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審訊室 (1)
波士頓
蹊跷
事情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秦一封的一名舊手下, 不懷好意的交易, 故意讓出巨大利益, 預先藏在腳踝側的槍支,光怪陸離的酒吧音樂會, 酒杯杯沿兒上的生物藥品殘留物, 以及別墅殺人後的屍體溶解……
頭號嫌疑人行兇後吞彈死亡, 幾乎可以直接定局的案子, 卻在警方發現案發樓上的秦朗後全都亂套了。
那時的少年踩着居家拖鞋, 頭發亂糟糟, 眼圈發黑, 像極了玩物喪志的網瘾少年,他在警方的注視下走出來, 邁過警戒線, 停在一攤惡臭的屍水前。
“這是什麽?”少年皺眉,伸出一只手想要觸摸, 被警察眼疾手快地攔住。
“是屍體。”
少年一臉茫然,有人給他翻譯了一下。
“什麽。”
“死者秦一封, 男, 24歲……”
只見少年瞳孔猛地收縮,渾身上下開始異常地顫抖起來。周遭亂哄哄的, 家具零零落落, 滿地都是沾血的碎片,少年想要站起來,身子一晃, 悶頭朝血水中栽了下去。
有人一把接住了他,現場又陷入了混亂。警官迅速按壓他的脖頸,心髒,終于将人給弄醒了,少年雙眼血紅,似乎是隐忍很久了,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
波士頓某警局內,一名便衣警官挂斷了國際電話。
“那邊怎麽說?”
“不能釋放嫌疑人,有證據證明那個孩子知道一些東西。”
“那咱們什麽時候審?”
“現在就審。”便衣電話通知了審訊室那邊,轉頭問助手:“三組回來了嗎,酒吧那邊怎麽說?”
“問了很多人,口徑一致,都說不知道那些人的來路,只有一位鋼琴家口供不太一樣。”
“怎麽不一樣?”
“那位鋼琴家是個華裔,說在衛生間聽見了幾段受害人生前的話。”
“先拿給我看!”
審訊室
少年頭上壓了一頂帽子,蒼白的雙手五指絞緊,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他穿着寬松的衣服,袖口拉低,幾乎看不到手腕上那副銀白的手铐。
身材高大的便衣刑警走進來,立在他身側,負責翻譯的警官拿着筆不斷記錄着什麽。
“財産分割書你看過了。”
秦朗眯了眯眼睛,旋即道:“看過。”
“你知道你父親的全部財産即将劃入你哥哥名下。”
“知道。”
兩位警官相互看了一眼,交換了眼神。
“小弟弟,你不要害怕。你現在未滿十八歲,如果能證實你完全不知情,将不用負刑事責任。”那位翻譯官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念道,然後彎腰拍了拍他緊繃的肩膀。
“我沒有怕。”秦朗稍微放松了些。
“秦一封死亡時間是在淩晨兩點半左右,你沒有主動聯系警方,當時都發生了什麽,可以和我們說一下嗎。”
“我不知道他死了。”
“事發前一天都有誰去了你們家。”
“很多人吧,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打游戲。”
“小弟弟,據我所知,你的電腦裏游戲都是近一個禮拜才安裝的,只有一袋游戲機是很早前購買的,我們調取了你的游戲記錄,你似乎不是很擅長打游戲吧。”
秦朗默了會兒,突然笑了,手铐輕輕顫動,發出金屬清脆的聲音,他莞爾道:“所以,您是在笑我菜嗎?”
“沒
有。事發前一天,你們倆在醫院裏發生了争吵,是因為父親的遺囑?”
“沒錯。我不服氣。我覺得這很正常,同樣是兒子,我為什麽要淨身出戶。”
“那案發現場共找到十二個彈殼,也就是至少開了十二槍,房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你真的什麽都沒聽到,還是賭氣不願意報警?”
“沒聽見,我玩的就是槍戰游戲。”
如果說秦朗剛被送進來的時候還算是有些局促,現在可以說是十分放松了,他雙腿前伸,頂在狹小的空間裏,肩膀随意地靠在椅背,擡眼問道:“什麽時候讓我出去,這裏睡覺很不舒服。”
“小弟弟,最後一個問題。你了解你父親和哥哥正在做的事嗎?”
“哪方面?”
“走私和槍支販賣。”
“不是還有制毒嗎?”
