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明三
三個月後,夔州泊陽縣。
此時正是七月盛夏,泊陽縣剛經歷了一場洪災,整個鎮子被大水沖垮,千頃良田房舍皆成了一片廢墟。一時間鎮子裏哀鴻遍野,來不及出去躲災的貧民衣衫褴褛的靠在斷壁殘垣中,忍受着饑餓和疾病的雙重折磨。
一群烏鴉撲棱着翅膀從空中掠過,殘敗泥濘的廢墟盡頭,緩緩走出來一個黑紗遮面的女人。
女人一身黑裳,頭戴一頂紗笠,垂下的黑紗遮住了面容,但從身量可以看出,這應該是位相當年輕的女子。若是再仔細瞧來,便會發現這女人走路的姿勢很慢,有些許不自然,約莫腿腳有疾。
她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身着短打武衫的少年,那少年也是奇怪,在這炎炎烈日下也不覺得熱的慌,還用黑皮面具罩住了半截臉,只露出一雙如狼般冰冷兇惡的眼神來。
李九是泊陽縣一帶的地痞頭子,遠遠地就注意到黑衣女人和少年的到來,不禁眯了眯眼。
一見到他這般神色,手下的喽啰們便知道李九想做皮肉生意了。其中一個癞頭男人湊了過來,賊笑着嘀咕道:“那女人是身量不錯,就是遮住了臉,不知道長得值不值錢。她身後那個男的嘛,年紀大了些,若是十來歲興許還有人要……”
李九摘下嘴裏叼着的狗尾巴草,咧嘴笑了聲:“你小子不想活了,他們可不是好惹的。”
癞頭不解地問:“這話是什麽個道理?泊陽縣遭了大水,死的死逃的逃,連官府都放棄這兒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他們一個女人,一個半大的小子,有什麽可……”
話音未落,癞頭見到了那少年腰間別着的彎刀,頓時吓得縮了縮脖子:“合着是個閻王爺!”
“你看他們衣着齊整,不像是難民也不像是來尋人的,泊陽縣如今堪比地獄,正常人哪會來咱們這?”李九陰鸷的目光掃視在那一男一女身上,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道:“夔州卧峰山有一個滅花宮,你們聽說過麽?”
“哪能沒聽過,只要是夔州人都知道!三年前武林正派群起而攻之,讨伐滅花宮宮主花厲,那場大戰打了十天半個月,愣是沒分出勝負……”
癞頭叽叽喳喳說着,不時用鼠目瞥了瞥那近在眼前的黑衣女人,壓低聲音對李九道:“老大,莫非他們是滅花宮的人?下來抓壯丁的?”
“不管是哪路牛鬼蛇神,總之別惹就是了。”李九從頹圮的牆頭躍下,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問癞頭道:“金陵那邊的人就要來了,今天的貨品備好了?”
“今天的貨不多,左右只有一個丫頭拿得出手。”那癞頭朝身後的喽啰們一揮手,喝道“帶上來!”
立刻有三四個胖瘦不一、滿面油光的漢子抓着個小姑娘過來,那小姑娘才十三四歲,瘦的很,衣裳頭發俱是髒兮兮的,隐約可見一張臉蛋生的還不錯。小姑娘一邊哭罵一邊掙紮,被那群漢子推搡到了地上,正巧撲在了那款款走來的黑衣女人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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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頓時停住了腳步。
那群喽啰有些緊張,一邊拉扯那丫頭一邊警告黑衣女人:“不要多管閑事!”
那小丫頭情急之下死死揪住了黑衣女子的下擺,哭得跟花貓兒似的:“夫人,你行行好,救救我吧!我不想被他們賣去!”
黑衣女子任她揪着下擺,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黑紗下,她兩道秀氣的眉微微蹙起,不鹹不淡地說:“天底下受災的人千千萬萬,被賣的數也數不清,我如何救得過來。”
她的聲音很冷,不帶絲毫感情,小丫頭聞言一臉絕望,哭得幾欲斷氣。
李九面色輕松了不少,朝癞頭一揚下巴:“還愣着做什麽!把這不長眼的丫頭抓過來,別擋了貴客行路!”
