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到如意居的時候,喬靳整個人都是暈的。一下馬,就忙不疊扶着牆幹嘔了兩聲,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揉碎了,再捏成團,做成餡,放熱湯裏滾了兩圈。
門口有夥計牽馬,殷楚架着喬靳一條胳膊往裏拖,嘴裏還說着:“江湖逢知己,說好不醉不歸,你怎能逃呢?這如意居是華京最好的酒肆,今兒就在這喝,再讓他們請幾個滿盈香的歌姬來伺候着。放心,都記在本王的賬上。你只管喝,喝死了家人我管着。”
喬靳因得了江茗的交代,便任着殷楚将他往裏拉扯。不消片刻,兩人的身影就隐入了如意居門前那塊雲石影壁之後。
殷楚拉着喬靳在如意居裏左晃右拐,最終進了一處寥落竹樓,這才将喬靳放下。
身旁早有小厮夥計置辦好酒席,于晚風樓那般精致的菜肴相比,此處便顯得十分樸素,就連盛裝的碟盤,也都是普通人家的泥土之色。置于周圍裝飾也不似那晚小樓,有浮紗做襯,端的曼妙生姿。
竹樓周圍繞着厚厚的棉布簾子,皆是蒼灰顏色,只為擋風之用。加上竹樓單薄,頗有些山廬茅檐的味道。只待茶半酒滿,與友人相聚,徹夜論道。
殷楚旁若無人的坐下,開口說道:“喬掌櫃比我想象中的,身板要更牢靠些。上次我用馬這般駝人,那人一落地就摔了個跟頭,再也爬不起來,還吐了一地。”
喬靳面色頗苦,搖了搖頭:“喬某曾出海經商,海上颠簸歷練而來。”
殷楚端起酒杯:“方才在晚風樓聽喬掌櫃一席話,殷某深有感觸,特請喬掌櫃來此處喝酒,手段粗暴了些,還請喬掌櫃贖罪。”
喬靳便也端起酒杯,見殷楚一口喝下,皺了下眉頭,便想也一幹為敬。誰知殷楚說道:“喬掌櫃自便就是,我們這兒沒有灌酒的規矩。”說完,他拍了拍手,“方才讓你們去滿盈香請的歌姬呢!”
夥計在簾外候着,聽殷楚這般問,立刻回道:“他們已經去了,估摸着一會兒就到。”
殷楚沖喬靳一笑:“喬掌櫃是從臨安府來,江浙歌姬有名,今日也來看看我們這華京中滿盈香的女子,是否能與之相媲美。”
殷楚寬袍大袖盡顯風流,就算是在喬靳這見多了世面的人眼中,也是一頂一的相貌。只可惜——喬靳腦海中無端端的冒出江茗那三個詞評:裝瘋賣傻,撒潑胡鬧,胡攪蠻纏。喝着酒,突然把桌子掀了,直說那晚風樓沒意思,也沒問自己如何,拖着扔上馬就走,真真是瘋病犯了。
喬靳聞言,連擺了擺手:“與世子喝酒,已是喬某的榮幸,再添那些虛的,無端喧賓奪主了。”
“喬掌櫃說的有理。”殷楚又呼道:“聽見了嗎?!叫她們不用來了!”
喬靳閱人無數,又經商多年,知人一笑一蹙皆有文章。他竟從殷楚臉上看出一分舒了口氣的感覺,知道這昭南王世子并不愛女色,只是想盡地主之誼,拉攏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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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以酒為佐,以菜為料,閑聊二三,從浙闵人物到華京風情,好似真是路遇知己,相邀盡盞似的。
說着說着,殷楚突然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對喬靳說道:“喬掌櫃可聽聞山西大旱?”
喬靳知道重頭戲來了,提起精神回道:“我在山西也有些生意,确實聽聞山西年景不好。”
殷楚為喬靳滿上一杯酒,眉毛一挑:“喬掌櫃想不想将生意做的更大些?”
