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轉眼秋去冬來,自進入十一月,太皇太後的病便一日不如一日,玄烨已将政務全部轉到慈寧宮偏殿,每日在乾清門上完朝,就匆匆趕回慈寧宮侍疾。玄烨博學多聞,自己原本就是懂醫的,因此太醫遞上來的方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禦醫們不敢告訴皇上太皇太後已經無力回天,仍舊照着方子開藥,但是玄烨也從藥方裏看出些許端倪,只是他終究不肯放棄,遍檢方書,親調藥膳,夜晚就在慈寧宮席地而坐,衣不解帶。
到了二十九日,玄烨索性連早朝都不去上了,只在慈寧宮一心侍疾。玄烨親自在慈寧宮侍疾,後宮衆人也無人敢托大,幾乎凡是能走動的後宮妃嫔都去了慈寧宮。佟貴妃見如此也不是辦法,于是和惠、德二妃一起編了個日期表,衆人按着日期輪流去慈寧宮侍疾,如此一來慈寧宮裏終于不顯得擁擠吵鬧了。
十二月乙巳朔,雖然九卿等多加上奏勸阻,玄烨仍舊決定親制祝文,步行禱于天壇,為太皇太後祈福。玄烨在誦讀祝文時涕淚交頤,“憶自弱齡,早失怙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後,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極之恩,畢生難報……若大算或窮,願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後數年之壽。”
這一日正好輪到寧德在慈寧宮侍疾,她靜默地待在西偏殿裏。這幾日,太皇太後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出神似的望着窗外,穿堂風掠過慈寧宮西偏殿的長廊,發出凄厲如鬼鳴的聲音,聽得人從脊梁骨涼起來。如今人都擠到太皇太後的內寝東殿去了,佟貴妃陪着玄烨不敢離開太皇太後一步,自然也在東殿照料。
寧德因為今早便要侍疾,所以昨晚就在慈寧宮過夜了。半睡半醒地眯了幾個時辰,天還未亮她就起身了。她見佟貴妃在太皇太後面前殷勤服侍,也不願擠進去,于是自願去了西殿看着藥爐。不過這事自有藥監房的太監照料着,寧德便坐在一邊取了佛珠一遍遍地默念《大悲咒》。
藥爐裏的藥汁随着火苗的翻滾呼呼地冒着一個個泡泡,頃刻間卻又消失不見了。只是不斷地有新的泡沫泛起,而後一個個破裂。
外面風雪交加,玄烨要步行去天壇祭祀,北京城的冬天天黑得早,寧德放下手中的佛珠,又不由得為他擔心,皇上九五之尊切莫出什麽事才好。如今他和太皇太後這般不舍,若是太皇太後真要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麽辦呢?
這樣一等還果真入了夜,西華門外傳來玄烨回銮的消息。片刻,就有宮女來傳她,“德主子,皇上請您過去。”
寧德點了點頭,放下佛珠,又讓禦藥監的太監小寶子把剛煎好了的藥膳裝了,親自提了,這才過去。
進了內寝,便看見玄烨在太皇太後的床邊坐着,其其格站在一旁,用流利的蒙古話哄得太皇太後很開心,一串的蒙古語在慈寧宮的暖閣裏回蕩,令人懷疑仿佛置身于科爾沁的大草原上。
佟貴妃雖然是靠在玄烨邊上,但是語言上的不通讓她一時看起來有些落寞,仿佛無形之中多出了一堵牆把她攔在了外面。只是她是皇貴妃不能這樣走開,只是讪讪地像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裏。
見寧德進來了,佟貴妃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寧德朝她點了點頭,算是致意,又打開食盒,取了藥汁倒在青瓷碗裏,才遞給佟貴妃。
佟貴妃伸手接了,只是太皇太後、玄烨和其其格說得愉快,她又不敢打岔,只是偷偷地打量着玄烨。
玄烨見了,知道該吃藥了,便向佟貴妃點了點頭。于是佟貴妃捧着藥碗在太皇太後的床前跪下,玄烨親自拿了湯匙欲喂太皇太後吃藥。