負責翻譯的警官一愣,扭頭将原話翻譯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
制毒問題敏感,也是這次審訊的重頭戲。心理專家們本打算留在最後,等他精神緊張環節過去,心靈最脆弱無援的時刻提問,沒成想這孩子自己主動提了出來。
這種情況,只有兩個解釋,要不這個少年和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關系,要麽就是他有萬全退策,能讓警方拿不出足夠的證據定罪。
就目前的口供來看,這少年真的沒有想象中簡單。
“我哥之前喝多,跟我提過,說是種合成藥物,叫什麽什麽氯氨,我記不住。”
兩位警官的臉色都不太好,更別提隔板後面的記錄警官們。
“既然你知道,為什麽不立刻報警?是被恐吓威脅了嗎?”
“那倒沒有,只是我沒信他,他以前喝多了還跟我說他被外星人抓走強奸過。”
“……你的意思,他那是醉話,對吧。”
“我當時是這麽覺得的。”
“根據知情人供認,說秦一封死前那個晚上,在衛生間接到你們父親的死訊,然後馬上又打了個電話,讓手下幹掉你。”
“呵。”秦朗笑了一聲。
“為什麽笑?”
“他就這樣,疑神疑鬼的,總覺得父親會把所有財産全都給我,想殺我也很正常。”
“你既然知道,就沒有先下手為強的想法?”
“我打不過他。”
“……好,暫且不說這個。我們在你房間裏搜到一個臨時號碼,上頭只跟一個人聯系過,您方便透露一下對方的姓名嗎?”
秦朗默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叫什麽名字?”
“……薛易。”
“果然是他。”
便衣警官低聲念了句,轉頭離開了審訊室。
………
機翼沖上雲霄的時候,薛易的後脊一陣一陣的惡寒,薛靖才給他撐開了紙袋,拍着後背吐了好半天才停住。
“好了。”薛易推開他遞水的手。
飛機已經過了起飛階段,穩穩地進入航線。
“你平常也不暈機啊,唉,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告訴你,反正你知不知道都沒什麽用。”
“帶我來不就是為了……難道叔叔不準備幫他?”
“你讓我怎麽幫一個殺人犯。”
“是嫌疑犯。”薛易緩緩眨了下眼,糾正道,“他不會殺人。”
“你根本不了解他家的情況。”薛靖才搖搖頭,“秦一封和秦朗都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薛易深吸
了一口氣,胸很悶,依舊堅持道:“那他也不會殺人。”
薛靖才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同意帶你去看他嗎?”
“為什麽。”
“搞不好的話,你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你爸放我出來插手這件事,不是想拉秦家一把,是因為林碣石。”
“林碣石?”
“嗯。”
薛靖才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掏出手機記事本,在上頭打了幾個小字:生物制毒
薛易瞳孔收縮,心髒被狠狠捏了一把,後知後覺的涼意迅速蔓延開,游蕩在每一寸骨骼下。
“照你爸的意思,是要保林碣石。林碣石是個傻子,還沒查到頭上就慫了,但這傻子的爸曾經拿命救過你爺爺,我們家也不能坐視不管。你知道,如果能證明他是被威脅強迫的話,關是免不掉要關幾年,但至少不會吃槍子兒……”
薛易的十七年裏,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那一瞬間的驚魂不定猶如五雷轟頂,巨大的信息量讓他四肢發麻呼吸困難,幾乎喪失了語言能力。他不知道秦朗在這亡命之徒才能幹出來的事裏擔任了什麽角色,心裏先是一空,而後一陣接一陣的惡寒,血壓也越來越低。
薛靖才扶了他一把,揉壓他的後背,不無擔心地解釋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吓唬你,但是總有一天我和你爸都要離開,到時候留下你一個人,你怎麽辦?”
