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章
昏昏沉沉的燒了一個星期,蘇淺光榮出院。
出院的陣勢很大,蘇淺很是詫異的看着只差敲鑼打鼓扭秧歌來的名業幾位少爺,幾乎都是泣涕而下。
于梁拉着蘇淺的手,可勁兒的搖,“蘇姐,恭賀您出院大喜,我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安哥手下的年終總結,一多半都壓在他的身上,他現在只剩下半口氣吊着茍延殘喘了。
蘇淺心裏頭自然跟明鏡似的,何非然在加拿大,名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落在了安淩霄的身上。可是自己有恰巧在這個時候,姥姥的葬禮,自己的住院,他承受的,要比自己多得多吧。
然後,蘇淺心裏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定。
楊琛走過來,目光沉邃,“蘇淺……”
“楊琛,很抱歉。”
“嗯?這句話,應該我給你說吧,還有謝謝。”
“關于劉晟的那件事情,我做的偏激了,利用你的地方,你多見諒。”蘇淺颔首。
“哼,劉晟那副張狂的樣子我也看不過眼,早就想要收拾他了。”楊琛的語氣不再似适才那般的生硬。
安淩霄半抱着蘇淺坐上裏的車,沖外面招手,“好了,都散了吧,我一會兒就回公司。”
她的淺淺,總會給人以很親近的感覺,然後,諸事皆順。
蘇淺笑着把車門帶上,學着安淩霄的樣子沖着外面招手,“都散了吧,安總今晚歇着。”
轎車絕塵。
衆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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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淩霄将蘇淺放在腿上,“公司裏可是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呢。”
“就今天一個下午都不成?”
安淩霄寵溺的笑了笑,“依你。”
于是,蘇淺順利的把安淩霄撲到,讓他呼呼大睡直到天明。
蘇淺被安淩霄圈在懷裏,口中喃喃:“明天起,你好好工作,我好好備考。”
安淩霄即使在睡得最沉的時刻,也能夠聽得到這樣的話。
他的手指上上下下的拂在蘇淺光滑的脊背上,唇迷蒙着從她的脖頸一路向上游移尋到她的唇,輕輕的舔,慢慢的描,直到雙方的呼吸都開始凝重。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蘇淺将腕表留在了家裏的桌上,還有一句話。
然後,她獨自一人登上了飛往畫湖的飛機,沒有告訴任何人。
安淩霄看到那張字條的時候,已經是飛機起飛後的三個小時。
只是一句話,卻足夠讓安淩霄感到的是蘇淺內心的堅強,但是,她會将這裏的一片凝寂與坦然,留在這裏。
“但願有人給我,一世縱容。”
畫湖的小街依然如同初見般美好,帶着冬日泥沼的芬芳,以及訴說不盡的灰白。
蘇淺的記憶漸漸清晰。
沿着彎彎曲曲的山路,沿着泥濘的土坡,一直追溯到蘇淺出生後的第三天。
那,是與生抗争的日子。
***
“滴答……”良久,“滴答……”。
輸液瓶中每隔幾十秒就會下落一滴冰涼的液滴,流進一具幾乎毫無溫度的軀體中。
蘇淺透過微弱的心電圖和薄涼的氧氣管道,冰冷的手術器械,可以看到一個小生命生存下來的艱難。
蘇淺從來不畏懼走進醫院,從來不懼怕打針吃藥,因為,那個地方,是帶着她走出黑暗的深淵的白色殿堂。
曾經,離天堂是那麽的近。
王珂之仍然是昏迷不醒,醫生經過近十個小時的全力搶救,終于離開了瀕死的邊緣。
蘇淺可以看到母親醒來時慘白的臉色,聽到他微弱的呼吸,感受到她焦灼的心情,“淺淺呢……”連聲音都帶着顫抖,不可抑制的顫抖。
蘇淺知道王珂之的脆弱,亦知道她的堅強。
那個時候,早産四個月的嬰孩,能夠活下來,是個奇跡。
雖然,蘇淺的滿月是在手術室度過的,白天是在特護病房中度過的,周歲的生日是在普通病房中度過的。
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這一代,原本是不幸的,卻又是不可避免的。
懷着蘇淺時,王珂之過度的心理壓力,以及突然遭受的打擊,導致産前以及産中大出血,不滿七個月的女嬰終于降臨在人世。
可是,竟然是一個死嬰!