黃色的藥汁遞到太皇太後嘴邊,太皇太後卻不肯開口,她抓住玄烨的手,環視了一圈身邊站着的蘇麻喇姑、其其格、佟貴妃和寧德,最後把眸子定格在玄烨身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聲道:“皇帝啊,不用這樣費力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是長生天在召喚我了。太宗文皇帝梓宮安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況且我心裏總是放心不下你阿瑪和你啊,你只需在孝陵附近擇一安穩處将我下葬就好了,這樣我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媽媽(滿語奶奶的意思)。”玄烨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用小時候的稱呼呼喊着太皇太後。他一抹臉,強顏歡笑道,“媽媽,你不要這樣說,孫子今天去天壇給您祭祀了,派去庫倫法顯寺求卦的人回來說,媽媽得的都是上上簽,過了這一劫媽媽還有三十多年的壽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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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動了動嘴角,依稀露出慘淡的笑容,“皇帝又來蒙騙我這個老婆子了。”她伸出手要去撫摸玄烨的頭,玄烨見狀立刻俯下身子讓太皇太後可以碰到他的頭。
然而太皇太後的手卻放下了,她努力地睜着眼睛,用更低的聲音道:“我要走了。皇上做事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個孩子。”她的手指朝着其其格的方向指了指,“她阿爸千裏迢迢把她從科爾沁送到北京城裏來,不用說也明白就是為了能讓她在北京城裏找到一門好親事。每次見到這個孩子我就想到自己,想到孝端文皇後、元妃、淑妃(以上皆為清太宗朝的妃子,博爾濟吉特氏)當時我們也像她這麽大,從一望無垠的草原來到了這規矩森嚴的後宮。”太皇太後喘了一口氣,又繼續道,“皇上要好好待她啊!老大和老二的事我已經知道,其其格這個丫頭終究是福薄啊,做不了我大清的太子妃了。皇上勉為其難就收下她吧,不然讓我怎麽去地下見我科爾沁的祖先啊!愛新覺羅氏和博爾濟吉特氏的世代聯姻不能毀在我這個老婆子手裏。”她拉緊了玄烨的手,“我知道,要皇帝收下這個丫頭,皇帝一定會有些為難的,但是……”她看了一眼其其格,用漢文繼續說道,“皇帝不用瞞我了,西北早晚是要用兵的,你收下了其其格,漠南、漠北的蒙古才能放心跟着你幹啊!”
佟貴妃不懂蒙語,聽得迷迷糊糊,只是聽到他們說要對西北用兵之事,還以為太皇太後和皇上在商讨國事,因此并不十分在意。寧德卻聽得暗暗心驚,她飛快地擡起頭看了一眼其其格,見其其格正低着頭絞着手中的帕子,似乎見談到她的婚事有些害羞的樣子,卻又時不時地偷偷扭過頭去瞧玄烨的表情。
見其其格這樣,寧德心裏猜了個大概。怕是太皇太後早就知道了其其格的心意,正是巴不得宮裏好有博爾濟吉特氏的人。這樣想來,原先讓其其格住到東六宮裏也是算計好的,如今太皇太後在病榻上這樣明明白白地向皇上表示,其其格定然也早就清楚的。太子雖好,但那還是百年之後的事,如今眼前就有現成的,何苦要拖到日後去說,再說了,太子那裏也保不定日後沒有科爾沁的人送過去。
這樣想着,寧德雖然感覺自己被太皇太後給出賣利用了,但仍舊能體諒到太皇太後的一片用心,她是自己的長輩,又在病中,為皇上、為博爾濟吉特氏、為滿蒙聯合的長久穩定多想着也是無錯的。只是見了其其格的羞澀卻有些微惱,氣她這時候還要過來添亂。可是她瞥見跪在康熙身側的佟貴妃,心中不免又為其其格擔心起來。她這個丫頭,終究還是太輕率了。這宮裏又哪裏是那麽好待的,皇上又哪裏是人人都可以觊觎的。
三宮六院裏的那些妃子都還在望穿秋水呢,如今從蒙古蹦出來的一個小丫頭就要騎到她們頭上,她們那幫人怎麽可能安心,無風尚要生點兒浪,如今她這樣惹眼的入宮,還不要吵翻了天。不說別人,單是佟貴妃那樣柔順的一個人,為了這個後位做了多少事,如今才只是一個皇貴妃,雖是統領後宮,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的。其其格那樣的出身要進來,又是向來出中宮的姓氏,若是皇上真要對西北用兵了,她可就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了,怎麽能讓人不眼紅,不忌憚。現在其其格還能指望着太皇太後、太後護着,可是她們兩人終究不能護她一輩子,其其格這樣一個直率的性子,連面上的功夫都不會做,今後該怎麽辦呢?