喬靳端着那滿盈的酒,燭火搖曳,映在清透的酒面上,好似一輪落日。“請世子指教。”
殷楚再為自己添杯,酒盞拿在手中搖了兩搖,一口喝盡,又将杯盞倒扣于桌面之上:“如今這山西遭旱,朝廷明明撥了糧過去,可民怨依舊。喬掌櫃可知為何?”
喬靳也不接話,只看着殷楚,等他繼續說下去。
“山西的糧倉,就如同這倒扣的酒杯,空的。救命的錢呢?”殷楚又拿來一盞酒杯,倒滿酒,說道:“當然是在這盞酒杯裏了。”
喬靳:“這酒杯是是什麽?”
殷楚嘴角一挑:“等着買田的商戶。”
這政商之間的彎彎繞,喬靳如何不知。但民不言官,他只裝傻,引着殷楚将話說的更通透些:“世子的意思是,朝廷撥下去的糧,進了這些人的口袋?”
殷楚搖頭:“喬掌櫃可不能這麽說,這等中飽私囊、吞占災民的賣命錢,他們豈敢?”
喬靳:“請教世子。”
殷楚:“糧呢,自然還在官員手裏,他們自己也吃不了這麽多。”
喬靳:“那是為何?”
殷楚微微笑道:“山西大旱,百姓遭殃。人要想有口飯吃,活下去,只能賣地。朝廷的糧拖着,一日不到,就死幾個,百姓急了,自然就會賤價賣地換錢,從商戶手裏買糧了。而官員也可從中牟取小利,豈不快哉?”
喬靳将手中杯盞轉了又轉,擡頭看殷楚:“世子的意思是,趁這時候去低價買百姓手裏的地?”
“正是。”殷楚笑道:“好好的賺銀子機會,怎麽也不能讓人白拿了去。我這是給喬掌櫃指一條小道,另辟蹊徑,也能賺的盆滿缽滿。”
見喬靳猶豫,他又說道:“尚書有雲: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混過了這個日頭,百姓還是要種田吃飯的,到時候從你手裏再租回田來,他們也有飯吃,咱們也有的賺。”
殷楚語氣當中充滿誘惑,好似一股蜂蜜沁入喉腔,但喬靳沒覺得甜,只覺得喉嚨發苦。官員與商賈做扣,拿着朝廷的糧,賺着災民的救命錢,卻能說得如此堂皇。
殷楚又說:“這事兒,就算喬掌櫃的不做,尚有大把人盯着這塊肥肉。若不是我今日巧遇喬掌櫃,覺得有緣,這麽好的發財時機,我砸鍋賣鐵也要去走一趟。”
喬靳聞言,問道:“世子也缺銀子?”
殷楚嘆了口氣:“京中雖人人都說我盛寵在身,但誰沒個喜好呢?我就愛玩那些大小的,又好杯中之物。銀子啊,比女人還無情,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一翻身,沖喬靳揚了下眉:“怎麽樣?喬掌櫃?您但凡現在開口,明兒我就給你把山西的布政使揪過來。他這兩天剛從山西回來,又要急着走呢。我只在中間收個牽頭的錢,二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喬靳将手中酒盞放下,低頭不語。過了片刻,他才緩緩說道:“世子恕在下失禮,喬某有家訓,不得于荒年牟取百姓之利。我曾在先父墓前發過毒誓,萬不敢做這般生意,否則天雷劈之,萬劫不得超生啊。”
殷楚聞言,倒也不惱,只鼓起掌來:“喬掌櫃說的好!”可随即,他又往後一靠,雙手一攤:“但是我缺錢啊。大掌櫃看着怎麽解決一下呢?”
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呢。喬靳心裏一喜,自己求殷楚庇護,殷楚又送上門的求財,也省得自己再與他拉扯。
但他面上卻有些猶豫,思忖良久,開口說道:“既得世子共酌,我也應當有所回報。恰巧我來華京既是為了手下生意,不日即會将太和樓開到華京,若是蒙世子不棄,我願将一分利交于世子囊中,以添酒資。”
殷楚又叫人送上酒來,只說:“一分太少。”
江茗給喬靳的活動範圍是兩分半的利,也就是在這兩分半利當中,随他支配,不問出處,也是對他極為信任了。喬靳自然不會獨吞,常年用做拓展生意的活動資金,倒也富餘。所以他先說一分,就等着殷楚再開口,好方便周旋。
喬靳裝作苦思之像,殷楚将酒杯遞于他手,他看了一眼那酒杯,端起來一口飲盡:“那便兩分!”