只是差那麽一點,蘇淺就可以完全不用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必看見蘇麥和蘇梅的痛,不必和蘇岚鬥嘴,不必在那個夏天來到畫湖,也不必遇見……安淩霄。
但是,上天終究是給每一個生靈一個生存的機會的,蘇淺贏得了生的時間,以及在合适的時間遇見對的人的機會。
在所有人都放棄了希望的時候,蘇淺發出了一聲極細的嗚咽聲。
一歲半的時候,離開醫院的日子,是一個微涼的初春,遍地山花爛漫的日子。
冰雪死亡的日子。
蘇淺不會說一個字,不會爬行,不會直立,不會做任何适齡嬰兒應該做的任何事情。
甚至連眼睛,都舍不得睜開。
蘇淺可以感受到母親的自責,可是她後來知道後,從來沒有怪過母親。
一些事情,不能單純的用對與錯來回答,就像是蘇淺的死到生,只是一個瞬間,卻一直延續了二十三年。
醫生和專家說的沒錯,這樣的一個孩子,能夠長大,是一個奇跡,又怎麽能夠奢望她獲得更多呢?
于是在學前的年齡裏,她愣怔,她抑郁,她無語寡言,她癡癡呆呆。
蘇淺可以看到母親偷偷的躲在父親懷裏哭,那樣一個堅強的女人。
她懂,只是心中有一堵牆,不願意說,不願意笑。
她不懂,笑,給誰看;說,給誰聽。
直到七歲的時候,蘇淺來到了另一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長着淩霄花,直沖雲霄的淩霄花,扶搖直上的淩霄花。
那裏,有另外一個堅強的女人,帶着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孩子。
那個女人叫顧姨,那個孩子叫顧思涵。
顧姨說:“笑給你最愛的人,笑給最愛你的,說給你最愛的人,說給最愛你的人。”
顧姨是小鎮上有名的心理醫生,是名牌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出去的時候,是光耀,是光環,兩手空空,只是帶了一只大紅花。
歸來的時候,是流言,是蜚語,是漫天的尖碎石頭,仍然是兩手空空,只是襁褓裏面,抱着一個嬰兒。
是顧思涵。
一個只有百分之一的生存希望,他活了下來;活到滿月的幾率與蘇淺剛剛生的幾率一樣,但是他活了下來;到一歲的時候,是一個坎兒,但是他過來了;醫生說,能夠活到三歲是一個奇跡。
而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蘇淺見到這個可愛的小東西的時候,他已經三歲半了。
得這樣一種罕見疾病的概率與連着中三次頭等大獎的機會是一樣的,蘇淺後來一直想,要是這個小鬼頭知道了這個消息,會不會高興的歪着頭,然後跑跳着走開,兀自玩着飛轉的風車呢。
因為他不明白,什麽都不明白。
而蘇淺,什麽都明白,只是內心有一股氣,有一種黑暗的氣在環繞着自己,揮之不去。
顧姨每天晚上睡覺前,手中都會拿着有一幅一幅精美插圖的《小王子》,讀裏面屬于孩子的內心世界,與大人世界之間的迷惘。
那個時候,蘇淺不懂,因為她還沒有長大,因為那個時候,眼中的世界與花的世界是一樣的。
母親每隔兩個月來一次,每一次呆上三四天。
蘇淺知道,顧姨與母親是認識的。
蘇淺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只是用一雙透徹澄澈的眼睛,看着蒼生,看着百世。
蘇淺記得,有一個游方道人路過這樣的一個小村莊,靜靜地看了蘇淺三分鐘,然後留下了八個字,“心中丘壑,眼中風雲。”
這是蘇淺聽不明白,只是暗暗的記下了這樣的幾個字,用一根鉛筆,一個小本子。
所以蘇淺相信一切關于神靈與魂靈的故事,她願意用盡每一點心力,虔誠的對待,所有幫助過她的人。
那個時候,蘇淺看到隔壁有一個總是邋遢的小男孩子,被人罵,被人追打,被拐送了一家又一家,只是有一雙同蘇淺一樣伶俐的眸子。
顧姨很是良善,給他擦臉,教他識字。
每一次,蘇淺就站在顧姨的身後,看着那個男孩子臉上逐漸露出的白皙。
她聽到顧姨喊他,楊琛。
她聽到顧姨說:“當生活給你一百個理由哭泣時,你就拿出一千個理由笑給它看。”
來到這裏的半年裏,是蘇淺最無憂的時刻,遍地生成了花朵,開遍了花朵。
雖然她仍然是久久不說一句話,眼底的笑意卻是越來越多。
顧姨說,“要認識一個人,一秒鐘足矣;要明白一個人,一輩子足矣。
但是淺淺你知道麽,在認識和明白之間,你如何去判斷他,如何去認知他,如何判斷他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呢?