寧德嘆了一口氣,她是心慈的,這樣想着又不免有些替她擔心了。只是如今宮中已是夠亂的了,太子和大阿哥在前面鬧得歡,幸虧惠妃怕事安分着,還不敢動起來,雖有什麽遮遮掩掩的家裏走動,可是向來都不過分。可其其格要是真的進宮來,皇上不寵她還好,若是真寵起來,還不知道這天要怎麽變呢。
她擡起頭怔怔地望向太皇太後的床榻,卻見玄烨一口答應了下來,“好,就按媽媽說得辦。”玄烨笑着哄她,“等媽媽病好了,孫子讓媽媽看着孫子和其其格完婚。”
玄烨的話落在寧德心裏不大不小地驚起了一片漣漪,透着絲絲的涼意,長廊裏北風忽忽地刮得更猛了。寧德見其其格的眸子亮了亮,佟貴妃卻聽懂了這句蒙古話。“孫子”、“其其格”、“完婚”她還是聽得懂的,前面太皇太後囑托玄烨大段大段的蒙語她聽不甚明白,這短短的幾個詞落在她的耳中無疑打了一個驚天霹靂。
太皇太後卻安心地微笑了,不知她是否聽出了玄烨話中寬慰的成分,只是很安靜地倚在玄烨的身上,她漸漸閉上了眼睛,又重新昏睡過去。這個自十二歲便嫁入愛新覺羅家的太皇太後,眼看着滿洲的興盛、後金改名、一直到入關,歷經三代,逐漸從內憂外患中強大起來,青年喪夫、中年喪子,歷經了六十餘年的風霜,卻最終在自己一手養大的孫子懷抱中得到了安寧。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己巳,太皇太後崩。
消息傳來的時候,正好是宜妃在慈寧宮侍疾。那天夜裏,寧德早早地歇下了。她勞累多日,原先想着太皇太後或許能撐過這個新年,好歹看一眼春天再去,誰知就在正月前五天過世了。
剛剛睡下的寧德立刻又起身,此時的宮中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太監、宮女們忙不疊地換下宮中的紅喜燈籠,換上白色的奠燈。寧德叫人開了庫房門,取了全白的素服出來,自己先換上了,又叫人給睡眼蒙眬的烏玉齊和不到一歲的十二公主也換上白袍。
住在西殿的章佳氏福凝抱了十三阿哥過來,都是全身的素白,見了寧德,福凝喊了一聲:“姐姐。”
如今大喪期間不能見笑,寧德見福凝過來,點了點頭,算是致意。
福凝輕聲問道:“姐姐,如今便去慈寧宮嗎?”
