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真面目
肖昱瘦削的手懸在門邊,仔細看的話能辨認出極其細微的輕顫。
随着他屏住的呼吸頻率,緩慢地顫抖着。
半晌後,肖昱緩緩垂下這只手,轉了個身,腳步聲幾不可聞地原路返回。
到酒店大堂,池朔正好從電梯裏走出來。他換了身衣服,一面走一面略低着頭整理袖口,餘光裏撞上迎面走來的肖昱,動作一滞。
“怎麽了?”池朔皺眉看向臉色有些怪異的肖昱,掃了一眼他身後的小廚房方向,“你不是下來給周姨幫忙的?”
“是……不是。”肖昱一愣,下意識地回答,然後又飛快地否認。
池朔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到底怎麽了?”
肖昱忽然顯得有些煩躁,他輕輕在池朔的胸口上推了一把,繞開他走過去:“沒什麽。”
池朔的視線黏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後,有些強硬地追問:“到底怎麽了?”
“……”肖昱自知是甩不掉他,徑自走到大堂裏擺的兩個小沙發上坐下,輕輕嘆了口氣。
池朔挨着人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肖昱的耳邊不斷回放着剛剛聽到的話。
“……沒想到那孩子還惦記着讓朋友過來看你,真是沒白疼他。只是可惜,你說你那時候要是想得開,現在也能見見小昱的朋友……唉,你母子倆都是命苦,現在到了下頭也重逢了,你總能把當年的苦處都告訴他,等下輩子,下輩子再找那個混蛋索命!”
這些帶着恨意的喃喃自語,如同驚雷一般,炸得他耳膜轟轟作響。
什麽叫想得開?
他十幾歲時第一次知道母親離世,是謝建林告訴他,母親病逝了。
而聽周姨話裏的意思,卻絕不是這樣的。
肖昱感受到身邊人不肯罷休的探究,只得輕輕地把剛剛聽到的話重複了一遍。
池朔也有些震驚,神色變幻了片刻,最終落在周姨最後一句話上。
“找……索命……”池朔輕輕重複了幾個字,眉頭微微擰緊,看向肖昱。
“你也覺得這話不對勁?”肖昱看向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聽着像是在罵渣男的話,是不是?”
池朔沒回答,他從肖昱的神色中察覺到,似乎有什麽是自己不知道的。
肖昱沉默下來,只是坐在原處發呆了半個多小時。
池朔中途想要開口問什麽,但看到肖昱的神情,始終沒有說出來。
周姨端着餐盤,上面放着熱氣騰騰的雞蛋羹、紅燒排骨、地三鮮和老鴨湯,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正要拐進餐廳,餘光裏看見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的兩人,神情明顯地吃了一驚:“你們……你們怎麽在這呢?”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珠微微一轉,但是迅速恢複了正常:“來,來吃飯。”
肖昱臉上泛起笑容,站起身來:“辛苦周姨了。”
“不辛苦不辛苦,來來來。”
肖昱跟着走進餐廳裏坐下,周姨又去拿了碗筷和米飯,熱熱絡絡地招呼他們吃飯。
肖昱喝了幾口湯,接了周姨要夾過來的排骨,忽然開口道:“我們今下午就走了。”
池朔略一愣,肖昱并沒有跟他提。
周姨夾排骨的手在半空中一頓,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這麽急啊?我還打算……哎也是,你們肯定都是大忙人吧……”
“走前,我還想去一個地方。”肖昱咽下口中的湯,直直看向周姨,“小的時候……肖昱和他媽媽住的房子,我想去一趟。”
周姨臉上的笑意微一凝滞。
“那房子現在在誰手裏?聽說他媽媽沒有別的近親了,去世後房子給誰了?可以去看嗎?”肖昱淡聲問完,仿佛就是在履行一個朋友交代的任務。
“那房子……哎呀,好久沒人住了,沒什麽好看的。”周姨擺擺手,低下頭用勺子攪着碗裏的湯。
“是不好看……還是不敢讓我看?”
肖昱的語氣銳利起來,音色猛地沉了下去。
池朔倏然擡頭看向他。
周姨攪拌湯碗的勺子猛地頓住,幾乎能聽見因顫抖而碰撞碗壁的聲音。
“周姨。”肖昱目光堅定地看着他,“肖阿姨到底是怎麽過世的?”
“您不敢讓我去房子那裏,是怕我跟鄰居撞上,一不小心聽到什麽不該聽的吧。”肖昱繼續說道,“她不是病逝的,對不對?”
他深吸一口氣:“是自殺的。”
池朔的神色一凝。雖然他剛剛聽到周姨自言自語的話時就大體猜到了這個可能,但是看到肖昱如此鎮定地說出來,心口驀然泛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你在胡說些什麽!”周姨睜大眼睛,聲音尖銳起來,但也只怒斥了一聲,就忽地氣勢弱下來,“你剛剛……剛剛聽到了?”
肖昱淡淡地看着她:“已經十多年了,肖昱到死都以為他媽媽是病逝的。“
池朔察覺到他的鎮定自若之下,因僞裝慢慢開裂而洩露出的脆弱。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周姨忽然擡高了音調,眼睛裏瞬間泛起淚光,“是,她是自殺的,是被逼的,被那個混蛋逼的!”