頭等艙裏的空氣快要凝固了。
薛靖才繼續說:“秦朗絕對是知情者,國內警方介入調查的時候,發現他曾在醫院走廊裏毆打過林碣石,專家讀取嘴型,證明他絕對不是不知情者。原本國外警方準備給他無罪釋放,但就是因為這條監控視頻。”
“哎,老秦家也是倒黴,老爺子剛死,倆兒子就一個化了血水兒一個免不了要挨個槍子兒……”
他其實不想告訴薛易,之所以帶他來看秦朗,是因為那視頻裏頭,怒氣沖沖的少年口型:
“放你的狗屁。林碣石我警告你,少摻和薛易的事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的那些勾當,你最好摸着良心幹,不然的話,老子就讓你看看什麽是王法。”
“怎麽,你和秦一封交易了那麽多年,就沒打聽打聽,秦家還有個小的嗎。”
“呵,多一句嘴,下一個就是你。”
薛靖才想,也許少年精心策劃的一場偷天換日,就輸在了一個月前的那場争執中,争執的源頭還是因為自己侄子。
“叔叔,你剛剛說什麽,什麽血水和槍子?”
薛易耳朵蒙了一層厚厚的膜,聽不清東西,就湊近了過去拉薛靖才的手臂。
“哦,這都是案子細節,我也算是半個涉案人員所以知道,你去了別和別人說。秦一封被化屍,據說頭號嫌疑犯殺了所有活口之後當場吞彈,整個房間裏全是血,就只有秦朗一個活人在打游戲。”
……就秦朗一個活人。
薛易眼前開始一陣一陣發黑,加上剛剛的暈機,體內的血氧含量迅速下降,手腕不自主地痙攣了幾下。
“就很不對勁兒,他為什麽正好在玩槍戰游戲,就好像知道外頭要發生什麽一樣,警方調出了他的游戲記錄,他一個人也沒殺死,但是死了十二次,剛剛好是散落的彈殼數,還包括頭號嫌疑犯肚子裏的那顆……”他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了身旁人的顫抖。
“……薛易!醒醒,薛易。”薛靖才一個激靈,趕忙把侄子上半身抱起來大喊了幾聲,空乘人員急忙趕到,通知了醫護人員,将差點陷入昏迷的少年救起。
薛易睜開血
紅的眼睛,手指捏住薛靖才的袖子,嘴巴張開,不知道說了什麽。
薛靖才吓出一腦門汗,趕緊彎腰去聽。
他說:“求你,救救他,他不會殺人的。”
“我救個屁,你先別說話,給老子把氣喘勻!”
“……”
飛機降落在一個一片漆黑的夜晚,一下飛機,薛靖才的人立刻将他們送到了警察局。
薛易先是被警察盤問了一番,才被允許在被監視的情況下見秦朗一面。
薛靖才站在那兒,拍了下警官的肩膀,微笑道:“我侄子還小,你們不要為難他。”
厚重的金屬門打開,秦朗紋絲不動地攤在座位上,雙腿打開,姿勢随意,下巴兩天沒打理,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薛易走進來,站了五六秒,才喊出來秦朗的名字。
“操。”秦朗下意識地就罵了一句。
他扭頭,手上的手铐咔咔作響,模樣簡直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狼,吼道:“我只是通了一個電話而已,你們憑什麽把他也弄來!”
“你先安靜!”
警官倒沒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吓到,但是擔心薛易會受到驚吓,于是伸手将薛易往自己這邊拉了一下。結果這一下徹底激怒了秦朗,他大吼:“你別碰他!”
“秦朗。”薛易推開警官的手,一步走上前,“你先別激動,我不是被抓來的,我是來看你的。”
“你看我幹什麽,被拷在這兒有什麽好看的!”
“……秦朗。”
“讓他走吧,我和他沒什麽好說的。”秦朗是來真格的了,竟然憋出了幾句十分蹩腳的英語,向那位警官重複了他的話。
薛靖才站在監視屏前,不由抿起了嘴唇。
這少年的行為是在保護薛易沒錯,但又好像沒有那麽簡單——如果說他真的是想保護薛易,就不應該給他通那個電話,或者說通完電話就馬上銷毀電話卡。無論如何,也絕對不會是擺在房間裏,等着警察來搜走,将注意力往薛易這裏推。
所以,他這麽做,應該是想引起薛易的關注,再取得薛易的信任,讓薛家可以出手幫他一把。
對他來說,證據如果一直不足的話,無罪釋放也是早晚的事,但秦家的那些股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這個時候找靠山,除了薛家,沒有更合适的了。
當初薛易和他爸出櫃,他爸一怒之下沒收住,簡直是昭告天下薛易的性向,那幫小夥伴都跑了,為什麽秦朗還願意留在他身邊?