小丫頭被一群漢子粗魯地揪了回去,其中不知被誰的鹹豬手揩了油水,屁股和胸部被擰得生疼,登時殺豬般的哭喊起來,一邊死命掙紮一邊叫罵:“李九你個殺千刀的!趁着大水淹死了我爹,又趁亂偷了我家的錢財,活生生逼死了我娘不說,竟連我也不放過!你等着,你做盡喪盡天良的事,是要遭報應的!”
李九滿不在意地哼了聲,揚手便給了那丫頭一耳光,丫頭被打的如紙片般飛了出去,倒在瓦礫堆中嗚嗚咽咽,半晌沒能爬起來。
那黑衣女人卻是停住了腳步,緩緩轉過頭來,熱風躁動,她細長的眉目在黑紗下隐約可見。
她面向地上的丫頭,冷聲道:“你說,他們害死了你娘?”
小丫頭嘴角破皮流血,好半晌才勉強點頭,哭泣道:“泊陽縣沒遭大水之前,他們便是橫行鄉裏的惡霸地痞,遭了天災後更是趁亂搶掠,專門抓年紀小的姑娘和小孩賣給勾欄院……”
李九的面色變了,他身邊的癞頭見風使舵,提起一腳就要踹那丫頭:“閉嘴!你這胡亂潑髒水的小賤蹄子!”
腳踹到一半,卻見黑衣女子袖中的手撚指一翻,一枚細小的銀針便從她的掌心射出,紮進癞頭的膝蓋骨上。
癞頭一怔,随即抱着腿跌在地上,發出殺豬般的嚎叫來。
癞頭痛得打滾,眨眼間嘴唇就是一片烏紫,眼淚鼻涕齊流。李九面色一寒,手臂上虬結的肌肉跳了跳,起身向前一步,沉聲道:“女俠,你這是什麽意思?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你最好掂量清楚了再行事!”
黑衣女子哦了聲,夏風掠過,鼓起她面上的黑紗,露出她蒼白如雪的肌膚,以及兩瓣吸足了鮮血似的紅唇。她譏诮一笑:“不好意思,我一聽見你們逼死了她的母親,心裏就有點激動,忍不住……”
她頓了頓,輕描淡寫地笑道:“……想要殺人。”
“這麽說,這閑事你管定了?”李九一揚手,喽啰們便扛着豁了口的柴刀鋤頭等物圍了上來。
铮的一聲,黑衣女人身後那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将按在腰間的彎刀上,刀刃已經出鞘一寸,在陽光下閃爍着森森寒光。
李九看都不用看,便知那把刀是飲了無數人的鮮血才變得如此森寒的。
雙方劍拔弩張,黑衣女人卻是從容得很,慢悠悠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摸出幾兩銀子扔在李九面前,淡淡道:“我買了這丫頭。”
“你當打發叫花子,活生生的一個人,你五兩銀子就想了結……”
“虎子!”李九擡手示意那名叫嚣的手下噤聲,他頗為忌憚地看了一眼那少年手中的刀,彎腰拾起地上的銀兩:“成交。”
“老大!”那十來個扛着鋤頭柴刀的漢子皆是一臉不可理喻。
黑衣女人卻是笑了:“閣下好氣度,我喜歡。”
說罷,她又掏出一個瓷瓶扔在地上:“解藥。”
有人将信将疑地撿起那藥瓶,倒出藥粉敷在癞頭的傷處,果然不再疼痛,衆人默然,看着黑衣女人的眼神都閃着微微的怯意。
女人一把拉起地上的小丫頭,輕聲道:“跟我走吧。”
小丫頭忙擡起破舊的袖子擦幹眼淚,哎了一聲,期期艾艾的跟在女人後面,朝着鎮子外走去。
“女俠留步!”身後,李九神色複雜,朝女人的背影拱了拱手:“敢問女俠尊姓大名。”
黑衣女人腳步不停,輕飄飄吐出幾個字:“夔州滅花宮,林霏霏。”
一聽到這個名字,衆人嘩地一聲四散開去,仿佛她是什麽洪水猛獸般,避之不及。
那用皮面具罩着半張臉的少年回過頭來,淩亂的短發在風中輕舞。他眯了眯眼,緩緩擡起一只手,對那群地痞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像是玩笑,又像是威脅。
