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清明四
卧峰山高可數百丈,從山腳往外十餘裏範圍內,各座小山上皆有滅花宮教徒的瞭望臺。林思念乘着筏子過了江,又換乘馬匹沿着山路一路前行,過九道關卡,便見霧蒙蒙的雪松林中露出一座龐大輝煌的建築來,高聳的樓閣如在天闕。
這便是滅花宮了。
從冷灰色的鐵門處進去,便可見一處巨大的校場,內有幾百名上千名黑衣弟子在練功。那瘦丫頭跟在林思念身後,伸長脖子好奇地觀看四周,啧啧感嘆道:“夫人,你家好大呀!像是跟皇宮一樣漂亮!”
林思念穿過校場,冷聲道:“這不是我家。”
丫頭敏感地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讓林思念不開心了,縮了縮脖子,吓得不敢再講話。
過了校場,上幾十階臺階,便是正殿。林思念推門走了進去,見高臺金絲楠木的椅子上斜斜靠着一人,紅衣如火,烏發垂腰,正是花厲那妖孽。
“才剛為你斷骨療傷,三個月不到便出門亂跑,腿是不想要了?”花厲懶懶地起身,傾身望着林思念,好一副風流媚态:“你這般折騰,我即便将你的腿敲斷十次,也依舊治不好你那腿瘸的病根。”
“不用你管。”林思念看也不看他,自顧自走到案幾旁倒了杯水喝。
“呵,看來你的傷真是好了,能和我犟嘴了,也不知當初被我從水裏撈出來的,那半死不活的人是誰?”
說完,花厲拖着猩紅繡黑紋的衣裳緩緩走下楠木椅子,眯着狐貍眼打量着林思念身後的丫頭,嫌棄道:“你從哪兒撿來這麽個玩意兒,髒死了!”
丫頭頭一次見到這麽好看的男人,開始還有些臉紅,見他嫌棄自己髒,頓時一張紅臉退成煞白,眼裏汪出淚來。
林思念懶得做多解釋:“以後,就由她來伺候我了。”
說罷,林思念轉頭吩咐丫頭:“出門右拐,偏殿臨風樓是我的房舍,你先進去候着,燒點水将自己洗幹淨。”
丫頭低低道了聲是,垂着腦袋出了門去,還險些被門檻絆倒。
“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花厲嗤笑一聲,伸出兩根手指,要去挑林思念面上的黑紗:“我按照你的法子練了一陣,今兒嘔血了,五髒六腑難受的很,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林思念避開他的手指,後退一步,抿唇哦了一聲,不鹹不淡道:“我當初也是這樣,熬過這一段就好了。若實在是難受得很,我回去給你配一味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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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厲一雙狹長的眼直勾勾盯着她:“把藥方子給我。”
林思念哂笑一聲,開始裝傻:“咦,那方子上是哪些藥材來着?我給忘了。”
當初林思念墜入深澗,被花厲救回滅花宮之時,她恨安康恨得要命,便傾盡畢生所學做了一味藥香,燃之香氣袅袅,卻帶着劇毒。她本想拿着這香混入宮中,将那中箭後半死不活的安康送下黃泉罷了。
誰知還未來得及行動,花厲安排在她身邊的眼線——那啞巴少年得知了,便将這藥香方子偷了去,給了花厲。
那時林思念的腿被敲斷磨痂了,昏迷了一陣,醒來時便得知花厲按照她的方子仿作了一批毒香,毒殺了幾十來個江湖宿敵,還說這毒香是他滅花宮新來的女弟子所做,從此女魔頭林霏霏的惡名在江湖上傳開了……
林思念稀裏糊塗地被花厲坑了一把,明明連人血都沒怎麽沾過,卻莫名其妙成了受人唾棄的女魔頭。
從那以後,她對花厲便保持了十分的戒備,不敢再将藥方子輕易洩露了。
“忘了?”花厲一把抓住林思念的手腕,将她整個人拉進自己懷中,附在她耳畔壓低聲音道:“我把你帶回來的那丫頭殺了,興許你就會記起來?”
林思念靜靜回視,她伸手摘下頭上的紗笠,三千青絲垂落,更襯得她膚白唇紅,像是夜色裏的精魅。她無悲無喜,無懼無怒,甚至嘴角還挂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将那礙事的小啞巴收回去,放我自由,說不定我就記起藥方了,能助你早日練成神功呢。”
“你厲害了林思念,敢同我耍花招。別忘了,沒有我,你哪來這一身功力?你早該泡爛在水裏了。”
“不敢。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幫我治腿,我輔助你練功,咱們早就互不相欠了,誰也別逼誰。”
花厲無言了片刻,忽然顫着肩膀,呵呵低笑起來。
他望着林思念,在她耳畔輕聲道:“有點意思,我将來,定是舍不得你走的。”
林思念呵了一聲,将紗笠劈頭蓋臉罩在花厲腦袋上,黑紗垂落,遮住他那過于銳利算計的眼神。
臨風樓裏總是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藥香,林思念回到屋裏時,那丫頭已經梳洗幹淨了,只是身上還穿着先前的髒破衣服。林思念擰了擰眉,從衣櫃裏頭翻出一件粗布舊裙裳來,扔給丫頭:“興許大了點,你将就着穿。”
丫頭接過衣裳,感恩戴德地哎了一聲,喜滋滋地去裏間換衣裳了。
林思念在外頭晃蕩了一天,她只是聽說皇帝派了謝家的人來泊陽縣治水,便不顧腿上未痊愈的傷下了山。誰知謝家派來的并不是謝少離,她沒見着想見的人,反而鬧得腿腳酸痛不堪。
桌上有壺酒,林思念伸手抄過酒壺,她仰首喝了一口,身體裏的陰寒之氣才消散了些許。
門口,那手腳修長的高大少年正弓着身子坐在臺階上,手臂和肩膀一動不動,似乎在搗鼓着什麽。
林思念雖然對花厲派過來監視的人很反感,但也按捺不住好奇,晃悠悠提着酒壺,盤腿坐在少年身邊的臺階上,傾身看了看:“你在做什麽?”