恐怕在醫院裏揍林碣石那次,都是設計好的。
“臭小子,不管人是不是他殺的,手段倒挺老練的。”
兩個孩子後面再說什麽,已經無關重要了,薛靖才去看守室旁邊等了一會兒,從警官手裏接過腿腳都發軟的侄子。
薛易把頭埋進薛靖才的懷裏,小聲地嗚咽道:“叔叔。”
“乖,咱們回去。”
“他絕對沒有殺人,秦朗不會殺人。”
“你怎麽知道不會,不是沒有親自動手就不算殺人。”
“秦一封到底也是他最後一個親人了,他怎麽能……”
薛易話說到一半,突然如遭雷劈地站住了腳。
記憶往回推,推到秦朗要離開那天,他們倆坐在出租屋的沙發上,秦朗曾這樣說:“我知道,如果這次我爸不行了,我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
秦朗的邏輯向來謹慎,比如他要是沒有拿下房本的話,就一定會說‘那破房子’,而不是‘咱家’。
那麽他說‘沒有親人’,意思就是他知道秦一封會死…
…
薛易胳膊上的汗毛一瞬間就立了起來。
感受到他的僵硬,頭頂上溫柔的聲音緩緩響起:“乖,別哭了,你累了,咱們先去吃點東西睡一覺,秦朗那小子身強力壯的,一時半會兒關不死。好了,不哭了啊小易乖,是叔叔不好,不該跟你講那些,叔叔不好。”
一路無言。
薛靖才安置好侄子,點了吃的放在床邊,簡單吩咐了幾句,又連夜去見了幾個朋友。他過來不是度假的,得把事情安排好,一圈轉下來後已經快要天亮。
自從下了飛機之後就沒停過腳,他已經很累了,但還是片刻也不敢耽誤地開車回到波士頓的大房子。
一樓的卧室門虛掩着,薛靖才輕手輕腳地拉開一條縫,探頭先看了下。薛易側卧在柔軟的大床上,清晨的晦亮從窗外投射而入,在他身上蓋了一圈青色的微涼。
他還沒醒,被子搭在腰際,兩條胳膊的皮膚裸露在外,滲出點點涼意。
“小易?”
他走過來,把被子往上拉,少年突然就動了,在床單上不舒服地挪動兩下。輾轉間,薛靖才發現他耳根透着一層醒目的緋紅。
薛靖才趕緊低頭,借着薄薄的晨曦,竟發現他鼻尖兒沁着細小的汗珠。他把他抱起來一點,伸手一捧額頭,灼手的溫度立刻傳了上來。
床頭上還放着他臨走前買來的食物,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一口都沒動。
“小易,醒醒,你發燒了,起來吃藥……”
薛靖才說完才想起來,這房子買下以後八百年沒住過了,哪裏會有退燒藥這種東西。他只好将快要醒過來的侄子拍了兩下,哄他又睡下,獨自一人披上外套出來找藥店。
因為不熟悉這裏的緣故,導航幾次顯示已經到達目的地,但他就是找不到藥店的提示牌。
“操。”薛靖才心裏燥的不行,一掌拍在了方向盤上。
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車窗。
“怎麽了?”他用英文詢問了一句。
來人看長相也是個亞洲人,樣貌英俊個子很高,見他用英語,便也用英文對他道:“這位先生,你擋住我的車了,我車技不好開不出來,可以請你把車往前開一點嗎?”
“行。”薛靖才就要關車窗,突然想起來什麽,哎了他一聲。
“怎麽了先生?”
“藥店在哪?”
“就在那兒,先生你看到那個便利店了嗎,那個白色的燈。”
薛靖才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終于發現了一塊醒目的标志,他道了聲謝,一踩油門把車子讓開了。
後視鏡裏,那個英俊的男人返回自己車子旁邊,将手裏的熱水杯遞給另一位青年。那人身材也很好,衛衣帽子扣在頭上,腰細腿長,靠在車上彎着腰。
薛靖才猜他大概是犯什麽急性病了,接過水來馬上扣了兩粒藥扔進嘴裏,英俊的男人還扶着他,輕輕拍他的後背,将他往自己懷裏拉了拉。
他一邊熄火一邊啧了聲,嘆道:“果然歐美比國內開放。”
薛靖才從藥店出來的時候,那兩個人還站在那裏‘膩歪’,絲毫沒有要把車開出來的意思,薛靖才把藥放在副駕駛上,降下玻璃吹了聲口哨。
那邊兩個人同時擡頭,站在裏側的男人揚了下下巴,模糊的輪廓突然清晰,讓薛靖才小小地驚了一下。
那個戴帽子的,眼熟?
