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宋宴初從內務府出來時,皇城的天色已經暗得不見邊,湖邊剛抽出芽的柳梢稀疏,拂着夜色,有幾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倩兒已候在門外,見到自家公主踉踉跄跄地扶着牆出來,便立刻過去,拿上披風蓋在了她的身上。
往下一瞧,她的腚後都已被浸紅,近一聞還能嗅到血腥氣。
倩兒氣得都要哭出來,忙扶住了歪斜着身子的宋宴初,拿着帕子拭了拭她額頭上混着灰的汗珠。
“內務府那些人可真下得去手,皇後娘娘不過是随口一說,還真的打這麽沉的棍子!”
宋宴初勉強睜着眼,虛弱地道:“沒、沒妨礙的,不過……十杖而已……”
“十杖?!那麽實的棍子,挨一杖都要命了!”
宋宴初微笑着搖搖頭。
她心裏明白,這次萬嫔與萬氏一族恐怕在劫難逃,萬家百年的世家基業,眼見就要毀于朝夕。
相比之下,自己的這懲罰已經算是輕了的……
如宋宓安所說,與遠在千裏之外的皇兄私通信件,非要冠個逆反之罪也未嘗不可。
至于這打在身上的輕重,皇後估計也不會過問。
打完了便完事。
初寧宮的轎辇就停在不遠處。
倩兒忙擺擺手,從遠處就喝道:“你們幾個把這東西先擡回去吧,公主眼下還坐不得這個。”
幾個人就将轎辇又擡了回去。
元順原先也是被叫着來跟着一起擡轎子的,可見到宋宴初被打得這般,無意間皺起了眉頭。
他沒跟着轎辇一起走,駐足在原地似有幾分猶豫,頓了頓,還是低頭快步地走到了宋宴初面前。
“公主——”
他起身又背對着她,将整個背都蜷了起來,雙腳分開,牢牢地在地上紮了馬步。
“奴才背公主回去罷。”
宋宴初搓手哈了口氣,瞧見元順的後腦勺,深深用鼻子吸了一口氣,目光閃過一絲冷,微垂下了眸子。
倩兒此刻也松了一口氣,在一旁着急安慰說道:“公主,讓人背着也好,這一路走過去還不知要走到什麽時候,您又費勁。不然也能早些回宮歇息下——”
宋宴初聽了倩兒的話,含着下巴,雙手才緩緩搭到了元順的肩上。
元順的身子又放低了一些,才将她穩穩地背了起來。
他的樣貌雖看着只是個未長齊全的少年,可臂上的力氣卻不小,愣是将宋宴初整個人身子都往上提了些。
“公主抓緊些,奴才怕把您摔着了。”
她側目望着他的肩膀,緊抿着下唇,還是稍扣緊些了雙手。
元順這才邁開了步子往前走去,倩兒則跟着後頭随時護着她。
沒過多久,三人就回到了初寧宮。
元順直接将宋宴初背進了寝宮中,幾個禦醫與醫女已經奉皇後娘娘的命在初寧宮等着。
連着幾個宮女裏裏外外忙活了一陣,給宋宴初換了套幹淨的衣裳,又上了幾層藥,裹了紗布,确認沒別的事才一一退下。
倩兒讓人在屋內又換上了新的炭火,給宋宴初蓋好被子,望着她這可憐模樣,也心疼地嘆了口氣。
“公主早些歇息吧,奴婢先退下了——”
宋宴初側卧在床上,一把抓住的倩兒的手,低聲急切地問道:“元順呢……”
倩兒一愣,尋思了一陣才說道:“公主之前不是說過不要讓他近身伺候的,他将公主送回來之後,我就沒讓他進來幫忙。不過方才奴婢走出去兩次,見他在門邊候着呢,想來是挂念公主傷勢的,這會兒應該也還在外頭——”
宋宴初眉頭愈發緊鎖,吸進一口冷氣,“叫、叫他進來。”
倩兒怔怔應道:“好……”
倩兒出去不久,便換了元順進來。