少年沒有說話,手裏拿着一把匕首,在一截木塊上又削又戳的,林思念看出來了,那是一把木劍的形狀。
她暗自嗤笑了一聲,這小啞巴年紀輕輕,平日裏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私底下也有孩子的一面,喜歡搗鼓些竹蜻蜓、木刀木劍之類的小玩意兒。
“哎,天兒這麽熱,你就不能将面具摘下來麽?”林思念酒意上頭,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憊賴,伸手将他臉上的半截面具取了下來:“不熱啊……”
話未說完,林思念卻是愣住了。
她曾以為這少年興許是毀容過,這才每天用面具将自己的下半截臉遮起來,誰料卻并不如此。
少年有着一張極其清秀的臉,眉目和鼻唇生得很是漂亮,下颌線還帶着青澀的氣息,若不是他的眼神有着與年紀極不相符的冰冷和肅殺,但看這一張臉,将來是要迷倒萬千少女的。
面具猝然被取走,少年愣了愣,随即動了怒,黝黑的眸子變得愈發深邃,擡手便将手中的匕首朝林思念刺去!
這小沒良心的,動不動就殺來殺去!
林思念身子朝後一仰,堪堪避過他的刀刃,随即伸出一手捉住少年的手腕,将他整個人反壓在臺階上。林思念練了邪功,手上的力氣極大,少年掙脫不得,又不敢真的下狠手殺她,只好睜着一雙漆黑沒有焦點的眼望着他。
少年的眼型很美,但瞳仁黑而渙散,看上去毫無生氣。被他用這般死氣沉沉的眼神盯着,林思念有些瘆得慌。
“算了,不鬧你了。以後有話說話,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
林思念松開對他的桎梏,支楞着一條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單手撐在身後的臺階上,仰頭喝了一口酒,酒漬順着她白而精巧的下颌淌下,又被她擡袖潇灑抹去。
她斜眼看着少年的側顏,看着他半垂着的,抖動的長睫毛,忽然輕聲說道:“看到你的模樣,讓我想起了他年少的時候。”
少年自然不會回應她,也沒興趣了解林思念口中的‘他’是何許人也,只從她手中奪回面具,重新罩在臉上。又拾起地上的匕首和木塊,繼續搗鼓起他的木劍來。
薄如紙片的木屑飛舞,林思念眯着眼望着炎陽似火的天邊,絮絮叨叨的問:“哎,你真的不會說話嗎?我一個人在這裏呆了三個月,好生無趣,你同我說說話吧,我怕我太孤獨了,會忍不住想要回到他身邊。”
少年專注于手上的活計,惘若不聞。
林思念又問:“你真的啞了?多久前的事,怎麽啞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聽到林思念這個問題的時候,小啞巴的手明顯的一頓。等到林思念眼神瞥過來時,他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削起木屑來。
他手上的力道大了許多,木塊被他削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林思念笑了,問:“你生什麽氣?”
小啞巴将面罩拉高了些許,側過臉用他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盯着林思念,然後緩緩擡起右手,做了一個用針将嘴巴縫緊的動作,顯然是嫌林思念太吵了。
林思念不以為意,将剩下的半壺酒朝小啞巴晃了晃,問:“喝麽?”
啞巴也不客氣,伸手接過,仰頭咕嚕嚕灌了起來,露出青澀的喉結。
林思念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
小啞巴一僵,渾身打了個哆嗦,跟只炸毛的貓般跳了起來,險些将酒水噴了林思念一臉,瞪着一雙幽黑的眼,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剝的模樣。
“不必緊張,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喉嚨還有沒有救。”林思念收回指尖,淡淡道:“沒有外傷,難道是你生過病?天生的?這可有些難。”
小啞巴靜立了片刻,朝林思念揮揮手,比了個“多管閑事”的手勢。
不識好歹!
林思念涼涼一笑:“若不是我實在閑得無聊,你以為我願意管你?花厲是個沒人性的殺人魔,你是他徒弟,也是個沒人性的。”
話音未落,那少年眼睛一暗,周身殺氣頓起。
他比劃着手勢:別罵我師父。
林思念冷笑一聲,露出悲憫的眼神來,也不知是在可憐他,還是可憐身陷囹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