只要七年。
一朵花開,只需要七年。”
蘇淺開口道:“那麽,顧姨遇到了嗎?”
顧姨搖頭,“本以為遇到了,卻實際上,沒有遇到。”
蘇淺的話,就在那一夏盛開。
然後枯萎在那個火光漫天的盛夏。
那一場大火,顧姨和顧思涵再沒有走出來。
一場詭異到不可思議的大火,帶走了兩個魂靈。
蘇淺能夠清楚的看到,天邊忽然滑落的流星,無可挽回的墜落,無盡深淵。
所以,顧姨消失了,以及那個奇跡一樣的男孩兒,一同消失。
之後的兩個星期,蘇淺也消失了。
她在山後的一片空地,用母親寄來的錢買了一塊墓碑,刻上了兩個人的名字。
顧姨常常說:“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顧姨,現在是真正的無所畏懼了吧。
回到家,蘇淺好像是變了一個人,愛笑愛吵愛鬧,愛瘋瘋癫癫,愛大大咧咧。
連同蘇川明蘇岚和蘇麥,都認為是心理治療有了效果。
是真的有了效果。
但是,蘇淺知道,一直都知道,王珂之知道一切,關于她的一切。
蘇淺背負了太多,盡管沒有人告訴過她任何事情,但是性情的敏感,心境的不同,她感知了一切,一切該有的,和不該有的。
蘇淺面對着那個墓碑,深深的叩了一個頭。
顧姨,你說得對,因果報應,都會到來的。
你說得對,淺淺會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人。
現在,只等着七年。
再度盛開。
蘇淺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時候,看到了油然翠碧的樹蔭,是一種從心底裏綠出來的顏色。
陳谌一臉陰沉的站在候機室,看着滿臉明媚的蘇淺走進。
薛小沐戰戰兢兢的站在陳谌身旁,不停的東張西望,滿臉被奴役的悲催相。
“阿谌,小沐,你們什麽時候到的呀?”蘇淺背着包,用盡量快的速度奔過來。
陳谌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神掃了一眼薛小沐,薛小沐連忙跑過去接過了蘇淺手中的提包,然後咧嘴一笑,“淺淺,這些天去我家……”
蘇淺擺手道:“不用了,我去陳谌……”
陳谌打斷了蘇淺的話,“我家沒地兒。”
“那我住酒店吧,反正只有一個星期而已……”蘇淺點點頭。
“咳咳……”陳谌清了清嗓子。
薛小沐一把拉住了蘇淺,“淺淺,你去我家吧,真的,我一個人和我爸在一塊兒住心裏害怕……”
蘇淺皺了皺眉,這是什麽話?