他走進屋,低頭按照規矩候在軟塌旁,不發一言。有他在的地方,總覺得異常安靜。
“我、渴了……”
元順颔首應了一聲,便走過去倒熱茶。
宋宴初斜睨着眼,仔仔細細打量着他的背影與側臉。
以往只覺得他長相格外精致好看,宮中太監中長得陰柔的不少,模樣好的也不在少數。
可如今她才察覺到,他的身上有着一股尋常男子都不一定能有的深邃。
她正想再多觀察他幾眼,他就已經端着茶水,跪着遞到了自己的床邊。
宋宴初忙別過了視線,牙關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伸手觸了下杯壁,便怔怔地收回了手,嘟囔道:“燙。”
元順抿着嘴角微微一笑,“奴才是依照往常倩兒姐姐給公主的茶溫調的,若是公主覺着燙,奴才再去換一杯來便是。”
說着,元順又轉身過去,隔着紫紗屏風調制新茶。
不一會兒,他又将茶奉上。
這會兒茶水已經是有些溫的了,還沒透着涼。
宋宴初将手伸過去,又看了他一眼,心中的疑惑實在是無法排解,到底是忍不住開了口。
“你到底……是誰?”
元順的睫毛輕扇了扇,定格了片刻,手上的茶水只微微晃動了下。
宋宴初雖厭惡透了這深宮之中的争鬥,可她畢竟從小是那樣活過來的,一些紛争的端倪又怎可能絲毫察覺不出。
昨夜倩兒與芳兒都不在的時候,偏偏安寧宮的小六就過來了。
偏偏夜明珠丢了沒多少功夫,皇後就來了。
偏偏尋的是那一對珠子,卻因一封信将整個萬家都牽扯了進來,最後那夜明珠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這些巧合看似平常,可若是都串在一起,說不好就是有人在背後操控着這一切。
或許是因為他昨天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說不上來到底為什麽,宋宴初的直覺便覺得這些事與元順都脫不了幹系。
宋宴初見他默着不回應,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胳膊,檀香托盤中的茶水霎時便都灑在了雲錦繡的被子上。
“我問你,你敢說……今日發生的這些、這些事,都……都與你無關麽?”
元順擡眼看了她一眼,面色凝重,可氣息絲毫不亂,又将額頭緊貼到了地上。
宋宴初看着他的腦袋,深深呼了一口長氣,“你你來初寧宮中……到底有何目、目的?”
“奴才是為了保護公主。”
“你還、還在騙……”
宋宴初聽到他這話,氣實在是有些沉不住。
他這一步棋,不止是害了小六無辜一條人命,曾經盛極一時的名門萬家,老老小小上下幾百口人都得株連。
宋宴初一想到此事涉及範圍之廣,下手之狠,就氣得嘴唇發白。她咬咬唇,也拉下了臉,支支吾吾地道:“你若是再、再不說實話,本公主且将你供、供供出去——”
“公主決不會這麽做。”元順淡淡地說道。
“憑什麽……什麽猜測我不會?你明明就害了那麽多人……”
元順呼出了一口氣,道:“因為奴才,是巽妃娘娘的舊人。”
宋宴初徹底愣着了,眼中泛出一抹紅,粼粼楚楚。
“巽妃……”
元順打斷了她的思緒,“公主,別的奴才不方便說太多。公主只要知道,你既是巽妃娘娘生前最疼愛的女兒,奴才做什麽就都不會傷害你。”
宋宴初的思緒有些亂,她的眼中泛着水光,帶着哭腔質問道:“就算是如此……你、你就可以害那麽多無辜之人嗎!”
“公主!”