“好!喬掌櫃不愧是做大生意的,痛快!”殷楚也飲盡杯中酒。
…………
待得兩人又喝了許久,殷楚不勝酒力,開始胡言亂語,喬靳這才離去。
誰知喬靳方走,殷楚便坐起身來,只沖着棉布簾子後喚道:“望回,快出來吧。”
帷帳掀起,望回緩緩走出,望回裹了一襲皮毛大氅,手中捧着個暖爐,面色蒼白,雙目點漆。
殷楚此刻臉上已經沒了方才那股無賴樣貌,顯得清正端方,他苦笑着說道:“望回,你看你出的什麽主意?還要找滿盈香的姑娘來,我名聲已經夠糟的了,你還要再給我按上一條好女色,我可要擔不住了。”
望回笑道:“這般荒唐,只有世子能擔得起。”
殷楚走上前去:“擔不得擔不得,幸好喬掌櫃救我,不然我對着那些姑娘,不知該怎麽演下去了。”
望回拱了拱手,說道:“世子又得了筆財,恭喜。”
殷楚反而嘆了口氣:“望回,咱們這是做了虧本生意啊。”
望回不解:“為何?”
殷楚說道:“你可知太和樓若開到京城,對擂的可是哪家?”
望回:“必然是玉風閣了。”
“玉風閣又是誰人的?”
“如今右相,國舅蕭羅。”
兩人口中的蕭羅,正是當今皇後的親兄,太子的親舅舅,深受聖寵,擔右相之職,權柄過人,可謂一門榮光。
殷楚點了點頭:“望回乃是君子,對于此等商人的彎彎繞必然不懂。這喬靳打的算盤,正是讓我當他的依仗,同國舅對擂。”
望回驚道:“他不去求他人,竟來找了你這手無權柄之人?”
殷楚笑道:“這便是他精明的地方了。官商之間,雖有利益勾連,但涉及到前途站隊之時,官哪裏管你之前給了多少好處,只恨不得把你一起抹掉。可找我便不同了,我手無權柄,游離于權勢之外,衆人看我富貴閑人,卻得聖寵。加之我在外處事荒唐,即便是國舅爺,也不敢來我這裏尋晦氣。太和樓這便站住了。”
殷楚越想越覺得有趣,又說:“喬靳手下生意無數,每每在新處開店,便有壽謙票號跟着,之後開花散葉,越做越大。太和樓之後又有其他商鋪開來,俱都可以暗處打着我的名號。而他只用了太和樓的兩分利,就得了這天大的好處,你說我們是不是虧了?”
望回:“世子既然知道,卻應了下來,必然有自己的斟酌。”
殷楚将桌上酒盞一飲而盡,涼酒入腹,刺的他一身清明。他擡眸,之前戲谑荒唐的目光俱都沒了,雙目只如這漆黑之夜中的一顆寒星似的。
他緩聲說道:“這喬靳初來華京,蕭羅便已經着人找過他了。我去那晚風樓的時候,桌上還有溫茶兩杯。可見他在那隔間當中,原與人談着話,卻被我打斷。我猜想那便是蕭羅游說之人。他見我時,頗有驚喜之色,大抵因我突然出現,替他解圍了。他既不願意同蕭羅同流合污,也不願做山西災民生意,此人胸懷正直,乃商人之中翹楚,我哪舍得再從他那裏挖銀子呢?”
望回點了點頭:“世子愛才,看的透徹。”
作者有話要說: 江茗:……………………這人怎麽內心戲又足了這麽多呢?
望回:為我自己的彩虹屁打call!
殷楚:我從來不亂誇人!我借着誇喬靳,誇我媳婦!
感謝承包了我作話的戀戀青檸,謝謝你的營養液~~
感謝夏秋秋秋啾咪的地雷,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