可李九卻覺得背後一涼,冷汗涔涔而下。
走出泊陽縣十裏路,有一座破廟,廟裏有七八個流民窩在裏頭,正架起一堆火,用一個破舊的鐵鍋煮着不知名的野菜,空氣中滿是濕熱腐朽的味道,并不好聞。
林思念鼻子皺了皺,也沒顧廟中流民敵視的目光,自顧自走了進去,尋了一塊稍微幹爽點的地坐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捶着腿,對身後那條小尾巴似的瘦丫頭道:“你總盯着我做什麽?有話就說。”
她突然發言,那面黃肌瘦的小丫頭吓了一跳,紙片般幹瘦的身子瑟瑟發抖,好半天才用蚊子哼似的聲音斷續道:“您真的是……滅花宮的人麽?”
一聽到滅花宮三字,廟中目露兇光的流民登時以林思念為中心,齊刷刷後退數步,戒備地瞪着她看。
林思念:……
怎麽大家對滅花宮都這般熟悉?有這麽惡名遠揚?難道只有她一個人以前沒聽過這勞什子滅花宮的名字麽?
她輕笑一聲,伸出蒼白的手撩開面前的黑紗,露出半邊冷豔妩媚的眉眼來:“怎麽,怕了?”
瘦丫頭搖搖頭,随即又點點頭。
“你這又點頭又搖頭的,到底是怕還是不怕?”林思念覺得好笑,将半個身子倚在廟中石蓮上,支楞起一條腿。
“有一點點……”瘦丫頭垂着頭,枯竹般瘦削的十指不安地扭動:“但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好人,我不該怕的。”
“好人就算了,不過是五兩銀子的事,你也不必跟着我,自尋出路去吧。”
林思念意興闌珊,自從三月前她跌下深澗,被暗中跟随的花厲救回了滅花宮後,她便一直處于自身難保的狀态。花厲斷了她的腿,又讓那殺人不眨眼的啞巴少年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林思念逃脫不了,幹脆入了滅花宮,也方便她去尋仇。
從此臨安少了個世子妃林思念,夔州多了個女魔頭林霏霏。
這樣也好,就當林思念死了,至少不會連累到謝家的人。
她正陷入沉思,那瘦丫頭卻是鼓足勇氣道:“對夫人說也許只是幾個銀兩的事,對我來說卻是重獲新生!我不走,我要跟着夫人!”
“你這丫頭,倒是伶俐得很,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在臨安的時候,身邊也有一個丫頭,跟你一樣……”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娘就叫我丫頭,說是賤名好養活。”
“我最不會起名了,也跟着叫你丫頭吧。”林思念輕笑一聲,上挑的眉目很是冷豔:“跟着我可是要受苦挨罵的,你可忍得住?”
“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哪個不是吃苦挨罵長大的,夫人不必擔心,我洗衣做飯都很利索的,您這五兩銀子絕對物超所值。”
林思念輕輕勾了勾唇角,陰郁的心情好了些許。
廟外傳來了腳步聲,一條黑影閃過,林思念警覺地轉頭,便見那啞巴少年拿着彎刀,一身血氣地走了進來。
林思念皺了皺眉頭,語氣也冷了下來,對那少年道:“你又殺人了?是剛才那些泊陽縣地痞?”
少年也不回應,自顧自抻開手腳坐在結着蛛網的佛像下,撕了一截衣裳去擦刀刃上淋漓的鮮血。
“滅花宮的殺人魔!”廟中不知誰叫了一聲,那七八個褴褛的流民連鍋碗都來不及收拾,一窩蜂逃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