寧德沉着臉點了點頭,“走吧。”
一路上,夜間向來清冷的各宮如今都是燈火通明。路上寧德見惠妃的暖轎從身邊快速地擡過,她從簾縫裏望見神情同她一般黯然疲倦的惠妃,卻沒有出聲招呼。
然而,惠妃定是看見她的轎子了,命人把暖轎在前面停下來。寧德見了,知道是惠妃有意在等她。她不願讓人家等她,于是輕輕地踢了踢轎子裏的橫檔,擡暖轎的太監會意,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趕上去,在惠妃的轎子邊停下。
寧德進了慈寧宮,裏面已經哭成一片,慈寧宮正殿裏停着太皇太後的梓宮與高達六尺的牌位。這些東西都是原先就備好的,宜妃扯着嗓子在裏面哭,佟貴妃和溫貴妃顧着儀态,只在一旁默默垂淚。榮妃的宮殿離慈寧宮遠,一時還沒有到。
梁九功見寧德來了,腳不沾地地趕快跑過來,打了個千,急道:“德妃娘娘吉祥。”
寧德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問道:“怎麽了?”
梁九功道:“德主子,您快去勸勸萬歲爺吧,剛才佟主子、溫主子、宜主子都去勸了,可是皇上誰也不理睬,誰的話也不聽,號恸不止,連米漿涼水都不肯飲,只是席地而哭。剛才若非蘇麻喇姑大姑姑勸開萬歲爺,連太皇太後的遺體都不讓人碰。”
寧德皺了皺眉頭,有些憂心,“那蘇麻姑姑現在在哪兒?”
寧德不提也罷,一提蘇麻兩字梁九功更是顯得愁眉苦臉,“唉!現在蘇麻大姑姑自己都哭得昏死過去,原本就是硬撐着來勸皇上的,見皇上哭得那麽傷心,哪裏不觸動心腸。奴才好不容易哄了蘇麻姑姑,又被皇上勾得哭暈了過去,如今叫人在後殿裏照看呢。”
寧德咬緊了有些泛白的雙唇,沉聲問道:“太後呢?”
梁九功搖了搖頭,“奴才擡出太後來了,可是皇上愣是不理,奴才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梁九功壓低了聲音,“德主子,奴才知道,您的話皇上還是能聽得進去,求您進去勸勸皇上吧。外頭王公大臣,三公九卿都等着,皇上這樣可怎麽辦呢?”
寧德隔着簾子朝裏看了一眼,只見玄烨伏在地上不住地痛哭流涕,明明已是三十五歲的人了,如今卻哭得像個小孩似的什麽也不顧了。寧德心裏只覺得一陣陣扯得慌,鼻子一酸,眼淚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望着坐在地上恸哭的玄烨,卻像看着一個失了魂的小人,無依無靠般孤獨……
寧德往前走了一步,很想把玄烨摟進懷裏,叫他莫哭了,可是腳停在半空中卻又放下了。她拿了帕子擦幹眼角的淚水,回過頭向梁九功淡然說道:“讓皇上哭一哭也好,他忍了三十多年了,讓他痛痛快快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來一遭吧。”說完她便不再去瞧梁九功,而是朝佟貴妃走去。
“姐姐。”寧德有些哽咽,勉強調整了一下情緒,小聲地對佟貴妃說道,“皇上現在這樣完全沒法理事,太後也不能做主,那些王爺大臣們都跪在外頭,您是後宮之主,姐姐可要拿個主意。”
佟貴妃見太皇太後薨了,一時傷心欲絕,畢竟自己服侍了她那麽多日子,後來又見到皇上悲恸得失常,整副心思都跟着皇上去了。如今被寧德這樣一提醒,立刻回過神來,她止了哭,站起來,有些感激地向寧德點了點頭。
後宮裏的事還指望着她來做主,可是太皇太後辭世這麽大的事,在外頭沒有人做主可不行。太子還小,又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哪裏能指望他。大阿哥就更不行了,宗室裏頭,佟貴妃想了半天卻只有裕親王和恭親王,皇上的這兩個兄弟能幫得上忙。
佟貴妃定了定神,讓梁九功趕快去傳裕親王和恭親王進來。幸好清朝初始,滿人對于禮教并不像漢人那麽設防,只是如今這正殿裏一幫女人哭得不成樣子。佟貴妃鄙夷地望了她們一眼,擡腳出了正門,對梁九功道:“請裕親王和恭親王去東暖閣。”回頭又看了一眼寧德,說道,“妹妹,陪我一道過去吧。”
康熙二十七年的新年過得凄凄悲悲,往年的花哨儀仗今年全停了,連百姓家裏頭都是藏着掖着地過完的。除夕本是一年之末,素有避忌之例;元旦乃新歲之首,天地人協吉之辰,為吉祥之日。按慣例,即使在大喪期間,皇帝在這兩天也要回宮。除夕前,群臣們一再叩請皇帝回宮。玄烨卻說:“人主宮殿原多,可以因時移跸。若在庶民,遭此大故,所居止于一室,又遷避何所?回宮斷不可行。”
“設太皇太後之變恰遇二十九、三十日,将若之何?亦唯有聚集此處,豈可他避耶?”