待要再看一眼,高個子就轉身拉開了車門,有意要擋住似的,将他的同伴小心翼翼地送上了副駕駛,落下頭頂擋板。
“眼花了,怎麽可能是陸總。”薛靖才不想再多耽擱,點火,飛一般地把車開了回去。
再推開房門,床上的人依舊沒動靜,只是換了個姿勢,他面朝門側卧,雙手捧着手機,眼底紅紅的,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睡着了。
薛靖才把手機拿起來,看到他正在試圖搜索一些法律知識,心裏頃刻一軟,低頭親了親薛易的太陽穴,晃晃他道:“起來吃藥了。”
誰知一向乖巧的侄子睜眼看了看他,又把眼輕輕阖上了。
“小易,你怎麽回事?”
薛易嗓子喑啞,沒說出來話:“……”
薛靖才看了眼手裏的藥袋,又看看桌上的食物,也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麽,噌的一下火了,一把掀開他的被子将人揪了起來:“你想幹嘛薛易,絕個食耍個賴,逼你叔叔我撈你那個小兄弟?我告訴你,這招沒用,老子小時候都跟我爸玩爛了,你別想逼我!”
薛易頭磕了床板一下,暈暈乎乎的有點想吐。
他想,秦朗和這個案子必然是脫不開關系了。
刑法的條條款款十分複雜,他一時半會兒看不明白,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如果秦朗真的動了手,薛易自然沒指望叔叔能保他什麽,但現在沒有證據沒有定論,他只想求叔叔讓秦朗在那兒過的好些……
‘絕個食耍個賴’這種爛手段他本來沒想用,剛剛擡眼看他不說話只是沒力氣而已,可能平常過分乖巧的孩子,偶爾沒個回應都會被誤以為叛逆。
但既然他都這麽說了,薛易就從善如流地把眼睛閉了起來,軟着手腳輕輕掙紮了下。
“你吃不吃?”
“不。”
“混蛋!”薛靖才把藥往地上一扔,食物掀翻,怒氣沖沖地就走了。
………
大年二十九的傍晚,陸皓亭在病房的窗戶上貼了一個剪裁精致的‘福’字,他雙手推着紙張,壓了兩下,讓這小字盡量舒展。
病床上的女人唇色蒼白,艱難地撐起手臂,看着兒子從凳子上安全下來,才肯躺回床裏喘口氣。
陸沖幫她擦了下額頭滲出的汗,不悅道:“他都多大了,你這麽擔心他做什麽。”
“多大,那是我的兒子。你對我兒子好一點,不能動不動就罵!”
“知道知道,那不也是我兒子嗎。”
女人看起來并不是很老,眉眼五官還殘留着年輕時的風情,但被病痛折磨過的人,精神面貌已經垮了,再好看的皮囊也是空的,她說完就嗆咳起來,陸皓亭趕忙扶她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喂了些水。
“我外孫怎麽、怎麽還不回來?”
陸沖:“小華帶着去買吃的了,你天天瞎操心什麽都,下個月又要動手術,你的體重不達标知道嗎,還不多吃點多睡覺。”
她不理自己老頭子,只自顧自念叨:“給女婿打個電話吧,這麽久了,怎麽還沒回來。小皓,給你姐夫打個電話,問問到哪了。”
“好的,我這就打……”
“铛铛!”
病房的門被推開,陸子宸捧着一個漂亮的手工玩具車蹦了進來,甜着嗓音喊了一聲姥姥。女人臉上立刻迸發出一陣喜悅,趕忙伸出手,摸了摸外孫的腦袋。
“姥姥,爸爸給我買的,好不好看!”
女人一疊聲地回答:“好看好看,真好看。”
“宸宸,爸爸呢?”
陸子宸一揮胳膊,“在後面!
”
吱呀一聲,英俊的男人推開門,他臉上挂着笑,緩緩地走了進來。
陸沖趕緊招呼女婿:“小華,快來坐,大演奏家別站在那裏。”
陸旭華個子很高,但身材比例十分協調,三十出頭的年紀,雖生着一副華人的容貌,但語氣和動作卻帶着西方紳士的影子,他五官硬朗漂亮,皮膚白若羊脂,頭發也是純正的黑色。
“舅舅!你看我的車,好不好看!”