小酒店沒太有客人,餐廳裏此時也沒有旁人,池朔快速地在四周掃了一下,确認不會有人經過,才又把注意力放回情緒有些失控的周姨身上。
肖昱聽到這句話,強行裝出的淡然終于有些支撐不住。
“你們是不是以為……小昱他那個養父,是個照顧孤兒寡母的好心人啊?才不是呢!那個混蛋,他抛妻棄子,他連陳世美都不如!”
周姨已經帶了哭腔,一手握拳捶向胸口,模糊而哽咽地喘着氣。
“他為了把自己的過去抹滅,能好好娶到那位富家千金,他把自己老婆逼死了!拿他們兒子的命去逼的!”
池朔眉頭擰起,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尖銳地幾乎刺破他的耳膜。
在他們這個傳媒商圈之中,大家都知道肖昱是謝建林當兵時認識的戰友留下的遺腹子,為了戰友之情才把肖昱帶回家裏作為養子好好教養,供給他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條件。
而肖昱的親生母親,則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有人猜測他母親抛棄了肖昱改嫁,所以謝建林才會把他單獨帶回家養育,也有人猜測他母親品行不佳,有破壞謝建林家庭的意思,所以謝家只留下孩子,把母親拒之門外,連多見一面都不肯。
總之都不怎麽好聽。
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不好聽的傳言,肖昱在來到謝家之後,一開始還會惦記媽媽。直到長到了十幾歲,尤其是成年以後,就很少會提起母親。甚至在得知母親病逝之後,也沒有主動提過要去老家掃墓祭拜。
而周姨此時說的卻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池朔驚異地看着周姨,卻忽然聽見肖昱低聲開口。
“我知道。”
肖昱深吸一口氣:“我知道,謝建林是他的生父。”
所以說他是被謝建林包養的這個謠言是多麽得可笑。
謝建林對他是很好,甚至比對謝城還好,那一點都不奇怪。
因為他根本不是謝家的養子,或者是什麽荒謬的包養關系,而是因為他才是謝家真正的長子,謝建林與原配妻子所生的孩子。
只是諷刺的是,他的存在是他的生父最引以為恥的過去,如果不能以養子的身份繼續在世人面前活下去,那他的親生父親則寧願他以“情人”這一屈辱無比的身份去解釋他為什麽能在謝家得到如此優渥的待遇。
而對于謝城,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來講,則寧願他死。
肖昱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全,指尖發白地掐入掌心裏,半晌他泛起一個酸澀的苦笑:“不過我不知道,她是這樣死的。”
肖昱忽然站起身,聽見周姨抽泣地自語:“都是苦命人,她就是為了保小昱好好活下去,可那孩子也年紀輕輕得沒了,都是苦命人……”
他看了一眼周姨,說不出是什麽情緒,似乎無悲無喜:“既然如此,我就不去看了。我們現在就回程,謝謝您這兩天的招待。”
肖昱說完,繞過池朔,大步離開了餐廳。
池朔轉頭目送着肖昱進了電梯,垂頭站在門邊,電梯門緩緩閉合。
他把目光投向滿面淚痕的周姨身上,半晌說:“您是故意的。”
周姨的抽泣聲猛得一停。
“故意讓他聽見您的自語,故意讓他有所懷疑,故意做出房子不可以去看的姿态,故意把這些事引出來。”
池朔平淡地說完,緩緩站起身,對周姨做了一個淺淺的鞠躬,算作感謝:“我們告辭了。”
他轉過身,忽然聽到周姨在身後,情緒已經平緩許多地開口:“是,是故意的。”
“我忍了太久了,忍到他們母子倆都不在了,我實在沒有別人可說。”
“既然他是小昱信任的朋友,你們也一定都是謝家一樣的一圈子的人,說不定都以為那混蛋是個什麽大善人呢。”周姨忽然輕聲笑了笑,抹去了臉上的淚痕,“那可不行,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哪天兩腳一蹬就去見他們母子了,到時候這世界上沒一個知道那混蛋的真面目,我怎麽甘心?一定得讓人知道,有一個人知道也是好的。你們在不在意倒無所謂,只是以後想到你們再見到那個混蛋的時候尴尬又懷疑的臉色,我就覺得滿意得很。”
說完,像是真得心滿意足一般,周姨止不住地笑出聲,淚水無聲地滑落在滿是皺紋的唇邊。
池朔沒有回頭,半晌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道:“讓他知道,不一定是好的。”
笑聲一滞,周姨看向他:“你說什麽?”
池朔閉了閉眼,複又睜開,複雜的情緒被抹去:“沒什麽。”
他大步離開,快步進電梯上樓。
他察覺到自己的步子有些急切,像是急于見到肖昱一樣。
房門沒有關,而是輕輕掩着,池朔推門進去,随手關好門。
肖昱正在收拾他們為數不多的行李。
池朔站在門邊,注意到肖昱正把他剛剛換下來的衣服攤平,仔細地疊好放進小行李箱裏。
“你……”池朔斟酌了一下詞句,“準備怎麽辦?”
“你放心,我不會沖動的。”肖昱把衣服一件件放好,拉上行李箱的拉鏈,目光凝成一線,湧動着情緒,“我會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