這找向導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這山高,溝深,不熟悉的人容易迷路。村長家就在我身後,拐過去第一家就是。”男人猛吸一口煙,掐着煙屁股一彈,順手一指。
“哦,看到了,謝謝你,大哥,謝謝你。”葉慧群禮貌地點點頭。
“沒什麽?”說話時,大哥的臉顯然有些潮紅。他沒想到眼前的女人突然一聲大哥,親切地有些肉麻。他側過身子,陪着笑臉,看着幾個人走過,每個人經過時都說了一聲:謝謝。
他好奇地目送他們走進村長家,轉過身,扛起鋤頭哼着曲兒,身子一搖一晃地離開,腰屁股上斜插一根旱煙袋,左右搖擺,像一根尾巴。
村長家的門房,牆上貼着瓷磚,白閃閃地亮,門頂上一幅瓷磚橫幅:紫氣東來。暗紅色的大字遒勁有力,瓷磚燒制得很精致。門框左右兩邊貼對聯的地方只剩下幾小塊紙片的痕跡,上面落了灰,牆角有幾片蛛網。紅色的大鐵門虛掩着,似乎這裏家家戶戶都喜歡安裝紅色的大鐵門,剛才進村的時候,看家好幾家都是紅色的大鐵門,不同的是有的是安裝在一面磚牆上,進門是院子;有的安裝在樓房的牆上,進門是屋子或客廳。沒有安裝大鐵門的人家,有的是漆黑的木門,一樣安裝在土牆上或者蓋好的房子上,算是農家的特點,見得多了,林楠霏總結出了這一帶民居的特色。
“有人在家嗎?”林楠霏輕叩門環,門環卻在鐵門上咣當咣當,聲響極大。
“汪汪,汪,汪......”幾聲猛烈的狗吠聲,伴随着渾厚低沉的吼音。
女人的尖叫,皮鞋的碰撞,門環和鐵門激烈的碰撞,淩亂的腳步踢碎了巷子的寧靜,幾個人趕緊抽身,跳躲開來。
“黑影,一個巨大的黑影。”林楠霏捂着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麽黑影,看把你吓的,不就是幾聲狗叫嗎,吓我們一跳,我以為狗追出來了呢!”鐵男停下腳步,故作鎮定。
“你不怕狗,你別跑呀。”林輝戲虐他。
“她突然跑開,我是本能反應。”鐵男辯解說。
“誰呀,安靜,蹲下。”一個聲音從門縫沖出來,又似乎是從高大的圍牆上瀉下來,粗狂中帶着明顯的不耐煩。
“吱呀,咣!”鐵門上的小門被打開,一個身體肥胖的男人挺着肚皮探出身來。
“誰呀!”男人完全走出了門廊,才發現巷子裏有幾個驚慌失措的男女。
“你們找誰呀,一大早的。”男人輕啜一下鼻子,手插在腰裏,顯然,沒有雙手的扶持,恐怕那兩條腿也難以長久支撐紡錘形的身體。寬大的黑西褲,一雙黑皮鞋。腦門寬大,有些許禿頂。說話時一顆銀色的牙齒閃閃發亮,眼睛能眯成一條縫,顯然,臉上的肉更深厚。
“我們找村長,請問,您怎麽稱呼。”林楠霏整理了一下紗巾,把背包整齊地重新挂在肩膀說。
“哦,這都沒有完了。唉,進來吧。”男人說完轉過身,雙手背在筆直矮小的背上。
“去,蹲下,再吵就吃了你。”男人推開門,對着一只黑狗吼了幾聲。
鐵男進門來,臉色驟變,原來,院子裏拴着一只藏獒。藏獒正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趴在地上的藏獒擡起了頭,幾個女人又差點尖叫,躲在男人的後面,不敢直視藏獒的三角眼。
一行人急急地溜進了院裏深處的一間房子。
“來來來,小夥子,坐吧,我給你們倒水。”男人端起茶壺,開始收拾水杯。
“不用了,村長,我們來了解一下情況。”鐵男掏出煙遞了過去。
“我知道,先請坐。”男人急忙從抽屜裏拿出香煙來,算上自己,屋裏也就三男三女。
“那家人就在你們村嗎?”林楠霏進一步确認。
“我知道,先喝水。”
“以前來過記者還是有關部門的領導?”林楠霏确認報道的真實性。
“我知道,先不急。”
男人總是回答簡單,不做回複。
茶水倒好了,三個男人的煙也點着了。
屋子裏片刻安靜,男人坐在獨立的沙發上,看着眼前幾位年輕人。