“好看,快去玩吧。”陸皓亭揉了一把他的小臉兒。
陸沖啧了一聲道:“小華,別總亂給小孩兒買玩具,他的東西都堆成山了。”
“沒事。”
陸旭華笑意更盛了些,臉上滿是寵溺:“他喜歡就好。”
陸皓亭過來,接過他脫下的外套,詢問:“姐夫,不是說去樓下吃點面,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陸旭華說:“有點事耽誤了。”然後就壓低了聲音,顯然是不想讓兩位老人知道:“你怎麽樣,早上吃藥了嗎?”
“嗯,沒事了。”
“你昨天可吓壞我了,記得要按時吃飯知不知道。噓,出來說。”
陸皓亭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兩個人從病房出來,站在走廊裏小聲交談。
“到底怎麽回事,出去那麽久。”
“有警察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協助調查一起案件。”
陸皓亭輕輕啊了一聲,問道:“什麽案件?”
“不是什麽大事,我只是恰好路過聽到幾句對話,做完筆錄就出來了,剛剛打電話說要問我點細節,就又去了一趟。年夜飯的餐廳選好了嗎?”
“選好了,但是媽身體情況沒有去年好,所以我讓他們送到病房裏來,咱們三十就在這兒過吧。我聯系護士多加一張臨時小床,宸宸困了的話就睡在這兒。”
“那你呢?”陸旭華眼睑輕輕眯起來。
“我怎麽樣都好,在沙發上湊活一晚。”
“不行。”陸旭華拍拍他,樣子就好像呵護陸子宸一般,“加一張大床,你和宸宸一起睡。”
“沒關系的,屋裏已經有一張床了,再弄一張大的來……”
“不行,你知道,我那年被你吓壞了,實在見不得你再有什麽閃失。”
陸旭華說完就後悔了,他知道自己不該提的,只見面前的男人怔愣了一下,肩膀漸漸開始發抖。
“好了,都過去了,我不該提,皓亭?”
“沒事。”單薄的胸膛起伏急促,努力壓抑着心底的情緒。
陸旭華趕緊撈起他的手,重重捏了捏,說:“別怕,會好起來的,她也不想你永遠沉浸在痛苦裏,皓亭,你看着我,皓亭。”
“我沒事。”陸皓亭捏緊眉心。
陸旭華小心地試探:“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和爸媽說,如果你說不出口,我來也可以。”
“再等等,年後還有個手術,如果成功的話。”
可如果不成功……
陸皓亭哽咽到說不出話,纖白的手指捂住臉,想往下蹲,陸旭華趕緊攙住他的手臂,将他拉進懷裏,安慰性地抱了抱。
“舅舅!”陸子宸的聲音突然在走廊裏響起。陸旭華心裏一驚,瞳孔微顫,肌肉猛地收縮起來。
“爸爸,舅舅怎麽了,為什麽抱着他?”
陸旭華松開陸皓亭,讓他靠在牆上,轉頭對陸子宸說:“舅舅累了,你先進去和姥姥姥爺玩。”
“好。”陸子宸趕緊壓低了聲音,“那爸爸照顧好舅舅。”
“會
的。”
陸旭華說完,又想将人重新拉進懷裏,陸皓亭卻擺了擺手,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
“要不你今天回去睡吧,我陪着爸媽。皓亭你不要擔心,這件事沒有讓你一個人承擔,還有我呢。”
“嗯,我把宸宸也帶走。”
陸旭華微微皺眉,說:“別帶了,小孩子太鬧,你回去好好休息,今天我看着他。去穿上外套吧,我送你回去。”
陸旭華和岳父岳母交代了下,載陸皓亭回了在波士頓買下的房子——房子在教堂邊上,每天清晨都會有唱詩的聲音。
“洗個澡就休息吧,有事和我打電話。”
“嗯。”
‘啪’,卧室的燈打開,陸皓亭先去洗手間泡了個澡,冰涼的手腳在熱水的浸泡下漸漸回暖,一顆心卻不斷地往下沉。
他仰着頭,露出毫不設防的脖頸,側臉線條一路蜿蜒到喉結上方,白皙的皮膚上綴滿了晶瑩的水珠。
陸子宸不在的時候,他的世界就是空的灰的,就會抑制不住地回想當年的事情:嘈雜的現場,對講機裏磁化的聲音,黃色的警戒線後歪着一具傷痕累累的屍體,幼小的孩子枕在女警官的臂彎裏,一聲一聲地啼哭抽搐。
警察将繩索放入證物袋,轉頭告訴倉促趕來的陸皓亭,“是自殺,有抑郁傾向,和她告個別吧。”
“……”
“不好!”反應過來的警官猝然大罵一聲:“攔住他,讓現場把槍全部收起來!攔住他!”