陳谌已經叫了一輛計程車,将蘇淺和薛小沐塞進後在外面站着給兩個人招手,“我醫院裏面還有事兒,先走了……”
蘇淺看着陳谌略微蒼白的面色,不禁有一些擔憂的問薛小沐,“阿谌怎麽了,看起來不怎麽對勁兒……”
薛小沐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一雙黝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轉動。
蘇淺嘆了一口氣,她哪有心思操心別人的事兒,于六那邊的事兒還沒有結束吧。
蘇淺似乎知道了為什麽陳谌非要讓她住到薛小沐家裏了。
因為這就是B大的家屬院。
“小沐,那個就是薛教授要收的學生呀?”
“是啊,慕教授……什麽時候來我家吃飯啊。”薛小沐十分熱情的騰出一只胳膊來向那個老太太招手。
“小沐,你爸真的要破例了麽?這個女孩子倒是靈氣的很。”一個帶着有着很厚鏡片的老學究扶了扶眼睛看着蘇淺。
蘇淺微笑着颔首。
“我爸很喜歡她呢,連着兩次拿過國家獎學金呢……”
“年輕有為,後來居上啊……”老學究點頭稱贊。
蘇淺只差沖上去喊出“不敢當啊不敢當……”蘇淺扯了扯薛小沐的袖子,“我只是得過一次的,還有一次是校級的……”
薛小沐歪着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沒有背錯啊,我是背了好久的……”
蘇淺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
陳谌,其實憑我自己的能力能夠考上的……
薛教授的家裏整潔的一塵不染,到處都是光光亮亮的。
薛教授沒有在家。
薛小沐把鑰匙扔在桌上,“幸好聽了四喜的話帶上了鑰匙……”
蘇淺問薛小沐,“你們家裏一般多長時間請一次鐘點工啊?”
薛小沐費勁兒的将行李箱放到地上,喘氣的一會兒,才說道:“從來沒有過,我媽有潔癖……”
蘇淺驚愕的睜大了雙眼,“你……你,什麽時候有了一個後媽?”
薛小沐連忙擺手,“不要讓我爸聽見了……是我親媽,我媽的遺相還在那個屋子放着呢,你瞧瞧去。”
蘇淺被薛小沐一路推到裏面的主卧,是一張大床,正對着挂着一張照片。
這是蘇淺第一次看見薛小沐的母親,從浸滿了滄桑的照片中可以看到這個女子眉眼之間散發出柔柔的光,嘴角的淺笑好似天空中的流雲,無依的漂泊。
這個來自江南的美好女子,才能夠俘獲一個寶劍剛剛出鞘的年輕浪子吧。
“淺淺,我都沒有見過我媽,但是整天看着到處都是我媽喜歡的香水,喜歡的顏色,以及她的照片,我就覺得自己……有一點小邋遢。”薛小沐趴在窗邊,指着窗外的一個桑樹說道:“那棵樹是我媽在臨死那年種下的,你看現在都長成多高多茂盛了……”
蘇淺看了看那邊的樹木,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就是這個道理吧。
蘇淺特意和薛小沐去菜場買了新鮮的果肉蔬菜,末了才想到自己的廚藝實在是不精,煲湯那是一流,可是其他的,真的上不了臺面了。
“阿谌,來薛教授家裏一趟吧。”蘇淺在電話中懇求道。
“有事兒?”陳谌有一點鼻音。
“我買了好多東西,但是不怎麽會燒菜……阿谌,你就好人做到底吧,不是來了的第一天就要我叫外賣吧……”
“好,我就到。”陳谌幹脆的答應,然後果斷的放下了電話。
蘇淺倒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原本準備了一大籮筐的好話,還暗自發誓要把自己新的愛馬仕包包送出去呢。
“怎麽樣怎麽樣,答應了沒有?”薛小沐激動的滿眼放光。陳谌做的菜可是比他那個老爹的手藝強了個百倍,好吃的不得了。
蘇淺點頭。
薛小沐正要歡呼,卻被蘇淺攔住,“陳谌真的沒有什麽事兒麽?總是感覺不怎麽對……”
“沒有關系了,那個張醫生正在協辦離婚手續,四喜不用擔心了……”
蘇淺的腦子中轟的一聲炸開了。
離婚手續……
這麽說,陳谌她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