衆臣又請皇太後出面勸阻,也無濟于事。最後,為了給皇太後和大臣們一點兒面子,玄烨答應從梓宮旁移到慈寧宮前院,住在皇子們守喪的帳篷內,但仍未回自己的寝宮。
太皇太後初崩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皇上為何是這樣的傷心,太皇太後已經是七十五歲的高齡了,要說也是喜喪,太皇太後又死得安詳,連個憾事也沒有。皇上卻在太皇太後的喪禮上鬧得不可開交,先是水米不進,只是號啕大哭,後來有些意識了,又吵着要割辮。清朝制度,只有先帝駕崩,嗣皇帝才能割發辮。皇後(包括皇太後、太皇太後)喪,皇帝例不割辮。孝莊文皇後崩後,禮部以孝端文皇後、孝康章皇後、仁孝皇後、孝昭仁皇後喪時,皇帝均未割發辮為例,奏請皇帝不要割辮。誰知玄烨在這件事情上竟然十分蠻橫,一個人的勸也不聽,趁着大家沒注意已經把從小養下的辮子給割了。衆人無奈,以為這樣總算是有個了結了,誰知皇上又一改舊制,谕令“今孝服俱改用布”。滿洲舊制:國有大喪,皇帝及宗室公以上,孝服俱用素帛,忙得內務府又立刻采辦布服,給衆人換上。這樣吵吵嚷嚷一直到了正月二十二日行完釋服禮後才有些收斂。
然而康熙二十七年二月,剛剛從太皇太後辭世的陰影裏走出來的清廷又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說它是匪夷所思其實也不一定。佥都禦史郭琇忽然參劾明珠八大罪狀:一、凡內閣票拟,俱由明珠指使,輕重任意。餘國柱承其風旨,即有錯誤之處,同官莫敢駁正。皇帝時有诘責,乃漫無省改。即如禦史陳紫芝參劾湖廣巡撫張汧疏內,并請議處保舉之員。皇帝面谕九卿應一體嚴加議處,乃票拟竟不書寫,則保舉張汧原屬指使,于此可見矣!