“媽的,快把槍放下!”
有女警官僥幸的聲音:“呼,還好沒有上膛。”
冰涼的手指猛地一陣抽搐,如果陸皓亭睜開眼看,那是一個扣動扳機的動作。
當時的他剛接到母親查出癌症的消息,看到姐姐屍體的時候,是想過要一了百了的……
良久,陸皓亭一個激靈回過神,他呆呆地望了會兒水面,随即伸出一只手,摸索幾下,摁亮了手機屏幕。
一個號碼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被撥了出去。
“喂?”
“先生?”因着高熱,薛易嗓音嘶啞的厲害。
陸皓亭的聲音也沒好到哪裏去,可還是皺起了眉:“小易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沒,剛睡醒,嗓子啞。”
陸皓亭估摸了一下,國內時間差不多剛剛清晨,“我吵醒你了。”
薛易把疲憊全都壓起來,柔聲道:“不會,先生想我了可以随時打來,我一直在。”
陸皓亭沒期盼這個電話能打通,于是在那一瞬間有點想哭,最終強忍住情緒,輕松道:“明天就過年了,你和弟弟放炮了嗎?”
“……沒。”
非但沒有放鞭炮,弟弟還被當做嫌疑犯關進警察局了。
“為什麽沒有,你們那裏不讓放炮嗎。”
薛易:“讓,但是我不想放。”
陸皓亭:“小孩子不都喜歡玩炮嗎?”
薛易:“我過完年就十八了。”
陸皓亭笑笑:“哦,是個大孩子了。”
“……”為什麽還是孩子?
陸皓亭深呼吸了一下,繼續閑聊:“我們大概初三就回去了,你們下個月才開學吧,在家好好放松放松,吃點好吃的。回來拿東西的話就給我打個電話,或者直接來也行。”
“嗯。”
陸皓亭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但不想挂斷電話,浸泡在水裏的胳膊輕輕撥了撥水面,問他:“你弟弟幹嘛呢,他沒玩炮嗎?”
“他
沒有。”
“你們開學了一起回來嗎?”
“他不回來了。”薛易哽了一小下,旋即又恢複正常。
“為什麽,他比你小,還在上學吧,為什麽不回來了?小易,如果是經濟原因的話……”
薛易咳了下,打斷他:“不是,他早就不想念了。”
确實早不想念了,薛易反正沒說謊,語氣也坦然,倒是陸皓亭沉默了。
“你沒事吧,小易。”
“沒事,他不想就不想吧,我替他念。”薛易手臂掩住眼睛,小聲道。
良久,陸皓亭問:“小易,你累嗎?”承擔這麽多,你累嗎?如果累的話,又是怎麽說服自己繼續下去的?
薛易以為他說學習方面,就回答:“偶爾吧,比如憋不出作文的時候。”
陸皓亭笑了,他手撐了一下浴缸邊兒,從水裏站起來,單手往腰上裹了一條浴巾,拿着手機往屋裏走。
“先生在洗澡?”
“嗯,洗好了,準備擦頭發。”
陸皓亭伸手,扯了一條幹毛巾,黑發水光盈盈,水珠落在漂亮的直角肩上,宛若水晶落上玉盤,清脆動人。
他說:“小易,我有點想你了。”
薛易:“……”
黑暗中,只是随便聯想一下那邊的場景,薛易便覺得的血管在燒,臉也隐隐發燙。
陸皓亭還在無意識地傾訴着:“要是你現在在我跟前就好了,我就能和你多說幾句話,怎麽突然就過年了,我還沒有準備好。”
“先生在哪裏?”
薛易的聲音透過金屬線圈傳來,陸皓亭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他們倆的距離似乎沒有漂洋過海那麽遠,仿佛就近在咫尺,但距離又陷入在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