林輝在進門的瞬間已經啓動了攝像機,隐藏在深色的包裏,擺放在桌子上,斜對着村長的沙發。可村長并沒有察覺異常。攝像機也拍攝到了藏獒的表情和反應。
“村長,您好,我們這次來就是想了解一下前段時間媒體報道的那件事,不知道,我們能夠幫上什麽忙,我們是一個愛心公益組織。”林楠霏介紹說。
“什麽組織,愛心公益。”男人吐了一口煙,表現出了驚訝。
前幾天來的都是記者,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尤其是鎮上,縣上的領導來了幾批。都是了解情況,到人家采訪,還有民政局,公安局的來詳細調查。這群人不知葫蘆裏又賣什麽藥,村長心裏暗暗猜測。
“啊,好呀,愛心互助很好呀,報道裏說的很清楚了,孩子的确需要愛心幫助。”
“我們主要還是想去她家看看,了解一下真實的情況和孩子真實的想法,做到有的放矢,有針對性的幫扶。”林楠霏不緊不慢地說。她明顯看到了村長放松了警惕的表情。
“回頭再到村支書家裏去一趟,說明我們的來意。這件事我們會跟蹤到底的。一定幫助孩子脫離陰影,幫助她的家庭恢複正常。我們有心理專家參與,效果肯定能行。”葉慧群插話說,又看了看一眼坐在旁邊的馮玉涵。
“哦,村支書不在。”男人說。
“今天不在麽,我們明天再過來。”鐵男說。
“不是,他調走了,現在空缺,整個村子稀稀落落的人家,精壯勞力都出門打工了,就我村長一個人撐着,你們有什麽是直接找我就行了。”男人又掏出煙發過來。
“哎,謝謝。”林輝起身接過煙。
“哦,這樣呀,那也行。村長,你把事情給我們簡單介紹介紹,我們好有個心理準備。”馮玉涵拿出本子說。
“事也沒多大的事,農村人好面子,自家的事情不好張揚,所以,老劉家也抵觸的很,上次有個記者,直接就給轟出了門。我們村旅游還是再向好的方面發展,這件事情一鬧,人家印象不好。你們媒體也好,什麽公益組織也好,也要幫幫忙,把事情向好的方面引導,一些不知情的人說三道四,把村子說成封閉,野蠻,落後,一無是處,那也是不對的,你們說是吧。”村長說。
“那是,那是,我們就是要了解真相,然後幫扶。說實話,我看了照片和報道也非常震驚,非常氣憤。”林楠霏語氣堅定。
“那這樣好吧,你們先在我家坐會兒,我去和老劉家通通氣,好讓人家有個心裏準備,這樣直接過去,我怕他來氣,把你們轟走了,來了幾茬人,都影響了他的正常生活。農村人那見得這樣場面,都嫌丢人。”村長起身,幫他們添加了茶水。
“也好,有勞您了,我們自己來。”鐵男趕忙接過茶壺,挨個兒倒水。
“那你們坐會兒,我去去就來。”村長裝上煙盒,徑直走出房門。
“行,辛苦您了,村長。”他們幾個起身,連忙道謝。
“一會兒就回來,一會兒。”
村長出門時,徑直走向藏獒,藏獒倏地起身,伸出舌頭搖着尾巴。他把狗的鐵鏈繞回鐵樁幾圈,拍拍狗的腦袋,示意它蹲在,然後背着手從鐵門裏走了出去。鐵男從房門裏探出一點身子,遠遠地看着藏獒,不敢出一點聲音。其他人坐回屋裏,都不敢出房門半腳。
“有這麽個大家夥守在大門口,我們插翅難逃了。”葉慧群顫顫地說。
“什麽叫插翅難逃,應該是戒備森嚴,更加安全,誰敢冒冒失失地進來。”馮玉涵說。
藏獒趴在門口,忘記了家裏來了幾個陌生人,忠誠地眯着眼。
林輝也探過身,偷瞄一眼,轉過身,悄悄對馮玉涵說“它睡着了”。
“它能聽到我們談話,幾公裏外都能聽到,你小聲點,別讓它認為我們要逃走,我們吃不了兜着走。聽說它一口能咬斷鐵鏈呢!”馮玉涵扮個鬼臉。
幾個人坐在屋裏聊天,屋外的陽光從牆頭落下,曬到牆根邊的石桌上,影影綽綽的樹和花的影子延伸開來。
藏獒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