二、凡奉谕旨,獲得好評,明珠便說:“由我力薦”;或不稱旨,便說:“上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任意附會,市恩立威,因而結黨,挾取貨賄。他每日奏事完畢,出中左門,滿漢部院諸臣及其心腹,拱立以待,皆密語片刻。皇帝意圖無不宣露,部院衙門稍有關系之事,必請命而行。
三、明珠連結黨羽,滿人則有尚書佛倫、葛思泰及其族侄侍郎傅臘塔、席珠等,漢人則餘國柱結為死黨,寄以心腹。向時會議會推,皆佛倫、葛思泰等把持;而餘國柱更為囊橐,唯命是聽,但知戴德私門。
四、凡督撫藩臬缺出,餘國柱等無不展轉販鬻,必索及滿欲而後止。所以督撫等官愈事朘剝,小民重困。今皇帝愛民如子,而民猶有未給足者,皆貪官搜索,以奉私門之所致。
五、康熙二十三年,學道報滿之後,應升學道之人,率往請價。九卿選擇時,公然承風,任意派缺,缺皆預定。由是學道皆多方取賄,士風文教,因之大壞。
六、靳輔與明珠、餘國柱交相固結,每年糜費河銀,大半分肥,所題用河官,多出指授,是以極力庇護。皇帝試察靳輔受任以來,請過錢糧幾何,通盤一算,則其弊可知矣。當初議開浚下河道時,他以為必委任靳輔,欣然欲行,九卿亦無異辭。當見皇帝欲行另委他人,則以于成龍方蒙信任,舉山必當旨。于成龍官止臬司,何以統攝。于是題奏仍屬靳輔,此時未有阻撓意。及靳輔張大其事,與于成龍意見不合,于是一力阻撓,皆由倚托大臣,故敢如此。靳輔抗拒明诏,非無恃而然也。
七、科道官有內升或出差的,明珠、餘國柱都居功要索,至于考選科道,即與之訂約,凡有本章,必須先送閱覽,因此言官多受其牽制。
八、明珠自知罪戾,見人則用柔然甘語,百般款曲,而陰行鸷害,意毒謀險。最忌者言官,恐發其奸狀。當佛倫為總憲時,見禦史李時謙累奏稱旨,禦史吳震方頗有參劾,即令借事排陷,聞者駭懼。
一日之後,玄烨立刻下旨革去明珠和勒德洪大學士職務。此後,明珠的權勢一去不複返。
其實這件事的發生,有些遠見的人早已有所預料,這幾年索額圖失勢,明珠獨掌朝政,雖然不至于像鳌拜當年一般功高震主,但是朝廷也失去了平衡。玄烨自然不會坐視這種事情繼續下去,終于在康熙二十七年二月對明珠一黨動刀。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件事情會發生得這麽突然,就在太皇太後下葬後的一個月,風雲突變。原先衆人遞紅包、拉關系、送珍品,就是為了能見明相一面,甚至只是為了能和明珠扯上點兒關系,只是如今明珠的大名卻如瘟疫,人人躲避還恐有不及,深悔當日何必要死乞白賴地送他價值連城的東西。
半夜,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至天明時猶自簌簌有聲,只聽那檐頭鐵馬,叮當亂響了一夜,和着雨聲滴答,格外愁人。琉璃打了傘,小心翼翼地扶着寧德從承乾宮裏出來。宮外發生的驚人劇變到底和她沒有什麽關系,寧德走在後宮長長的永巷裏,花盆底的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綻起了一朵朵細密的水花。
自從生下八公主之後,佟貴妃的身子一直都不怎麽好,如今為了太皇太後的喪事更加勞累,終于病倒了。一直是寧德和惠妃在幫襯着佟貴妃協理後宮之事,只是自從二月事發,明珠革去職務之後,惠妃便在永壽宮裏閉門謝客,不問世事了。因此如今後宮之事都落在了寧德的肩上,只是她向來十分低調,又不肯多行一步,雖然是她主着事可是仍時時不忘向佟貴妃請示。
今天一早她便從永和宮裏出來去承乾宮侍疾,在承乾宮裏待了大半日才回去。
回去的時候雨絲已經減小,毛毛細雨飄在身上倒也不是特別難受,空氣裏反而透着些春天泥土的芳香,剛才被承乾宮裏的暖爐藥罐熏得頭昏腦漲,如今竟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樣子。
想起詩僧志南的詩“沾衣欲濕杏花雨”,如今念來倒是有些超脫的意味了。曾幾何時,那一顆向佛向禪的玲珑心蒙了塵,如今為着悠悠的世事平添了許多憂愁。