元順突然提高了聲音呵了一聲,義正言辭道:“公主要知道,這想要扳倒萬家的人到底是誰?從皇後娘娘打算将凝芝公主嫁給崔照起,她想拉攏的權貴便是崔家,而勢必就要鏟除之前一直在暗中與她作對的萬家。所以,就算沒有此事發生,她也早晚會找個機會将萬家在京城鏟除得一幹二淨!奴才做的,只不過是遂皇後的心意,順水推舟罷了。順便,還幫公主趁早解決了一個麻煩。”
“你……”
宋宴初頓了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元順微微低下了頭,在燈光下只看得見他半張如雕刻般的臉,又冷冷地說了句:“何況,我見不得宋宓安總是欺負公主。”
宋宴初咽下一口口水,這會兒真真是被他噎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再看元順時,他的神态已一如往常:“公主早些歇下吧。奴才擔心公主今夜睡不安心,就在外頭候着,公主若是醒了有什麽吩咐,只管叫奴才便是。”
宋宴初:“……”
這一覺确實睡得不踏實。
宋宴初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有巽妃,還有皇兄,一切都還在。
她在禦花園中蕩着秋千,靜靜地看皇兄拿彈弓射鳥,巽妃則在一旁喝着茶,笑吟吟地看着他們兄妹玩耍,一邊還叮咛着哥哥不要将彈珠打着妹妹身上。
可轉眼間,巽妃不見了,哥哥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她站起來正要去找他們,腳下一滑,就落入了冷到徹底的冰窖之中,無法脫身……
“母妃……”
“母妃……母……!”
宋宴初猛然驚醒過來,渾身都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小結巴——”
“小結巴你怎麽了?!”
“宴初!宋宴初!”
一個大掌上前,牢牢地覆住了她冰涼的手心。
她緊緊抓着那這才睜開眼,大口喘着氣。
緊接着身後的傷口開始作痛,讓她漸漸地從夢境中脫離了出來。
她擡起頭看,竟是藺承安站在自己的身邊,自己還緊緊抓着他的手心……
她一愣,就忙松開了雙手,身子還是止不住的發顫。
藺承安微微嘆了一口氣,拿起了一條鵝毛毯子,像裹粽子一般嚴嚴實實地裹在了她的身上,伸出手輕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做噩夢了?”
宋宴初下意識地躲了躲腦袋,抓緊那毯子,又瞥了他一眼。
見到他在,她總算是确信自己已經徹底醒了過來。
畢竟藺承安這種人,可從不會出現在自己的夢中。
“你、你怎麽在這……”
倩兒與其他宮女也不在屋內,顯然是被他支出去了,偌大的公主寝宮,只有他與她兩個人。
他笑了兩聲,上挑眼梢,硬是一步步湊到了宋宴初的面前。
宋宴初便忍着痛一點點床角挪。
直到無路可退,藺承安那張臉已經離自己不下一拳的距離,他仍在得寸進尺。
“聽宮裏的人說你昨天挨了板子,可差點沒把你的半條命打沒了。小王可是心疼得緊,昨兒個一宿沒睡好,這不宮禁剛過,便進宮來看你了。”
宋宴初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他這滿口抹了蜜的模樣,倒像是換了一種方式來惡心自己。
“我、我沒事!禦醫都、都瞧過了,你就無須操這個心……”
“那可不行——”
藺承安一條腿已坐在了床榻上,壞笑了一聲,“不久之後你我可是要成親的,這有沒有落下傷口,我可都得檢查仔細咯,不然到時候娶一個廢的女人回去,小王豈不是虧了?”
“你、你要做什麽……”
她雙手抵在胸前,生怕他再近一步,雙眼瞪得跟銅鈴一般大。
藺承安這會兒才悠悠地往回撤了一步,“逗你的。這不是怕你昨日挨了板子心中不大爽快,好替你出出氣——”
宋宴初聽到這話,氣得一拳就捶在了他肩上,“你不來才好,那樣我就沒什麽可不爽快的!”
藺承安摸摸受着她的拳頭,仿佛是被撓癢癢一般舒坦,痞痞笑着道:“方才你還沒生氣,這會兒卻惱羞成怒了。你該不會是真的想……讓我檢查下你那處的傷吧?”
“藺承安!”
宋宴初又打了他幾下,雖有些疲憊,可似乎夢靥留下的郁結真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