寧德嘆了一口氣,回想着剛才佟貴妃與她的談話“皇上的意思是如今老太太去了,蘇麻大姑姑這幾日情形萎靡不振,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皇上見了心裏難過,想從低等禦嫔出的子嗣中挑一個送去給額涅撫養。”佟貴妃嘆了一口氣,“她們的身份反正也不能親自撫養阿哥,所以我看着十二倒也合适,已經傳旨讓萬琉哈氏準備了,把十二送到慈寧宮去。”佟貴妃頓了頓,瞧着寧德,道,“只是還有一層,我瞧皇上沒有說出口,那就是皇額娘那裏。太皇太後去了,皇額娘的傷心也不會比額涅少,只是她那裏已經有一個五阿哥了,我看太後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只是……”佟貴妃嘆了口氣,“老五年紀也大了,現在上了學,整日也不在慈仁宮裏,終日看不見的,皇額娘心裏難保不會空虛,見額涅得了十二,未嘗不會羨慕。”
佟貴妃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我看皇上似乎也想在皇額娘身邊再添一個孩子,不然章佳氏所出的小十三也是極好的。只是我聽人說他夜晚愛哭又極鬧騰,放到皇額娘那裏吵着皇額娘不能安生睡覺也是不好的,原本就是為了給皇額娘解悶的,結果倒讓額娘受累了,我們這幾個做小輩的倒要好好檢讨了。”
寧德怔怔地聽着還沒有悟到她要說什麽,等了半晌卻又沒有聲音了,她不好打斷佟貴妃靜思,只是等着。佟貴妃回過神來,卻只是向她笑了笑,“沒事了。我有些乏了,剛才說着說着便走神了,倒是叫妹妹受累了。你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說。”
寧德見佟貴妃下了逐客令便不好再留,于是辭出來,又叫了海棠去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不願坐轎子,只叫琉璃打了傘,随意地走着。見天氣不錯,空氣又清新,她走了一會兒,倒是把剛才的郁悶一掃而空了。
正想着,海棠從後面追了上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寧德點了點頭,不去瞧她,指尖細細地掐着一朵正欲含苞待放的薔薇曼聲問道:“怎麽說?”
海棠道:“回主子的話,太後的原話是想要個女孩在身邊,公主乖巧。因此佟妃娘娘怕是要在幾個公主中挑人。”
饒是寧德沉穩,此時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送到太後身邊去養的公主自然年齡不能太大,現在夠得上這個條件的只是她和溫貴妃所出的十二公主和十一公主。可是溫貴妃肯放十一公主去太後那裏嗎?她和佟貴妃尴尬的身份,若是佟貴妃向她開口,她會答應佟貴妃的要求嗎?寧德的心再一次絞了起來,原來佟貴妃的話語下也藏着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她不好意思向自己提,原是要讓自己主動開口把十二送到太後那裏去。可是十二才那麽小,那麽瘦弱,每一次把她抱在手裏的時候就像抱着一片柳絮般輕弱,自己怎麽忍心把她送到太後那裏去,讓她小小年齡就忍受與額娘分離之苦。
她想起胤禛,正是最喜歡纏着自己的年歲。榮妃過來了,告訴她,“你養不來這個孩子,不如為她找一個好的養母。”她信了,她尋了佟貴妃,緊咬着牙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悲傷來,把孩子交給佟貴妃。十年過去了,她拼得那樣苦,忍得那樣緊,去争這個位子,升了嫔,升了妃,就是不想再讓孩子從自己手中被人奪走,不想再忍受失去孩子的煎熬。
原來她錯了,錯得離譜,在這宮裏,你做得再辛苦,再努力也抵不過人家的一句話。寧德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的出身,若是自己有其其格或是佟貴妃那樣的家世,胤禛、胤祚、長安還有如今的十二,他們還會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嗎?
掐着薔薇花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仿佛花也不堪重負終于從枝頭摔落,落在地上激不起一絲聲響。
寧德緊緊地咬着嘴唇,口中是說不出得苦澀,比黃連還要苦上百倍。真如茫茫夢境一般,她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凄苦萬狀,任由琉璃攙扶着像是失了魂一般踱回永和宮。